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續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決定捐獻眼角膜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這是一個呼吸科醫生記錄的真實故事。

醫生林大鼻遇到了一個罕見病中的罕見病:病人感染了一種特殊的病菌,肺部積滿白色渣子,就像灌了一層厚厚的水泥,即使四周都是空氣,也時刻體驗著“被活埋”的感覺。

為了這個病人,科室所有專家教授專門來了一次全體討論,難得的意見一致:風險太大,不建議手術。病人的身體情況十分危急,沒有醫生敢冒這個險,為他洗肺。

最終,這位病人找到了林大鼻,發出了最後的求救,“我死了也沒關係,就是為了爭這一口氣。”

經過病人及其家屬的授權,這篇文章使用了病人的真實姓名。

這個故事來自公眾號「天才捕手計劃」,他們專門記錄真實的職業故事和帶勁的親身經歷。

其中「醫院奇聞錄」系列收錄的,都是醫生們私藏多年的壓箱底故事。無論是普通人還是醫生,都能在這裡看到自己的影子。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3個月前的一天,我端坐在醫院辦公室,大腦混亂,焦灼等待。

整整一個小時過去,兩位律師如約而至。

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一份“手術生死狀”——這薄薄的文檔,上面一條條列舉十幾項這場手術可能的後果,任何一條都意味著直接死亡。

“生死狀”結尾一句很冰冷:醫生已詳細告知所有風險。最後一欄:同意,或是拒絕,然後簽名。

在外科,醫生和病患簽訂“生死狀”已經是家常便飯,甚至還有醫務處在場全程錄像。除了提醒病患,這也是醫生面對不得不做的高危手術時,最後一道保護自己的措施。

而我在內科幹了11年,手術量不多,更沒接過高風險手術,看著眼前這份“生死狀”,我很茫然。

兩位律師鄭重告知我——如果你敢接這場手術的話,籤“同意”。如果病患和家屬敢讓你接這場手術,也是籤“同意”。而她們律師會代表第三方會見證整個過程。

兩位律師的身後,是這份“生死狀”的主角——病患譚朋朋。

朋朋坐在輪椅裡,臉上緊扣吸氧面罩,旁邊一個氧氣瓶。家屬在他身後。

朋朋抬起手,慢慢接過這份“生死狀”。我當時還有些擔心,要知道,有些病人讀到最後,甚至會被這些風險直接嚇走,更何況是朋朋這樣的病,這樣的選擇。

但朋朋顯然是個例外。他沒提任何問題。直接簽名。

放下筆,他還是什麼也沒說。他戴著呼吸罩坐在那,就那麼直視著我。氣氛凝滯了,他的呼吸罩上,蒸騰起一陣陣白霧。

“有什麼要問的嗎?”我覺得生死大事還是謹慎得好。

朋朋的愛人拿起同意書,想讓一旁的父母看看。但朋朋卻搶先說:“不用看了。” 朋朋的聲音透過面罩,短促而沉悶——呼吸,對於他太重要了。

他的愛人與父母都簽下名字。

現在“生死狀”上的同意欄,只剩一個空格,那是留給我的。

我拿起筆,鄭重簽下名字。四周只剩筆尖在紙上的摩擦聲。

我突然意識到,要動真格的了。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朋朋,這個看似冷靜的男人,必須時刻把自己扣在呼吸面罩裡。透明呼吸面罩後面不斷升騰起來的白霧來自他的口腔、氣管、胸腔——來自他被“侵佔殆盡”的雙肺。

他那本應通透呼吸的雙肺,不知從哪天起長出了一種罕見的“白色渣子”,然後越來越密,面積越來越大,像螞蟻要佔領食物,像水流要鋪滿河床。他的肺簡直就是馬上要被“水泥” 糊上、砌住、填滿了。

朋朋根本脫不開氧氣瓶,自由呼吸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不可能的事了,連去距離病床十米之外的洗手間上廁所,都變成了一種奢望。

