瀋陽,不該被地域黑

很多年前,一個眉目如畫的南方女孩認真問我:“東北的省會是哪裡?”當時就把我問蒙圈了。



在她單純又潦草的印象中,黑吉遼乃是混沌一體,一出關全是化外之地。東北街頭,到處晃動著貂皮和金鍊,人人興起時都能喊兩句二人轉,哪怕風雪如鞭。入夜,紋身大哥走進破舊串店,扒蒜小妹恬靜相伴。窗外歲月轟隆隆碾壓而過,隨手掐一段,都是黑道風雲二十年。


這並非妹子一個人的懵懂想象,這些年來,投資不過山海關,其實想象力也沒過山海關。


人們的東北印象,始於小品,停於喊麥,印證於身邊的東北人,埋葬於新聞評論區,真實的東北,無緣得見,恍如異域。


瀋陽,不該被地域黑

最近網上很熱的一則新聞,就是“六六地域黑事件“:知名作家、編劇六六,在微博上說了這麼一件事情:“在機場等候登機,我往一個空位走去,忽然看到一個女人狂奔過去搶坐下來,我於是走到背面正要坐,她忽然扔來一個包在座位上,喊‘介旮瘩有淫了’……”


六六非常非常生氣,於是在微博上發洩說:“自打仁濟醫院出現某地碰瓷式就醫後,對某三省不知為何如此捏鼻。”六六雖然說的是“某三省”,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說的就是“東三省”。


因一個人而歧視所有東北人,六六的這種遷怒行為,引起了很多網友的憤怒:“我在上海還遇到過隨地吐痰、開車亂佔道、轉彎不打轉向燈的……我能把江浙滬都帶上嗎?你這要是在國外遇到這樣的同胞,是不是都不敢承認自己是中國人了。”


這幾年,關於東北的話題,似乎時不時就會在網上“熱鬧”一下。比如不久前,“一席”有一篇有關東北的演講,打動了許多人,曾一度流傳很廣,可能不少朋友還記得。


深度君對裡面一段話印象深刻:“每到了轉折的時代,總會有這樣一群失落者。這個時候,人們追求的東西會像雨水一樣蒸發到空氣裡,然後用一種我們每一個普通人無法把握的概率落下來。時代和人群永遠朝向新的賓客,發出新的頌揚。新的失落者在輸光了一切以後就要走向被人遺忘的路程。”


說的不止是東北。但這片白山黑水,似乎尤其有太多不應該被遺忘的故事。

瀋陽,不該被地域黑

瀋陽,不該被地域黑。


曾經有一種說法,把全中國比喻成一個大家庭,而東北,被稱為這個家庭中的長子,而中國的其他地區,就是東北的弟弟妹妹,所以常有人說“東北是共和國的長子”。


當初提出這個說法的人,大概認為這句話是誇東北的,但是事實上到了這幾年,這個“長子”卻成了家裡,被人見人嫌的那個人,這是因為,這個原本前途無量的長子,當年因為家裡窮,犧牲自己的前途出去打工養家,資助弟弟妹妹上學,而如今他年紀大了,長久的操勞讓他渾身病痛,而且因為沒有讀過大學,還被弟弟妹妹嫌棄... ...


我並沒有誇張,且今天我們只聊瀋陽。這是一段其他地方的人並不熟悉的歷史,甚至連很多瀋陽人自己也未必瞭解得很深。


事情,還要從幾十年前說起。


瀋陽,是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中國最重要的裝備製造業重工業基地,擎起新中國的發展,有著共和國第一長子、東方魯爾的美譽。


在中國,幾乎再數不出哪個城市,像瀋陽一樣,創造了中國歷史上一百多個“全國第一”。


瀋陽作為中國建國之初國內最重要的重工業與裝備製造業的基地,為共和國工業的起跑所發揮的作用有目共睹。


瀋陽,不該被地域黑

▲1950-1980年 瀋陽支援全國三線建設圖示


當時,全國僅有的44個行業中瀋陽佔有36個。在國家"一五"和"二五"時期,國家把瀋陽鐵西列為重點改造的工業區,主要工業企業集中有650多個,其中20多個企業的生產規模和經濟技術水平名列全國同行業之首。而新中國將1/6的財力傾注在瀋陽,由此可見瀋陽在共和國工業起步路上的地位與貢獻。


建國初期,百廢待興,中國的工業化從此開始建立,形成了以瀋陽為中心的東北工業體系,鐵西區更是被稱作中國製造之都。“東方魯爾”、“共和國長子”,那些人們耳熟能詳的稱號,讓人無法忘記它的光輝歲月。


