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奶油小肚肚
愚蠢與殘忍是這裡的一些現象；所以愚蠢，所以殘忍，卻另有原因。
——《駱駝祥子》
老舍最著名的代表作《駱駝祥子》於1936年問世，這本小說奠定了老舍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
一個從農村來到大城市的車伕祥子，懷揣著個人的奮鬥目標，一開始卑微小心地活著，只為買一輛屬於自己的車，他想要通過自身努力在城市裡生存下來。
這個本觸手可及的奮鬥目標卻經歷了三起三落，最終變得遙不可及，祥子也不得不向命運屈服，從“人”變成了“鬼”。
老舍在後記中談到怎麼樣寫《駱駝祥子》時說：要由車伕的內心狀態觀察到地獄究竟是什麼樣子。車伕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與生命上的根據。我必須找到這個根源，才能寫出個勞苦社會。
造成祥子命運悲劇的原因：一方面來自於社會環境，另一方面是祥子個人的原因，他如駱駝一般吃苦耐勞、堅韌，但明顯不合群、認死理、自私，這就決定了他的孤獨和脆弱，最終在外界環境的壓迫下變得沮喪墮落。
初讀這本書時我還在讀中學，很喜歡這本小說，但那時候卻看不太明白，只是對祥子的不幸遭遇有著深切同情和憐惜。
如今重讀這本書，讓我印象深刻的主要人物卻變成了虎妞。虎妞是小說裡塑造得很豐富的一個獨特形象。在老舍筆下的虎妞又老、又醜、又兇，很容易引起讀者反感。
小說裡的虎妞其實既是舊制度的幫兇，也是舊制度的犧牲品。
本文將從三個方面來分析虎妞的人物形象：1、象徵對祥子的邪惡誘惑；2、原生態的一個女性慾望的符號；3、傳統文化下的異類，男性敘事中的妖魔化。
1、虎妞象徵對祥子的邪惡誘惑
虎妞是人和車廠的老闆劉四爺唯一的女兒，從小混跡於車廠中，三十七八歲的年紀還未出嫁，長得虎頭虎腦的她卻是打理車廠的一把好手。
她像鐵塔一般長得黑而壯，性格粗俗，從小缺乏教育和約束，如小說中描寫的那樣：
“她也長得虎頭虎腦，因此嚇住了男人，幫助父親辦事是把好手，可是沒人敢娶她作太太。她什麼都和男人一樣，連罵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時候更多一些花樣。”
這樣一個彪悍的虎妞，唯獨看上了祥子，對祥子表現得有種說不出的親熱。
整整的三年，他湊足了一百塊錢.......他忽然想起來，今年是二十二歲。因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
祥子第一次買車是在省吃儉用的三年後，卻在買上新車後的不久，因貪圖高價車費往大兵多的地方拉車，車子不幸被大兵搶走了。這時候的祥子雖然也極其失望，但並未喪失對生活的信心和勇氣，他決心通過努力再買一輛屬於自己的車。
直到對他有著好感的虎妞誘惑他，這種邪惡的誘惑成了祥子命運的轉折點。
他傻看著虎姑娘。她今天也異樣，不知是電燈照的，還是擦了粉，臉上比平日白了許多；臉上白了些，就掩去好多她的凶氣。
嘴唇上的確是抹著點胭脂，使虎妞帶出些媚氣；祥子看到這裡，覺得非常的奇怪，心中更加慌亂，因為平日沒拿她當過女人看待，驟然看到這紅唇，心中忽然感到點不好意思。她上身穿著件淺綠的綢子小夾襖，下面一條青洋縐肥腿的單褲。
生活中的困苦，祥子內心的孤單，虎妞的誘惑來得順理成章，她死死抓住祥子不願意放手。
這時候命運給祥子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虎妞找到他，假裝懷孕來逼迫不太情願的祥子做出選擇，這時候祥子內心還是不願意妥協的。
他拼命拉車，省吃儉用加上賣駱駝的錢準備再買一輛新車，卻在曹先生家做包月時被孫偵探騙去，第二次買車的希望破滅。
虎妞從來就不是祥子心中的理想人選，陰差陽錯下兩個人卻結了婚，婚後虎妞用低價買了鄰居二強子的車，祥子第三次有屬於自己的車了。結果虎妞生產時難產而死，祥子為了置辦虎妞的喪事，賣掉了車，生活的希望漸漸渺茫。
如果沒有虎妞的一夜誘惑，就不會有後來的假懷孕，車伕祥子的一生有可能是有希望、有奔頭的。但是事實已經發生，虎妞對於祥子來說是母老虎，她老而醜，正是因為這樣一個極醜的姑娘毀了祥子的一生。