面罩中那些白霧是如此晶瑩、鮮活,更是如此寶貴、稀缺。朋朋的每一口“呼”都極其費勁,因為呼不出什麼東西。朋朋的每一口“吸”都更費勁、心痛,因為吸不進去什麼東西。朋朋說,“我有力氣,但怎麼吸都吸不了氣。”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日益稀少的白霧,看著自己日益虛弱,垮下去,而後窒息而死。

朋朋很快就要在空氣中被活埋。

不能“洗肺”嗎?——理論上可以,往肺裡面灌生理鹽水,像大浪淘沙,把渣子衝出來,這種手術就俗稱“洗肺”——這也正是朋朋現在強烈盼望我幫助他做的手術。

但沒有醫院和醫生敢接。因為對於朋朋,洗肺後那些“白渣子”依然會捲土重來,甚至加速蔓延,而且更有可能的是,朋朋還沒靠自己呼吸到一口空氣,就倒在手術檯上了。他的肺已經衰竭了。

早在同事找到我之前,全科所有醫生曾重點研究過朋朋的手術。專家教授們慎重討論了很久,難得的意見一致:風險太大,不

建議手術。

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結論了。

教授們的擔心是有確鑿道理的。雖然在全國最權威的醫院排行榜上,我們醫院歷年來都蟬聯綜合排名第一,很多罕見病患者慕名而來。可朋朋的這種罕見病,卻是迄今為止,我們見過的唯一一例。

這是罕見病中的罕見病。不斷自我複製生長,無法徹底根除的“白色渣子”其實是“肺泡蛋白沉積症”。

如果說罕見病的概率是百萬人中的一個,那麼朋朋的狀況,幾乎就罕見到根本無法統計。

之前,朋朋已經輾轉去了全國幾家大醫院,毫無懸念地遭到了一次又一次拒絕。理由很直接,第一,手術風險實在太大;第二,“全國最好的醫院都不給你洗肺,我們就更不可能做了。”

洗肺,手術風險極高,僅僅有可能自由呼吸,而很快又面臨“白渣子”的進攻、佔領,然後死去;不洗,就只有戴著面罩,看著白霧日漸稀少,也就只有等死。

沒有人想到,4個月後,朋朋再次出現在我們醫院的大門口,並找到我。

朋朋說話困難,但異常堅決——

“我只想,好好吸一口氣。”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手術前,我來到急診,在患者中尋找朋朋的身影。

“這裡,在這裡。”不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招呼聲。

理著平頭、圓圓臉的朋朋坐在一張狹小的病床上,說不出話,但正竭力衝我招手。四周環繞的家人大聲呼喚著我。

環境太嘈雜,沒辦法細聊,我就問了一個問題:“想好了嗎?”

朋朋沒有絲毫猶豫:“想好了,付出任何代價都願意。”

沒有痛苦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就是他最大的心願——但代價呢?

很久以後,偶然翻看他的微信朋友圈,我才知道當他得知我願意幫他完成這個心願時,心情有多雀躍。

當時我讓他先躺下休息,朋朋艱難地說很久沒躺下過了,躺著更喘不上氣。

我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跟他的愛人和父母談了很久,再次告知手術風險:如果一定要進行手術,最壞的結果是連手術檯都下不來。

父母最先流淚了。“孩子生病這幾年過得實在太難了,現在就剩一個最後的要求了,無論如何都要實現,我們勸不住。”

兩位老人一看就是樸實的農民,他們鄉音很重,怕我聽不懂,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努力地說。

“如果下不來手術檯,朋朋因為處在麻醉狀態,死亡的瞬間是不會受罪的。”我沒有過多強調自己需要承擔的風險,只是反覆告訴他們,“但家人只能在外面等著,連他活著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開弓沒有回頭箭。”朋朋的愛人很瘦弱,但卻是最冷靜最堅定的那一個,“之前全家開過會,已經想好了,都支持他的決定,無論什麼後果都接受。”