作為共和國工業長子的瀋陽,它為共和國的經濟發展創造了許多個第一。第一臺車削普通機床、第一臺125萬噸擠壓機、第一架噴氣式飛機等100多個新中國的第一從這裡生產出來。到1957年,遼寧全省工業總產值為102億元,佔全國14%;而重工業產值為72.4億元,佔全國22.7%,瀋陽因而一舉成就"共和國工業長子"的地位。

1923年春,在瀋陽北門外創辦了我國第一個機器製陶工廠(肇新窯業公司);1949年7月7日,東北博物館(現遼寧省博物館)在瀋陽成立,成為新中國第一個開放的博物館;1953年,瀋陽鼓風機廠被確定為全國第一家風機專業製造廠,創造了無數箇中國第一。


瀋陽變壓器廠是國家規模最大、設備最先進、技術力量最雄厚的以製造大型變壓器為主的變壓器專業製造廠;瀋陽第一機床廠,是1953年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創建,是國內最早生產車床的工業企業。


在中國工業化建設時期,瀋陽不僅是中國工業引領地,更是中國工業孵化基地。在建國初,為了讓全國工業的快速發展,最早成立在瀋陽的東藥總廠被分出一半到上海,建成了今天的上海醫藥集團;60年代,東藥總廠分劃送到湖北,成為了今天的湖北醫藥集團;到80年代,東藥總廠又被分送到石家莊,成了今天的華北製藥。一個東藥總廠,曾援建了國內幾十家制藥企業,是中國化學制藥工業的搖籃。



而同樣的情況,還發生在機械行業、電視行業、電器行業、鑄造行業等行業,每一個行業都在複製著這樣的故事,幾乎大半部分的工業企業都是從東北出來的,這些故事說出去都是瀋陽人、東北人的驕傲。


瀋陽勞模支援全國,為中國建設輸送血液。有數據顯示,建國後的歷代“全國勞模”中,瀋陽勞模佔了大部分,那些勞模們所代表的,也恰是重工業城市瀋陽的輝煌。


在1950年至1980年期間,瀋陽支援了全國各地大概一百多個企業,現在有30個上市公司,都是從瀋陽支援出去的。當時有句話也反映了這一事實:只要外地有新廠開工,瀋陽的老師傅們肯定要趕赴現場帶徒弟。


從技術到人才,從裝備到思想,瀋陽及東北地區曾支撐起整個中國經濟發展的重任,擔負起中華民族復興的使命。


這不僅是一座城市的驕傲,更是生長在這座城市中的所有瀋陽人以及這個城市發展的貢獻者的驕傲。

瀋陽,不該被地域黑

我來講三個真實的故事。


故事一:

韓英傑是支援三線建設的第二代,她的丈夫高傑也是。1973年12月,韓英傑在瀋陽31中學念初中二年級,全家六口人,父母、大哥、二哥、大姐和韓英傑。父親是機床一廠的鉗工,母親在機床一廠後勤工作,大哥、大姐下鄉,知道廠子要派技術工人去建設大三線,技術過硬的父親主動申請,除了他自己,還將全家一起申請了。


這一年年底,她們全家遷到了甘肅天水,至此父母和大哥一直留在天水,大姐分配去了蘭州、二哥分配去了河北,全家只有韓英傑在1990年從天水出來先是調去了朝陽,後來又輾轉回到瀋陽。


“我們剛到天水的時候,父親參加工廠建設,我的印象中他天天晚上回家都是在忙著畫圖,研究他的技術。退休後,父母也想回到老家瀋陽,畢竟他們的兄弟姐妹都在這邊,但一晃這麼多年,物是人非,父親至死就留在了天水,永遠留在了星火廠。過去這麼多年,我還能記得母親經常埋怨父親的場景,我估計父親心裡也會挺委屈的,但那個年代的人,他們心裡好像只有工作,一切都已服從上級指示為第一標準。當初我掙扎著要回瀋陽,理由很簡單——為了兒子。兒子學習藝術,只有到大城市才能有更好的發展,瀋陽畢竟還有親戚在,我先輾轉到朝陽,然後調回瀋陽。”


“在天水的時候日子真是辛苦,山上下雨都是黃泥湯啊,必須穿靴子,像大醬似的;交通不便,我們出行幹什麼都不方便,進來出去都費勁兒,沒有什麼車。樓是蓋起來了,但沒有下水,還要在外邊兒上公廁,上水就是星火廠在山頂上幫建個井,可是不下雨也打不上來水啊。有人說打回來的是黃泥湯子,就那樣的水,我們也要接,接回來沉澱,沉澱之後我們做飯吃,洗衣服,甚至老鼠掉在水桶裡淹死了的水,我們也不會扔掉,用來洗衣服,有的時候也接點雨水,缺水是最深刻體會。”