因為虎妞的出現，祥子這一悲苦小人物的民間理想在現代都市文明中失敗了。
2、原生態的一個女性慾望的符號
虎妞其實是真實豐滿、有血有肉的一個女性，雖然她在作者筆下看起來如此粗鄙、讓人嫌惡，但是她也有著超越同時代女性的閃光點。
首先虎妞敢愛敢恨，對於自己所愛有勇氣去追求，有著女性溫柔和賢惠的一面；
虎妞已把午飯做好：餾的饅頭，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凍，一碟醬蘿蔔。別的都已擺好，只有白菜還在火上煨著，發出些極美的香味。
她已把紅襖脫去，又穿上平日的棉褲棉襖，頭上可是戴著一小朵絨做的紅花，花上還有個小金紙的元寶。祥子看了她一眼，她不像個新婦。她的一舉一動都像個多年的媳婦，麻利，老到，還帶著點自得的勁兒。
和祥子結婚後的這一幕體現了虎妞對於家庭生活的熱情期盼和全身心付出，她是喜歡祥子的，也敢於突破封建的枷鎖，勇敢追求自己的愛人。
其次虎妞能夠違抗父親的命令，另一個女性人物小福子卻不能，兩者之間有著明顯的對比。
小福子是老舍筆下著墨不多卻很容易引起人憐惜的一個女性人物，她是傳統女性形象的代表。
因家中困苦，十九歲的小福子被父親二強子二百塊錢賣了。
小福子的形象是美的，美在一種天真、無邪、樸素，她“圓臉，眉眼長得很勻調，沒有什麼特別出色的地方，可是結結實實的並不難看。上唇很短，無論是要生氣，還是要笑，就先張了唇，露出些很白而齊整的牙來。”
這樣美麗可愛的小福子命運卻是十分悲慘的，父親經常不顧家、愛喝酒、愛打罵，賣了小福子一次，還想讓她出賣自己的肉體養家、養兩個兄弟，絲毫沒有做父親的樣子。
小福子是善良柔弱的，“看看醉貓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兩個餓得像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子只剩下哭......為叫弟弟們吃飽，她得賣了自己的肉。”
孤苦無援、不懂反抗的小福子只得出賣自己，一步一步淪落為風塵女子，生活的希望破滅，最後不堪蹂躪的她選擇在“白房子”外的樹林裡結束了自己悲慘的一生。
小福子的遭遇無疑是令人同情而惋惜的，時代重壓下，一個弱女子的無能為力，只能被命運一步步推向深淵。但是小福子在遭受不公正對待時，她是沉默隱忍的，而不是勇敢拒絕，學會大聲說“不”，生活的苦痛和折磨讓她失去信心，上吊自殺。
小福子是瘦小軟弱的，而虎妞卻是潑辣果斷的，她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顯得格格不入，她突破了傳統女性形象。
虎妞假裝懷孕想和祥子一起，甚至為祥子、為自己的幸福出謀劃策，讓祥子借劉四爺生日時去認乾爹，等待時機成熟讓老爺子同意他倆的婚事。
當計謀被劉四爺揭穿，我們看到這時候的祥子是膽小懦弱的，“祥子把事兒已聽明白，照舊低著頭掃地”，他躲在一旁沉默不語，缺乏男子漢大丈夫應有的擔當。
虎妞在劉四爺發怒之時，並未因計劃被打斷而亂了分寸，而是直接向劉四爺攤牌，“乾脆說了吧，我已經有了，祥子的！他上哪兒我也上哪兒！你是把我給他呢？還是把我們倆一齊趕出去了聽你一句話！”虎妞違抗父親的命令，為了自己所愛之人不惜與父親鬧矛盾，脫離家庭搬出去住大雜院。
虎妞的出走是一種態度，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觀念，她相信只有自己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寧肯不惜一切將幸福緊緊拽在自己手中，在亂世中生存下來並活得足夠精彩，這樣的虎妞才是生活的強者。
最後虎妞在打理車廠和處理自己婚事上的井井有條，體現出她有能力以及有很強的獨立性。
虎妞，人如其名，長得虎頭虎腦的她有著出色的能力，“幫助父親辦事是把好手......劉四爺打外，虎妞打內，父女倆把人和車廠治理得鐵筒一般。”
在複雜的環境中，虎妞靠著自身的能力讓其他人刮目相看，連自己的父親都存有私心不想讓虎妞嫁人，不然車廠就會失去一個好幫手。如果放在現代社會，能幹利索的虎妞就是職場中的女強人。