我遠遠地看了一眼朋朋,他坐在床邊,正在往我們的方向張望。

所有人裡,我唯獨沒有叮囑他要好好再想想。因為他此時看向我的眼神,如同寫著四個大字:破釜沉舟。

只是談到後面,朋朋的父母仍然有些猶豫,我讓他們好好想想,再做決定。

我衝著朋朋遠遠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第二天大清早,朋朋全家人找到我,他們昨晚一夜沒睡,最終做出了要手術的決定。朋朋對我說,他已經交代好了後事,包括財產分配……

手術前一天,臨近下班時,朋朋的愛人再次找到我。我以為手術還有什麼沒交待清楚的細節,甚至他們有什麼變化。

沒想到,她告訴我,朋朋要捐獻器官。

朋朋說自己才剛剛

30歲,萬一在手術檯上死去,那些有用的器官,還可以再幫助其他人。

她說朋朋說服了每一個家庭成員,除了奶奶堅決不同意,奶奶說自己的孫子連一把骨灰都留不下,就一點念想都沒有了。

我專門找了一趟朋朋,安慰他:“這個手術在我們醫院,目前還沒有死亡的先例。無論如何,我都會盡最大努力讓你平安下手術檯。”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第二天,一大早,我特意戴上開過光的護身符。

雖然洗肺手術我做過很多次,但這一次根本不一樣。

此前我的準備工作其實已經很紮實了。我一邊通過私人關係,請來了資深麻醉師。另一邊,我的查房教授是呼吸危重症方面的專家,那個幫朋朋跟我取得聯繫的同事,是研究呼吸罕見病尤其是肺泡蛋白症的教授,他們都答應來手術室坐鎮幫我。這是我能請來的最強陣容了。

那一早,朋朋的親弟弟也從老家趕過來了,一家人圍在接朋朋的平車四周,來到手術室門口。我讓他們放心,還順帶指了指天花板:“有事會通過那個喇叭叫你們。”

其實手術室外,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很快,手術檯上,平躺、麻醉、插氣管插管。

麻醉之前,我握住他的手告訴他:“等聽到有人喊‘睜眼睛’的時候,你努力睜開眼,就又能看到我了。”

他因為緊張而呼吸急促,緊緊抓著氧氣面罩大口喘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白霧繼續升騰。

朋朋很快進入麻醉狀態。

“洗肺”跟外科手術不一樣,不需要動刀見血,是往肺裡灌入無菌的生理鹽水,再讓水流出來,順勢把填充在朋朋肺裡的渣子帶出來。

但是,“洗肺”的難度在於,灌進去和流出來的水量都必須精準控制,還要時刻密切注視著監護儀上的各種指標。

生理鹽水開始流進朋朋的肺部。

我們先洗的是左肺。現在左肺就是不通氣的,只能依靠右肺通氣呼吸,也就是我們把氧氣只送到右肺,而把水灌進左肺清洗。朋朋的高風險在於雙肺功能極差,手術中又始終只能依靠一半的肺來呼吸,另一半肺還要不停的往裡灌水、再流出來。

進出的水量完全靠人工——也就是我來控制。一般一次性灌入500毫升,一瓶礦泉水的量,如果順利的話,也會達到1000毫升。

我慢慢操控,讓水流緩緩流進朋朋的身體中,流進那個佈滿“白渣子”的地方。

我們灌進去500毫升,至少也要放出來300-350毫升,否則水留在肺裡出不來是很危險的,必須尋找原因。而原因可能有很多,比如氣管插管的位置不合適,水就可能誤流到另一側肺裡。

不多久,“水流”從朋朋的肺裡出來了!

