影迷收購《電影手冊》,要反叛還是要情懷?

文丨TWY

在2月3號,法國《電影手冊》的關注者不約而同地看到法國電影網站Le film français發出的文章,標題為《20位影迷合資購下〈手冊〉》。

在一年前差不多的時候,《手冊》的上一任東家Richard Schlagman宣佈將出售這份老牌雜誌,而如今,看到這個奇怪標題的雜誌愛好者們則紛紛發問:「這些『影迷』究竟是誰?」

很快我們發現,Le film français拋出的這個標題純粹是一個浪漫的誇張,因為這家網站的所有者Reginald de Guillebon,正是這群買下《手冊》的「影迷」之一……


影迷收購《電影手冊》,要反叛還是要情懷?

Reginald de Guillebon

後來的報道,則證實了買下這份雜誌的20位新股東,實際上是由一群來自大型電信公司、電視運營商、電影發行公司、動畫製片廠,以及如上述的媒體集團等領域的大老闆們組成。

此外,公共服務設施公司Seri的總經理Eric Lenoir將任雜誌執行主席,他在報道中被稱為一名「集齊了每一期《手冊》的怪才」,而法國導演協會(戛納雙週單元的主辦方)秘書長Julie Lethiphu將擔任總經理。

上述新股東將成立一個名為「手冊之友」的新公司,對目前發行量逐年降低的雜誌提供支持。

影迷收購《電影手冊》,要反叛還是要情懷?

新股東們對於這份雜誌發表了一系列未來計劃,其中包括髮行英文版、電子雜誌、「大師班」播客、甚至「手冊」電影節等內容,而股東們最重要的一個野心,則是希望令這份雜誌再度成為「法國作者電影」的首要推動者。

這些細節一出,便引發了一些法國影迷們的擔憂,他們在推特上掛起了一些新股東的名字,並質疑他們的居心何在。

然而,對於《手冊》現任的編輯團隊的未來去留問題,在報道中並沒有得到任何答案,現任主編斯蒂法尼·德洛姆(Stéphane Delorme)從2009年上任以來,已經是雜誌歷史上任期最長的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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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法尼·德洛姆

此次變故,大概率上意味著他的主編生涯將會結束,《手冊》的美學與審美體系,會因此發生什麼變化?

1 「為什麼是電影?」: 德洛姆時代的《手冊》

現年46歲的德洛姆門下的編輯部,與1950年代巴贊時期的《手冊》類似,不僅編輯年輕化,也保持了一種私人的寫作風格,在影評之外也常撰寫激烈的宣言文章。我們看到他門下的《手冊》有著非常清晰,也又有些浪漫主義的首要目標,那便是發掘電影中的「情感」。

在2014年5月慶祝雜誌發行第700期的時候,雜誌便以此為題邀請了包括大衛·林奇、科波拉、簡·坎皮恩等上百位電影人,讓他們寫下自己印象深刻的電影情感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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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洛姆在邀請函上寫著:「我們總被那麼一個兩個影像所纏繞,這些影像令我們動容,震撼著我們的身體,它們成為了我們的一部分,就像我們被它們所靈魂附體。」

正是這樣的理念誕生了《手冊》近幾年的幾份精彩的專欄:2013年夏季刊的「演員之愛」(L'amour des acteurs)專題;2015年夏季刊的情色電影(Érotisme)專題;2019年4月的「花草木」植物(Herbier)專題,等等。

同樣的,在2018年3月,《手冊》編輯部發行了宣言式的一期雜誌,封面上紅底黑字寫著:「為什麼是電影?」(Pourquoi le ciné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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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幾乎不可能在如今的任何大牌電影雜誌上看到影評人們拋出這樣的問題,而《手冊》認為,在如今影像氾濫的時代,我們依舊還走在去「定義電影」的永恆之路上。

德洛姆寫作了該專欄的第一篇文章,回憶了自己當年為伊利亞·卡讚的《天涯何處覓知音》(Splendor in the Grass, 1962)神魂顛倒的場景,並將一種「敏感」作為定義「電影意識」的關鍵,而情感與抒情性在他看來,正是這種意識的核心。

至於作者電影,它依舊是《手冊》重要的一部分,因為當我們看一部電影時,也是在看「作者表達他眼中的世界」(「le cinéaste exprime une vision de l'homme et du monde」, 2020年1月號)。

阿彼察邦、戈達爾、杜蒙、南尼·莫萊蒂等等,都是雜誌在這個十年的最為關注的作者,他們無一例外創作的都是帶有一定浪漫主義眼光,但又不失對世界的觀察的作品。

影迷收購《電影手冊》,要反叛還是要情懷?

