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節之後，我看的第一部電影是臺灣片《誰先愛上他的》，電影以故作輕鬆甚至帶著戲謔的方式，來講述一個情感不可控，人心不遂人願的哀傷故事。
今年春節之後，我看的第一部好電影依舊是臺灣電影《陽光普照》。
跟《誰先》一樣，《陽光普照》把臺灣電影的獨特優勢和魅力充分展示出來，但主題不再是人與人之間不可控的情感，而是人和人之間的命運落差。
換句話就是：人心難測，且命運無常。
這是個很大的命題，也是很多藝術家迷戀的命題，而這次導演鍾孟宏用他獨特的故事拆解和人物側寫手法，以及他風格化的視聽語言，解剖了一個臺灣本土底層苦難家庭的樣片。
這個家庭雖然苦難，但導演並沒有渲染苦難，相反，導演對命運的黑色和苦難都是一筆帶過，他最終留給觀眾，既不是明媚的白，也不是慘烈的黑，而是一片片無奈的灰。
都說臺灣商業電影市場已死，某種程度上說，確實如此，但臺灣電影也證明，商業電影不是電影的全部。這幾年，臺灣商業電影並無多少起色，但依然有一波新的導演、演員出現，每年也都會有一波水準頗高的影視作品出現。
《陽光普照》的導演鍾孟宏便是在如此土壤中，成長起來的才華導演。他2008年憑藉黑色喜劇《停車》出道，後續拍出各種風格迥異的類型片，劇情片《第四張畫》，驚悚片《失魂》，商業公路喜劇《一路順風》。
如今，鍾孟宏已是臺灣電影中生代導演的代表人物。
此外，他還是2017年的臺灣神片《大佛普拉斯》的攝影，可以說功夫非常全面。
這部《陽光普照》，是鍾孟宏的集大成之作。
幕後團隊也是頂級陣容，製片人是張震，攝影是導演自己，剪輯燈光都是《大佛》的團隊，音效是大師杜篤之。
有一個細節，電影片頭攝影一欄寫的是“中島長雄”，其實這是鍾孟宏的別名啦，所以，不要再問中島長雄是誰了。
《陽光普照》的電影類型難以定義，首先是一部家庭片，一個在駕校當教練的脾氣爆裂的父親，一個在美容院給陪酒女化妝的懦弱母親，一個瘦弱衝動、以暴力彰顯存在感的弟弟，以及一個“長的好看又努力又懂事，立志要考上醫學院”的完美哥哥。
但電影不走傳統日式溫情片的路子，而是以父子關係為殼，銀針刺穿般的快速透析了家庭內部的種種關係、壓力，除了父子關係，還有夫妻關係，母子關係，兄弟關係。
底色當然是親情互慰，但底色之上，其實是人與人始終難以真正理解和靠近對方的殘酷真相。
家庭片之外，電影還包裹著一層青春犯罪片，當年兄弟義氣一起去砍人的少年，在面對命運懲罰之後，要怎樣面對彼此的罪與罰？
更讓人意難平的是，當仇恨和懺悔散去的施暴者和受害者，在生活的陰暗處相見時，他們又會做什麼表情？
或許就是電影裡那一聲不合時宜的、像哭一樣的怪笑吧。
《陽光普照》最漂亮之處是人物群像都寫的好，電影人物眾多，因此每個人都大量留白，但留白的，只是人物經歷，不是人物情感。
片中每個角色的情感，沒有一步是踏空的，無論是突然自殺的陽光男孩，還是戲份寥寥在殯儀館無處安放痛哭的“準女友”，還是那個存在感很弱、你甚至都不知道她愛不愛男友的早孕女孩。
我們無法詳細得知他們的經歷，但我們都能感知他們的情感，被命運衝撞後的或崩塌、或窒息、或懺悔、或茫然的情感。
而且，電影表達情感的方式，不是臺詞直給，而是通過一個個微妙的細節去表達。
自殺前疊好衣服整理好房間安靜平和的哥哥，深夜便利店裡打工的兒子找給父親的一把叮叮噹噹的零錢，努力學化妝的女孩在有陌生人闖入時，塑料模特頭像突然歪倒。
這些沉默而生動的細節，是電影讓人感覺豐富悠長的秘訣所在。
最後，電影留給我們的思考題是，片名裡的“陽光”指的是什麼？
前半部當然可以說是那個陽光般照耀著全家的哥哥，那後面呢？可能就是烈日熄滅之後，剩下的那一個灰濛濛的太陽吧。
或者說，家庭之內，乃至生活之中，我們若都將自己陽光的一面呈現出來，這固然可以營造一個“陽光普照”的假象，但那背後的陰影，就得我們獨自承擔了。
如果說鍾孟宏此前的風格是“血腥、怪誕、邪氣之中，透露著溫情”，那這一次，血腥沒變，但溫情變了。
也不是變沒了，只是這溫情被蒙上了一層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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