那根本不能叫水,而是像豆漿一樣。

水很粘稠,幾乎乳黃色,那是因為一開始洗出的渣子很多。我鬆了一口氣。隨著肺被洗得越來越乾淨,渣子越來越少。

水真的越來越清亮了。

這說明肺洗乾淨了。每洗一側肺大約需要一萬毫升水,大概20多瓶礦泉水的量。其實整個過程是挺枯燥的,但每次沖洗出來的一點點,就說明生,說明存活的時間又多了一點點。你不得不狠狠盯著。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水流依然順利地流進流出。

躺著的朋朋其實是一名血站護士,是我的同行。

第一次見面,我原本以為,他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所有的不幸都要發生在自己一個人身上?

我害怕被問到這種問題,甚至專門打了草稿,把所有一切歸咎於命運——比如說你已經做得很棒了,只是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不得不認命……

然而朋朋沒有提問,他只是反覆感謝我。他說自己確實很絕望,因為“空有一身力氣,卻使不上勁兒。”

他說現在一心想要洗肺,就是想使出這最後一把勁兒。

我其實不太能理解這種執念,為了“爭一口氣”,可能要付出生命代價,值得嗎?況且洗肺手術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朋朋的病,即使一切順利,個把月以後,肺部又會被白色渣子填滿。

“我一直在被動承受命運的安排,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現在生活中再沒有什麼可爭取的了,能爭的就是這口氣。一個月的自由呼吸,值了。”他對我說。

很久後,直到冷靜下來,我才意識到,自己接下這起罕見病手術有多冒險。也是這次談話後,我思考了很久,既然幫他的決心已定,我打算獨自承擔風險。

幾個小時過得很慢,好在目前為止,朋朋的洗肺手術進行順利。

洗完一側的肺以後,已經到午飯時間,教授說有他盯著,讓我先去食堂。我匆匆吃完午飯,突然想到朋朋的家人還在提心吊膽地等待,雖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我還是拿出手機,給他的愛人發了一條微信:“目前一切都很順利,不用擔心。”

沒想到,這句一切順利,反而變成了一語成讖。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意外發生在下午,手術進行到2/3的時候。

我們麻醉機的氧氣無論如何也送不進朋朋的肺裡去了。

變故來得太突然。氣管插管其實有兩個氣孔可以往肺裡送氣,兩個氣孔都送不進氣的概率很小很小。正是朋朋最最需要,最缺的氧氣,現在供應不上了。

手術瞬間變成了搶救。

“所有麻醉科二線、三線,速到XX手術間支援!”我們醫生的內部喇叭高聲響起,反覆在我的耳邊迴盪。

一瞬間,整個手術樓,所有不需要值守在手術檯第一線的麻醉科醫生,全都從四面八方飛奔而來。

此時的朋朋,因為缺氧整個人開始發紫。

我默默地把位置讓了出來,讓更有經驗的麻醉科醫生們趕緊上前。

以往的“洗肺”手術從來沒有病人下不來手術檯,這也是我敢於接手的重要原因之一,但萬萬沒想到卻會發生這種突變。此時此刻,醫生們希望病人活下來的願望,其強烈程度不亞於任何一位病患家屬。

趕來的麻醉醫生越來越多,小小手術床周圍聚集了十幾位醫生。我已經無法看到朋朋了,我只能緊盯著監護屏。

朋朋血氧飽和度斷崖式地下跌,隨後血壓和心率開始嘩嘩往下掉。

朋朋露在外面的兩隻腳,越來越青紫。

我慢慢退到了屋子角落,無力地背靠著牆壁,大腦一團亂麻。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疾病走到盡頭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我還是想讓朋朋在家人的陪伴中,走完生命最後的日子,而不是一個人孤零零、渾身青紫地躺在冰涼手術檯上。

看著眼前忙碌的同事們,我的內心很快陷入無盡的愧疚中。雖然在律師公證下籤了手術同意書,也把最壞的結果都反覆交待了。但畢竟我是手術醫生。而萬一病患家屬接受不了意外,我這一腔孤勇的熱血,還會連累很多同事。

