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豐縣的人與皖北碭山縣的村——葛套

圖:來自網絡


當年,從我們的村子往西南,一條十餘里的土路直通葛集鎮的葛套。出村走上一里,跨過一條水溝,便是安徽的一畝三分地了。穿過王閣、康莊、龐莊等幾個相連的村子,眼前便是蜿蜒如龍的故黃河土堤。


蘇北豐縣的人與皖北碭山縣的村——葛套


這些年來,每每想起那高高的土堤,就會想起《黃土高坡》那首歌。登上土堤,向西南遠望,那個朦朦朧朧的大村子,便是葛套了。


眼下的一片原野,位於故黃河的北岸,因而祖祖輩輩稱這裡為“河灘”。這片原野全是淤土,是莊稼最喜歡的土地,是我們這些沙土地裡勞作的輩輩人眼紅的“糧倉”。


當年,每逢麥收季節,我們一群男孩女孩,帶著黑窩窩頭,跑著鬧著,來這裡拾麥子,一天也能拾上三斤五斤的;早去晚回,連去幾天,就是幾十斤了。於是,全家老少唸叨著春節,心裡也就踏實了許多。是的,葛套的這片淤土地,給我們蒼白的少年畫板,塗上了金黃的顏色。


葛套有兩家親戚,一是姨老爺家。姨老爺豪爽耿直,粗通文墨,據說他讀過《易經》。誰家的孩子要結婚了,就請他定個吉日;誰家有人故去,就請他選個墳地;誰家蓋房子,也請他看看院宅。


那些年,每逢春節,我都要去葛套。每次去了,都要纏著姨老爺說說五行八卦,儘管我不相信這一套。老人家好客善談,面對一桌子酒菜,他不緊不慢地說,我不急不躁地聽,一老一少竟時時忘了吃喝。寫到這裡,他老人家似乎又坐在了我的面前,微微笑著,慢慢說著,還是那麼慈祥,還是那麼親切。


日子過得真快,姨老爺、姨奶奶兩位老人家睡到葛套的那片淤土地裡,已經是20多年了,大表叔和二表叔也先後跟著睡在了兩位老人家的旁邊。


三表叔在葛集鎮上的中學裡教書,也已經退休了好多年,日子應該稱心,可四表叔的日子則是十分傷心了——他唯一的兒子讀書畢業後,在幾千裡外的一個城市裡打工,忽然斷了音信,多次去找,都沒有見到兒子的蹤影,都沒有得到兒子的一點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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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當年,葛套家家都通了電話,如今,手機早已普及了,各家的電話機都撤了,只有四表叔家的電話機還長在床頭的桌子上,天天醒著。已奔古稀的四表叔夫婦面目黃瘦,常常坐在床頭,呆呆地盯著電話機,等待著兒子突然而至的聲音。


大表叔有個叫“昌民”的兒子,比我大一歲。小的時候,他來我們家的次數較多,來了就戀著和我玩,於是就住上幾天。仍然記得,我家的兩間草屋蜷縮在冬夜裡,屋裡小桌上的油燈忽明忽暗,母親紡棉,棉車子悠悠轉著,嚶嚶唱著,我和昌民哥在一旁蹦跳嬉鬧,兩間草屋似乎都抖了。


母親說:“你們小兄弟倆別把屋鬧塌了,來,跟我學唱唱吧!”母親說著便拖著長音唱了起來:“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喝,下不來……”夜深了,母親催我們去睡覺,我們爬上草鋪,鑽進一個被窩,昌民哥又給我講起他們那個村子裡釀出的一件件好聽的小故事,這些小故事讓我的心飛向了那個我還並不算熟悉的葛套。


說起來,已經好多年沒有見到昌民哥了,他的臉上是否也像我這樣鋪滿了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皺紋?


在葛套,如果姨老爺家算得上是個大家族,那麼堂姐家則是實實在在的單門獨戶了。堂姐家的祖上是外地人,早年,因為出身“不好”,正值青年的堂姐夫便從幾百裡外跑來,住在了葛套一家親戚的籬笆下。不久,葛套敞開懷攬住了他,給了他一塊宅地,他的根便也扎進了葛套的淤土裡。


四十多年前,堂姐嫁到葛套,幾年裡連生了三個男孩。一天的午後,葛套突然來人,說是家裡鬧氣,堂姐上吊了,我們同族的一群人急匆匆向西南飛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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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葛套時,未滿三十歲的堂姐已經睡在了棺材裡。我們又傷心又氣憤,要與堂姐夫“算賬”,攥著棍子四處尋找,也沒見蹤影。他的左鄰右舍拉著扯著我們連連勸說:“你們要是再把活人打死,三個孩子咋辦?看著這三個沒了孃的孩子,你們能忍心斷了葛套這條路?……”葛套人想得全,看得遠,說得對,我們也只能大哭一場;從這往後,我們再也沒提過找堂姐夫“算賬”的事