事情果然辦得很快。虎妞在毛家灣一個大雜院裡租到兩間小北房；馬上找了裱糊匠糊得四白落地；求馮先生給寫了幾個喜字，貼在屋中。屋子糊好，她去講轎子：一乘滿天星的轎子，十六個響器，不要金燈，不要執事。一切講好，她自己趕了身紅綢子的上轎衣；在年前趕得，省得不過破五就動針。喜日定的是大年初六，既是好日子，又不用忌門。她自己把這一切都辦好。
虎妞和祥子搬到大雜院裡，結婚打理家務全是虎妞一手操持，體現她有很強的獨立性，就算不靠父親、不靠丈夫她自己也可以把一切打理得井然有序，生活得很好。
虎妞笑祥子是“受苦的命”，讓祥子學劉四爺一般靠腦子吃飯，因為她深知當時的社會下窮人是很難翻身的，她懂得如何在大環境下順勢而為。
3、傳統文化下的異類，男性敘事中的妖魔化
她也是既舊又新的一個什麼奇怪的東西，是姑娘，也是娘們；像女的，又像男的；像人，又像什麼兇惡的走獸！這個走獸，穿著紅襖，已經捉到他，還預備著細細的收拾他。
虎妞在自己的丈夫祥子心中，就如母老虎一般可怕，他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娶一個這樣的“怪物”，在祥子心中，小福子才是他妻子的最佳人選。在傳統文化的觀念下，虎妞這樣有個性的女子就像一個異類，讓男人害怕和慌亂。
例如寫到虎妞與祥子的關係：
“當個娘們看，她醜、老、厲害、不要臉！就是想起搶去他的車，而且幾乎要了他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沒有像想起她這麼可恨可厭！她把他由鄉間帶來的那點清涼勁兒毀盡了，他現在成了偷娘們的人！”
在虎妞引誘完祥子後，小說敘述下兩個人的行為根源全部怪罪到虎妞身上，一個巴掌拍不響，祥子也是有慾望的，但是他懼怕承認自己內心的不光明一面，將這種罪惡都推到虎妞身上。
正如《中國現代男性敘事中的惡女人形象》一文所說：
這種把主動型女性物化、妖魔化的思路，一是承襲了把性愛當作一種性別對另一性別的征服的野蠻時代的文化觀念。二是承襲了男性為主體、女性為客體的封建性道德，背棄了女性在愛情上也擁有與男人同等主體性地位的現代性愛倫理；同時還帶有男權文化把女性異化為非人之後，男性對異物的恐懼感。
虎妞有著超越同時代女性的優點，當然也有其缺點，對於自己的缺點她仍然不會掩飾，敢愛敢恨、敢做敢當。
能幹獨立的虎妞最後卻死在生孩子上面，小說把虎妞的難產歸因於她個人的好吃懶做、迷信和貪心。
虎妞的歲數，這又是頭胎，平日缺乏運動，而胎又很大，因為孕期裡貪吃油膩；這幾項合起來，打算順順當當地生產是希望不到的。況且一向沒經過醫生檢查過，胎的部位並沒有矯正過；收生婆沒有這份手術，可是會說：就怕是橫生逆產呀！
但是我們不能忽視這是因為當時的困窘造成的，收生婆讓想法子把虎妞送到醫院，但是到醫院要花上好幾十塊，" 祥子沒辦法，只好等著該死的就死吧！愚蠢與殘忍是這裡的一些現象；所以愚蠢，所以殘忍，卻另有原因。虎妞在夜裡十二點，帶著個死孩子，斷了氣。"
虎妞之死是悲哀的，祥子在她死後不得不把車子賣了辦喪事，把家裡全部的衣服帶器具賣了十幾塊。
但祥子在虎妞生產前卻不肯放棄自己到手的車子，不肯傾家蕩產送虎妞去醫院，祥子害怕人財兩空，甚至潛意識裡希望擺脫這個一直不喜歡的虎妞，哪怕虎妞真心實意愛他、對他好。
祥子和虎妞自身都有其侷限性，她們並沒有錯，也希望更好地生活著。
但是在追求個人幸福的過程中，有著不受控制的外力牽引著她們，有著錯綜複雜的原因讓她們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漸漸走向黑暗。
“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覺得自己有責任。悲劇的發生，有時不是一個個體所為，而是周圍的一切致使發生。”
生而為人，請不要忘記善良，牢記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
—END—
參考文獻：
《中國現代男性敘事中的惡女人形象》 李玲
《駱駝祥子》 老舍
圖|網絡
文|奶油小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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