監護儀的報警聲越來越刺耳,朋朋的生命跡象迅速消散,有些數字已經測不出來了。

教授說:“咱們把家屬叫過來,交待一下吧。”

我實在不甘心,如果朋朋就此醒不過來,這將成為我永遠的心理陰影。我咬著牙慢慢擠出三個字——“再等等”。

此時朋朋仍然被十多個同事搶救著,人影重重,我越來越看不清裡面的樣子。

終於,同事通過有效調整呼吸儀器,又把氧氣送進了朋朋肺裡。監護儀器上開始測出數字,並在緩慢而堅定的回升。

搶救過程大約三分鐘,卻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朋朋在鬼門關徘徊一圈,掉頭往回走了。

手術不可能再繼續進行了。教授讓我把家屬叫到門口,簡單交待一下。我讓他等我一會兒,先去個洗手間。

洗手間裡,我不斷擦拭眼淚。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回病房3個小時後,我們決定給朋朋拔出氣管插管。這是有點風險的,畢竟才第一天,我和教授商量了一下,想讓朋朋舒服一些。

拔下來的瞬間,朋朋就在大口喘氣,是嘴和鼻子都竭盡全力用上的那種喘氣,發出很響的聲音。那種姿態讓人印象深刻——

朋朋就像在猛嗅一朵花。

“認識我是誰嗎?” 我的第一句話沒有問朋朋感覺如何。

“林醫生。” 朋朋回答。

至此,我的一顆心才算徹底放下了,他並沒有因為那幾分鐘的缺氧而大腦受損。後來朋朋告訴我,聽到我第一句話的時候,特別開心。

自由呼吸,讓朋朋立即開心了。

朋朋以為自己手術成功了。我的心情卻再次複雜起來,一是因為他能呼吸而高興,但又擔心手術意外中斷,沒有為他爭奪到更多自由呼吸的時間。

我唯一欣慰的地方就是,雖然手術提前終止了,但朋朋肺裡絕大部分的“白渣子”都被洗出來了。

朋朋這種罕見情況,手術後維持時間會很短,我的參考文獻很少,我只能在心裡說——

自由呼吸,希望能維持一兩個多月吧。

朋朋說太久沒有感受到這樣的呼吸了。當時他的肺裡,大概還有30%的殘渣,雖然不是正常人,但是呼吸已經比從前輕鬆太多了。以前扣個面罩,全方位送100%純氧,現在只需要鼻導管。這一刻,朋朋呼吸起來的感覺,相當於普通人跑了800米,有點喘,但能成句說話。

做完手術後第2、3天,朋朋一直處於特別亢奮之中。他彷彿要拼盡全力在這生命的最後一兩個月裡多呼吸幾口。

我覺得他挺好的,甚至把他轉到普通病房,因為重症病房晚上也會開燈,機器轟鳴,清醒的人住進去是很難受的。

轉進普通病房,朋朋的家人就可以進來陪護了。

朋朋和家人聊,和護士聊,感覺想和見到的任何人說話。他一口氣能說半小時。這在以前根本不可能,那時他一句話都說不完整,根本沒心情和別人聊天。

也就是在這一週,我和他聊了特別多。他一邊大口呼吸,一邊大口講,似乎想要把此後的一兩個月用話語填滿,他連綿不斷地呼吸,連綿不斷地對我說話。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其實,圍繞朋朋身體的秘密,他和醫生花了8年才知道,不過那個謎底上帝已經埋了三十多年。

2008年,朋朋在一次體檢中被檢測出免疫力低下,相關的“單核細胞”幾乎降到了零。

作為在血站的護士,朋朋知道不對勁,但去醫院沒查出病症,也就隨便了。

整整8年後,2016年,朋朋突然陷入了一場“詭異”的發燒,三月不退。

輾轉求醫到北京,轉入我們醫院。主治醫生髮現這不是普通肺炎,朋朋的肺部及血液裡,都充斥著一種“特殊菌”(鳥胞內分枝桿菌複合體)。

大家以為終於找到了罪魁禍首,接下來挑選藥物治療就行。但主治醫生很不安心。她在網上搜索,看是否有類似的病人。

一次,她把朋朋的兩種病症——“單核細胞減少症”與那種“特殊菌”——同時輸入檢索框,居然跳出了一個聞所未聞的疾病——MonoMAC綜合徵。

——這個複雜的名詞其實就是一種“基因突變”!