與此同時,《手冊》也絕對不是唯作者論和唯「藝術電影」論者,在他們對哈內克、貝拉·塔爾等藝術電影導演的批判中,我們也能看到雜誌對其自身電影理念的執著。

這點尤其體現在2012年對哈內克的《愛》的攻擊中,在一篇採訪中,德洛姆解釋道,之所以要跟所有為該片叫好的媒體唱反調,是因為哈內克憤世嫉俗的電影理念與《手冊》完全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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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

他認為,這種憤世嫉俗完全走在情感的對立面,這樣的電影對觀眾是一種壓迫,也令情感的釋放變得不可能。

相反,雜誌則認為拉斯·馮·提爾的《憂鬱症》以及阿貝爾·費拉拉的《世界最末日》(4:44 Last Day on Earth, 2011)是這個十年最重要的幾部作品,在這兩部電影中,世界末日的降臨令恐懼的人們走到一起面對,於是,末日讓我們去尋找希望;而雜誌的其它幾位寵兒,如洪常秀、阿莫多瓦、茹斯汀·特里葉等,則為經典的情節劇提供了新的可能,自然,也意味著新的情感的到來。

2 法國電影與《手冊》的未來

如今,我們尚且不清楚德洛姆的《手冊》是否會就此終結於此次收購,但「影迷」大老闆們提供了幾個並不太妙的信號,首當其衝的則是希望讓雜誌推動「法國作者電影」這件事。

誠然,雜誌對法國電影的關注一直不低,也支持著一系列的新作者,比如吉約姆·布哈克、貝特朗·芒蒂格、以及《悲慘世界》的拉吉·利等,但這都是一個審美上和政治上的選擇(以色列人納達夫·拉皮德的法語片《同義詞》更被雜誌譽為陳腐法國電影的救星);而如今將由法國導演協會「掌手」的《手冊》,其目的似乎異化為了一種國家主義的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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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義詞》

在報道發表後,美國《紐約客》雜誌的影評人Richard Brody就對此表達了擔憂,他認為這種為了宣傳而宣傳,而不顧雜誌編輯部自身審美理念的作風,和《手冊》完全是背道而馳。

更何況,雜誌在1950年代誕生之初最重要的批評成果,便是以特呂弗的《論法國電影的某種傾向》一文起頭的,對於當時法國「優質電影」的攻擊,也是新浪潮的導火索。


影迷收購《電影手冊》,要反叛還是要情懷?

特呂弗

《手冊》也曾在2015年毫不客氣地抨擊法國電影的陣地戛納電影節(1958年,特呂弗曾因大肆批評戛納競賽片被驅逐出戛納),諷刺一部分為了電影節而拍的片子為「戛納產品」,然而新股東們卻指望尋求《手冊》和戛納之間的「深層次」合作。

與此同時值得指出的是,《手冊》這批新股東們提出的一系列想法,在雜誌歷史上也不是沒有先例。

在2007年,雜誌便曾嘗試推出過電子版,並提供了多語言選項,但在德洛姆上任前後便被砍掉;而早在1965年,雜誌便發行過數十期英文版,但在發行了兩年共12期之後,也沒能繼續下去。


影迷收購《電影手冊》,要反叛還是要情懷?

與此相反,德洛姆的《手冊》可能是很長一段時間內發行風格最為保守的,不僅只發行法語紙質版,甚至也不在官網上貼出影評文章,同時也砍掉了叢書發行、迷影俱樂部等其它編外業務。

而雜誌本身,也對網絡時代的媒體生態充滿敵對態度,在2018年底《世界之戰》(La guerre des mondes)一文中,雜誌便激烈批評了網飛、亞馬遜等流媒體發行商,批判它們用科技和算法蠶食著觀看的入口,令一切都變味為自動化(l'automatisation)控制下的產品(product)。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雜誌在如今的地位,尤其是國際上的影響力,處在一個非常微妙的局面。

對於不識法語的大多數人來說,《手冊》對他們而言或許只是一個遙遠的符號,與法國新浪潮的傳奇綁定在一起,他們不會知道如今的這份雜誌是如何在尋找電影的未來;如今《手冊》能被英語世界提及的時候,是他們一年一度的十佳榜單,當《雙峰》作為電視劇入榜時,倒也是引發了不少爭議;但在網絡時代人人皆作者的環境下,也很難說它依舊保有真正的「權威」。


影迷收購《電影手冊》,要反叛還是要情懷?

《雙峰》

此時,我們大概可以理解新任股東們的種種需要,但或許我們真正該問的,是《手冊》對於這20位「影迷」的意義究竟是什麼?他們所購買的,究竟只是那個存在於「新浪潮」,這個法國電影最耀眼的情懷品牌下的《手冊》;還是那個激進反叛的、永遠在問「為什麼是電影?」這個問題的《手冊》呢?

截至目前雜誌官方對此次收購還沒有任何對應,恐怕想下結論也有點太早,還是讓我們保留一定的期待吧,正如戈達爾在《影像之書》結尾所言:

「即便一切都不如我們期望的一樣,我們的希望也不會因此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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