堂姐走了,撇下三個兒子,大的六歲,小的剛滿月。那些日子裡,堂姐夫既傷心,又害怕,加上孩子們的哭哭鬧鬧,心裡亂七八糟,睡不著,吃不下,坐不住,結果,小兒子沒能照顧好,藉著一點小病,就隨堂姐去了。


就這樣,堂姐夫既當爹又當娘,拉扯著這兩個兒子。一年又一年,兩個孩子終於長得跟堂姐夫一樣高了。大兒子大學畢業後,在徐州找了個活,還算穩定;媳婦在朱小樓中學裡教書。


二兒子沒上好學,這些年,汗水全都灑在了葛套的淤土地裡;十多年前,娶了一個媳婦,沒過一個月,不知為啥,這個媳婦竟偷偷地跟人跑了。從此,這個媳婦就再也沒進過門;從此,也再沒有新的媳婦進過門。至今,堂姐夫的這個二兒子,年近四十,還是光棍一條,成了姐夫最大的心事。


姐夫是當年的高中生,文化底子厚實,古今中外的事,天南海北的事,他都有話說。他的字寫得好,說話也很好聽,每一個字吐得都很清晰,都很響亮,亂麻一樣的事,他三言兩句就說清了,而且不失老味道。


心直厚道的他,有點小本事的他,應該活得更體面些,窩在既是異鄉又是家鄉的葛套莊稼地裡一輩子,真是委屈了他,苦痛了他。這種命運,肯定與葛套無關,一定是與他的家庭背景有關;當年,如果不是葛套把他攬在懷裡,他活得也許更慘。


去年初冬的一天,在我們村子前邊的路上,我遇到了他。他說去東邊的嶽莊果品市場,看看蘋果的價錢,家裡的蘋果還在屋裡堆著呢!我們吸著煙,說著話;煙一支接一支,話一句接一句;他不想走,我也不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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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東拉西扯了近一個小時,我才握起他那蘋果樹皮似的手道別。初冬的冷風裡,七十多歲的他騎著咣咣噹當的電動車,顛顛簸簸在這鄉間曲曲折折的小路上,真的不容易。他把一年的汗水給了蘋果,不知蘋果能不能給他一個好價錢……望著他東去漸遠的背影,我呆呆地站著,身上心裡都覺得更涼了。


也就是那次路上偶遇,我向堂姐夫問起他們村裡的作家“老魚”。他說:“就是于吉瑞呀,他在宿州混大了哦,當年,他還教過咱們的新華(姐夫的大兒子)呢!”由此,我對老魚又多了幾分的親近和神往。


葛套小學,建校有了年數,在當地小有些名氣。老魚的文章裡,曾多次動情地寫到這所小學,寫到這所小學的人和事。就是這所學校,也與父親有著一段終生不能捨棄的緣分。


1948年暑後,27歲的父親調到這所學校負責教務,兼教高年級的國語和歷史。在葛套小學的幾個暑寒裡,父親帶著學生們讀書寫字,玩遊戲,遊村野,很受學生和家長的喜歡。


父親和孩子們打得火熱,也與同事們處得熱火。一天忙完,老師們聚在油燈前或月光下東拉西扯。不能盡興,便切個蘿蔔,炒棵白菜小酌,酒意漲了,詩興來了,就唱和起來。課後有點空閒,父親還喜歡溜到校外,與村人們說說雨雪風,談談麥豆谷,扯扯豬牛羊……父親把葛套當成了自己的村子,葛套把父親當成了村子裡的人。


1951年7月,父親調離葛套時,走的和送的,眼裡都是淚,有的師生還把詩寫在父親的筆記本上,時不時的拿出來捧讀。


父親在葛套教書三年,葛套長在了他的心田。在以後風風雨雨的幾十年裡,他仍不時地會念叨起葛套。他的日記裡,就多次憶起葛套小學裡同事和學生。父親忘不了葛套,葛套也記住了父親,雲水相隔,多有書信往來。這在父親的文字裡,多有記載。


父親離開了葛套,也遠離了家鄉,每逢假期回家,總有當年葛套的師生相邀前來探望;此間,父親也多次去過葛套尋故敘舊。

父親在葛套小學教書時, 大哥也在這裡讀初小,母親帶著二哥也在那兒住過一段時間,與村裡人相處得很好。在後來的日子裡,母親和哥哥常常很樂意地提起葛套,提起葛套的男和女,老和少。在他們提及的這些人裡,我記住了二哥的一個的親密玩伴名字叫“老虎”。細細算來,現在的“老虎”也應該到了古稀之年罷。


蘇北豐縣的人與皖北碭山縣的村——葛套

離開了生我養我的小村子謀生,寒寒暑暑,晨晨昏昏,已是多年沒去葛套了,什麼時候我再去葛套走走轉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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