“去那邊我也下過鄉,跟著老鄉去上山背糞,秋收的時候用揹簍去背苞谷、麥子,我們都不會背,脖子扎得可疼了,但那也要往回背,什麼都要用人背,山區全是小道兒,有的時候自己不小心就滑倒,下鄉後我又回到了星火廠當化驗員,幹了幾年成家,生兒子,本來日子挺平淡的。1988年回東北老家一看,變化太大了,想回瀋陽。”


故事二:高文英,去時40歲回來50歲。“我是1949年8月份從東北機械局技工學校直接分配進的瀋陽機床廠,我算是廠子的第一批技術工人吧,後來我就做到車間主任了。1971年我下放的時候接到廠子的指派,算第一批去參加三線建設,到甘肅天水建廠,也就是現在的天水星火機床廠,工廠是1967年5月由瀋陽第一機床廠遷建的。1981年我又被調回瀋陽機床一廠,去的時候40歲,回來的時候50歲,回來後任培訓中心主任,兼職工大學校長。我退休前是副總工程師。”


“去三線工作特別艱苦,住土坯房子,當地人稱‘乾打壘’,那房子特別冷,到那裡的第一印象就是整個地區特別落後,生活挺艱苦。當地老百姓沒有水吃,要吃水就得下來挑水,很費勁,吃水就像吃油一樣。我們去了之後就在當地建了一個水站,在渭河邊,用管子引上來,老鄉可高興了,吃水的問題最先被解決了。”


“老鄉沒有水的時候,常年不洗臉,女孩子,被太陽一曬嘴巴兩端紅成一個圈,叫做紅二團。有的老人帶著孫女整點樹枝往下背,到崗下賣,賣了換生活。小女孩沒有衣服穿,都穿半大布衫,風一吹,沒褲子的,相當窮。老鄉賣完柴火之後再買點火油,沒有電,這個環境就是這樣的。去的時候我帶了兩個裝衣服的木箱子,老鄉都管我們叫東北大地主。”


“剛去的時候工廠只有一個廠房,第一批估計去了100多人,從管理人員到車間技術人員、老工人都有。在這段時間,當地有計劃在瀋陽第一機床廠培養110名學員,學員都是來自甘肅、陝西地區,有齒輪加工、零件加工的,有裝配、鍛造、熱處理的,工種很全,後來都回到星火機床廠工作了。這項工作是國家的戰略工程,中央當時提出來‘好人好馬上三線’。”


錯了孩子生長的十年黃金期,錯了妻子的韶光,再回到家後,這些年,高老說,他包攬了買菜、做飯、洗衣服等所有家務,嘴上不說心裡有歉意,這也許是高老對家庭十年虧欠的救贖吧。


故事三:李可祥。開的是尼桑牌40噸拖車。“新建廠啥都是需要用車拉回來,從大型設備、工具到人,我乾的就是車隊隊長的活兒。”李可祥說。


“我是1970年去的,我家有三個孩子,都很小,就十幾歲,廠子一通知就得去,沒有人退縮,說個‘不’字。我去三線的時候是作為駕駛員去的,去了後就當了車隊隊長。建築用料、大型設備、還有一批批的人員,多是用車從火車站拉回來的,那邊淨是山路,當時到蘭州去拉設備,40多公里,大型設備都是用立車拉回來的,有個設備幾十噸,我們爬一個山都要幾個小時。兩個駕駛員,要帶十個裝卸工,前邊有一個吉普車在打道,後邊拉著裝卸工人,拖車後邊每個輪胎都得拿大木頭掩著,不掩上不去。上不去了沒辦法,就往後溜,排氣筒都冒煙。我們開的是尼桑牌的40噸拖車。”


危險的事李老不願意提,輕描淡寫的一句帶過,車隊有人在運輸的途中出事……每年過年,只有12天回家探親假,父親去世的消息家裡人都沒有及時告訴他,因為家人也知道,告訴了只會讓他徒增傷心,還回不來的。