那就好比街上的紅綠燈中有個顏色的燈出了故障,開始亂閃,進而引發大規模車禍。

此時此刻,朋朋身體內就是這樣一個“大型車禍現場”——

免疫力低下、發燒、肺炎、特殊菌等等,就是一樁樁車禍的表象。它們都是死神的煙霧彈,那個壞了的紅綠燈“基因突變”才是真兇。

朋朋體內的基因染色體不多也不少,但是其中一條出現了錯亂。這也像一串潔白的珍珠項鍊,其中一粒居然是黑色的,還是橡皮做的。

然後,“黑色橡皮珍珠”開始“融化”,項鍊隨之“斷裂”。

在我們這所全國一流的醫院,罕見症不可怕,但你要說“基因突變”,誰也沒轍,無藥可治。嚴重者的壽命很短。

這種情況下,醫生與家屬的努力無用,成噸的鈔票也無用。或許這樣說,是命運壓根就不打算讓你好好活下去。

不過主治醫生告訴朋朋,還有一種辦法“逆天改命”——骨髓移植,也就是拆掉壞的“紅綠燈”,裝一套全新的。

但要“逆天”是有代價的。

這個代價就是融入新骨髓前,會對患者進行體內清除,一瞬間人會喪失全部免疫力。但朋朋現在身體裡都是特殊菌,清空了免疫力,這些菌很可能會立即吞噬掉他。

朋朋很幸運地遇到了骨髓匹配的捐獻者,但反覆權衡後,他選擇了放棄。

最終,耗時2年半,朋朋體內的特殊菌被清除。主治醫師甚至讓朋朋一度回到家鄉的獻血車上,繼續他熱愛的工作。但醫生知道,朋朋體內的定時炸彈一刻也沒離開。

當朋朋再次聯繫中華骨髓庫與醫院時,所有醫院都婉拒了——因為此刻朋朋體內又出現了一起更嚴重的“車禍”——那些日益填滿朋朋雙肺的“白渣子”,那種能不斷生長直接要窒息朋朋的“白渣子”。

新找到的骨髓捐獻者在最後關頭也悔捐了。

那段時間,朋朋開始錄短視頻。視頻裡,他問兒子:“昨天你來看爸爸,高興不高興?開心不開心?”短短几句話,他需要不停地喘氣。

“白渣子”吞噬著他的肺,越來越快。見到我的時候,朋朋已經是不想著活了,他只想大口自由呼吸。

現在,病床邊,朋朋已經開始那術後可能僅有的一兩個月的自由呼吸、自由談話。

不過談話都是我問他答。只有說到一個話題,他是主動講的,那就是幫助過他的每位醫生,他都記得名字。

不過我發現,在他簡述自己一生的時候,聊到骨髓志願者“悔捐”這件事,是低下頭悶著說話的。

看著他呼吸,聽著他講話,我總在想,早在30多年前,上帝殘忍地埋下了一道判斷題,答案都判定朋朋死去。但抗爭3年後,朋朋硬生生將這道判斷題做成了選擇題——

他要自己在“多活一段時間,但在痛苦、直至窒息中死亡”與“自由呼吸一兩個月”之間做出選擇。

朋朋選擇了後者。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術後第七天,朋朋肺裡殘留的水終於吸收乾淨了,該拍CT複查了。

我還是有自信的,即便是兩個月,雖然手術意外中止了,但最多也就剩餘30%的白渣,朋朋的肺裡應該乾淨很多。而新的即將生長的“白渣”也得長一陣子吧。

老天總愛開玩笑。

拿過CT片子,朋朋的肺裡依然白茫茫一片!滿是白渣!