據不完全統計,到1965年5月,瀋陽地區遷往內地和正在遷往內地的企業及技術支援項目共26個(均列入國家搬遷計劃),調出約5萬人左右(基本建設隊伍近2萬人)。


例如:瀋陽冶煉廠的高純金屬車間與上海901廠金屬粉末車間,共200人,遷往四川綦江103廠(電解銅廠),以加速發展三線儀表儀器工業;瀋陽東北製藥六廠的麻醉藥品車間和人員(60人),遷往寧夏中衛縣,利用一個下馬的鐵廠作為廠址進行生產;瀋陽蘇家屯加工廠的鉛材加工車間與上海901廠的鋼管、棒車間,上海慎昌鋼管廠(共200人),遷到甘肅白銀廠(距白銀市10公里的山溝裡),建成西北銅加工廠,生產三線需要的銅、鉛加工材;瀋陽橋樑廠的橋樑車間、山海關橋樑廠的道岔車間(共1000人),一併遷往陝西興平,利用興平工程機械廠的原址。年產鋼樑1萬噸、道岔5000組;瀋陽油漆廠、大連油漆廠、天津油漆廠的部分設備和人員(350人),遷往甘肅天水,併入天水油漆廠。年產軍工用油漆5000噸... ...此外,許多遷出單位還把職工日常生活用具如床、椅、桌、凳,甚至連擴音器都遷了去。


在河南、在陝西、在四川、在雲南、在貴州、在甘肅、在湖北的工廠、礦山、軍企、基地中大部分,甚至整廠整礦的瀋陽人、大連人、鞍山人、撫順人、本溪人... ...在金沙江畔、赤水河邊、陰山腳下、戈壁荒灘、他們甚至隱姓埋名,死了都不為人知。


東北人民為國家作出了這樣的貢獻,可是得到的是什麼?


瀋陽,不該被地域黑

到了80 年代初,中央決定實行工業經濟體制改革,政企分開,發展多種所有制經濟體制,工業得到發展。這個過程中,數百萬產業工人及其家庭付出代價,痛及身心。老工業的衰退,從改革開放不久就開始了。


那時候,瀋陽、撫順、本溪、鞍山等城市,很多東西賣不出去,價錢非常低。幾十萬工人的企業瀕臨破產,財政負擔不起,企業轉型開始了。


當時東北企業大多數都是這種,低效能、高汙染、資源型企業,利潤很低,設備也很破舊,大多面臨破產、倒閉,工人面臨下崗、失業,很痛苦、很無奈。


往日的輝煌一去不返。工人們從受人羨慕的階級,一下子被甩到社會的底層。“九千塊錢啊,就買斷幾十年工齡。當時真的是幹啥的都有。有離家出走的,有想不開跳河的”。


具體數字我沒統計,很多很多人下崗;很慘很慘。


瀋陽,不該被地域黑

▲1997年,遼寧瀋陽,沈重鑄造車間。


瀋陽,不該被地域黑

▲2008年,遼寧瀋陽,沈重鑄造車間最後一爐鋼。


瀋陽,不該被地域黑

▲2009年,遼寧瀋陽,北方重工鑄鋼車間。


瀋陽,不該被地域黑

▲2009年,遼寧瀋陽,沈重拆遷。


瀋陽,不該被地域黑

▲2009年,遼寧沈重,職工在告別老工廠。


時至今日,面對“黑東北”的輿論,這些失落的瀋陽人選擇沉默地一言不發。人們喜歡以成敗論英雄,人總是願意以為今日的成就,一定代表永恆的價值,今日的衰敗,必然源於過去的罪過。


但是,瀋陽人的這段歲月,請全國人民不要選擇遺忘。那群失落地、一言不發的瀋陽人,也請你們不要選擇忘記。


我不是懷舊,我是要記得!

瀋陽,不該被地域黑

瀋陽未失掉繁華本色,只是這種繁華看起來灰濛濛的。


離開瀋陽的年輕人依舊愛著故鄉,為它的悲歡而欣戚,因為那裡有記憶和家人,還有雞架和老雪。


瀋陽人僅僅需要一個契機,讓他們把希望得體地帶回家鄉。


我一直認為,擁有豐厚自然資源和經濟基礎的瀋陽,只要擁有年輕的創業激情、年輕的行業和年輕的錢,再加上政府年輕的心態和公平透明的營商環境... ...


不需太久時間,瀋陽經濟振興的日子就會到來。


也許全中國都覺得瀋陽沒有希望了,就連一些瀋陽人自己也覺得,確實是沒希望了。


但是如果你知道這些往事,如果你知道瀋陽為共和國建設做出的這些犧牲,請你至少,不要嘲笑我們。


給瀋陽人一個重生的機會,


瀋陽就能給你再造一次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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