我幾乎肯定是拿錯了手術前的片子,白渣佔據了肺部80%。我反覆確認上面的拍片日期,才不得不相信這真的是洗肺手術後新拍的。

因為基因突變,因為上帝的選擇,朋朋肺裡的白渣再次捲土重來。僅僅7天,“白渣”從30%又翻番到80%!這怎麼可能!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幾乎付出生命的代價,才換回來的“爭一口氣”,難道僅僅能維持一個星期?!

我很沮喪,幾乎要變得迷信了,基因突變造就的天命,它難道就這麼強勢不可逆轉嗎?

我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

按理來說,沒有基因突變的人,肺裡有蛋白沉積這樣的“白渣子”,洗一次肺,能維持將近16個月。而我和專家們預估,朋朋這次至少能維持一兩個月,當初跟他反覆說的,也是這個時間。

事後來看,術後第3、4天,朋朋精神狀態很好的時候,其實他的肺部的沉積物應該就又返還到50%,他可能覺得呼吸會困難一些,但因為躺在床上沒活動,顯不出來。

只能實話告訴朋朋。

“不想活了!”朋朋直接崩潰。他的愛人嚇到了,趕緊找我勸他。

我和朋朋聊了近兩個小時。

朋朋就坐在那裡,但和之前幾天完全不同,原先見到我很高興,現在一點反應也做不出來了。他的“心氣兒”沒了,他說自己突然覺得呼吸很困難。確實,他現在不是跑完800米的喘氣,而是站在喜馬拉雅山上喘氣。

他說,自己輸得一塌糊塗。

他問我,這不過就是自己的最後一個心願,用生命才換回來的暢快呼吸,怎麼那麼快就沒了呢?不是兩個月嗎?!

我並不是很擅長安慰人,想了很久,無法給他虛假的安慰。我決定實話實說:“朋朋,你知道手術過程中發生了一個小插曲,還很驚心動魄嗎?”

我坐在病床邊,詳細講述手術的全過程,並給朋朋看了我拍的一張照片——醫生們圍了好幾層,正在全力以赴地搶救,中間是躺在手術床上的他,只露出來一雙青紫青紫的腳。

“當時稍有耽擱,就有生命危險。現在的情況雖然絕望,但比起那時,還是好了很多。你現在的每一天,其實都是賺來的。”

“搶救的時候,我作為你的主治醫生,對你最大的期望,就是你能走到最後,還有家人的陪伴,而不是一個人躺在冷冰冰的手術檯上,再也醒不過來。”

朋朋沉默了很久,嘆了一口氣。看得出來,他有些埋怨自己剛才的情緒失控。

我安慰他,你已經很勇敢了,不需要再苛責自己。我看見他那張曾經圓圓的面孔,已經消瘦成另一個樣子。

幾天後的一個週末,朋朋準備回家了。他說本想給我寫封感謝信,卻實在不知道如何落筆,這份感恩,只能埋藏在心裡了。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分別時,我和朋朋很默契地都沒有提再見面的話。

奇蹟並沒有發生,朋朋回到當地的醫院後,身體越來越差,呼吸也變得愈加困難。

他實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會給我發微信。我每次都第一時間回覆他,雖然我知道自己解決不了什麼實質問題。

我是個不喜歡發朋友圈的人,即使已經在“天才捕手計劃”寫了好幾個故事,但從來沒有在自己的朋友圈裡分享過,因此知道我的朋友也不是很多。

有一天,我發現朋朋竟然在《微生物神探》那篇故事下面點了“在看”!我非常興奮,馬上發消息問他:“你也是‘天才捕手’的粉絲嗎?”

當他知道我就是文章的作者的時候,靜了很久,問我——

“你能不能把我的故事也記錄下來”。

“萬一有跟我一樣病的人看到,會少走很多彎路。回想起來,我真的太難了。”

我答應幫他記錄,但也提了一個條件——

“你也要答應我,一定要等著看自己的故事。”

他的身體肯定又差了很多,肯定連打字都極其費勁,但從那天起他開始非常努力地為我補充自己的各種細節,不論是生病前三十年的還是生病後抗爭這三年的。我感覺他是在把希望賦予進這些文字裡。

然而,連這個小小的心願,也變成了奢望。

他的病情越來越重,始終只能靠坐著,幾乎完全無法睡覺,哪怕只是咳嗽一小陣,都有很強烈的瀕死感,需要緩一個多小時才能恢復過來。他太難受了。

有一天,他給我發來一條微信:“林醫生,我堅持不住了,可能看不到你寫的故事了。”

這時,我現在寫的這個故事只寫到一半。

我立即將這一半的故事提前發給朋朋——我剛剛寫到手術後,拔掉氣管插管,朋朋像嗅花一樣狠狠地吸進第一口空氣。

朋朋說自己看哭了。此前我從來沒見他掉過眼淚。

很快,當地醫院的醫生開始準備輸送大劑量鎮定劑,幫朋朋減輕痛苦。後來他的愛人告訴我,在朋朋意識清醒的最後一刻,沒有直接插上氣管插管,反過來叮囑他愛人,記得去登記器官捐獻。

插上氣管插管的第二天,他猝然離開。

朋朋離開以後,有關於他的故事,我寫了很久。老是有一種錯覺,似乎只要故事只寫到手術那時,只寫到一半,朋朋就一直都在那。

直到今天,我總不自覺想象著朋朋深夜在病房裡,臉上扣著氧氣面罩,升騰起一陣陣白霧,獨自看著那半篇故事的樣子。

我時常翻出和朋朋的聊天記錄,還能看到他當時讀完那一半故事時的反應——

那時等他哭過之後,我問他,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沒有了,想說的話已經都在這裡了。”他說。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圖:超人爸爸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經過朋朋本人授權,這篇文章採用了他的真名。

在生命的最後半個月,朋朋先是跟林大鼻講述故事,然後又想要捐獻器官。這個男人在用各種方式將希望交由其他人,替自己去完成這輩子未能完成的抵抗。

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看到自己身上悲劇的源頭。

一直以來,罕見病就被稱為“孤兒病”,能積累的治療經驗有限,能獲得的研究資源有限,甚至連願意生產這些救命藥的廠商都很少。

朋朋就是深陷這些泥潭,想換骨髓時已經來不及。

臨別前一段時間,他花了很多時間思考,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這些年過得不好,不要讓其他人和我一樣。”

這樣想的,不止是他一個人。

朋朋去世後,他的妻子經常在病友群或是論壇,講解自己知道的病症知識。她說,雖然很難遇到和朋朋一樣基因突變的病人,但她還是會堅持找下去,直到找到同樣情況的病友。

她想讓丈夫的死更有意義。

林大鼻記錄這個故事,也是希望朋朋的生命能夠在其他人身上延伸——講述他的親身經歷,說不定就能幫助同樣被困擾的病人。

哪怕一個也行。

只要這樣,他的勇氣就還留在世上。

記錄這個故事的,是「天才捕手計劃」公眾號,他們有個故事系列「醫院奇聞錄」。

這個系列記錄的,都是醫院最真實的一面。有時能夠治癒人的,不僅是醫生,還有發生在他們身上的真實經歷。

天才捕手正在做的,就是不斷找到願意講述這些故事的醫生。

因為生命珍貴,這樣的故事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如果你的從醫生涯中也有難忘的經歷想分享,找他們聊聊:zhuochan426。

一出生我就被人盯上,持续折磨和虐待了31年,直到我决定捐献眼角膜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