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從沉澱處飛揚

滁州:從沉澱處飛揚

範小青

很多年前,有個北宋的官員,叫王禹偁,山東鉅野人,他在朝廷做諫官,就是專門給皇帝提意見,進行規諫。這肯定不討喜,所以後來三番五次被貶出京城,放在地方上當個小官。後來王禹偁還寫了《三黜賦》來表達心情,說“一生幾日,八年三黜”。

公元984年的時候,王禹偁到了蘇州做知縣。不過那一次好像還不是被貶出來的,而是正式上任。所以心情悠閒,何況是到了蘇州,好地方呀。所以他遊山玩水,喜歡上蘇州了,寫了不少關於蘇州的詩,比如到了虎丘,看得開心,就寫道:“珍重晉朝吾祖宅,一回來此便忘還”,把虎丘當作自己的家了。又去了太湖,寫了“平看月上早,遠覺鳥歸遲”,和太湖邊的僧人談談說說,感慨蠻多,說:“坐禪為政一般心”,後來又去南園,太喜歡了,忍不住說:“他年我若成功後,乞取南園作醉鄉”。

他竟然要向人家討要蘇州的南園?其實是不會的啦,王禹偁是個廉政幹部,不僅自己廉潔,他還忠誠擔當,敢於向皇帝提不同的意見,所以後來仕途坎坷,官運曲折,先後被貶到商州、滁州、揚州,黃州,這中間亦是上上下下,來來去去,貶出去又回召來,召回來又貶出去,然後又再召回來,又再貶出去,最後貶到黃州三年後就去世了。

過了很多年,大概有一千年的時間,有一個後來人,就是生活在當代的這個“我”,無意中,在書本里遇到了王禹偁,看到他喜歡蘇州,我就喜歡他了。我還將他寫進了我的書裡,也算是隔著千年的一次神交了。

又有好多年過去了。

我又一次看到了王禹偁的名字。這回是在滁州。

更具體一點說,是在滁州的琅琊山。

琅琊,這兩個漢字長得真養眼。我喜歡。怎麼看怎麼舒服,怎麼看怎麼喜歡。有浪漫,有想象,有沉澱,有飛揚,一條幽深的山道,一座飛鳥展翅般的亭子,山間的泉水,繁茂的樹木,幽深的山谷……所有這些,都是從琅琊兩個字中衍生出來的。

所以,假如再加上一個什麼字,即便是隨隨便便的任何一個字,也都好。

琅琊山、琅琊榜、琅琊閣、琅琊亭、琅琊溪、琅琊寺、琅琊月、琅琊林、琅琊等等等等,都是一樣的好,又是不同的好。

除了景,更有人,來來往往的遊人,曾經駐足的古人,顧況、韋應物、王禹偁、歐陽修、蘇東坡、曾鞏、王安石、辛棄疾、宋濂、文徵明……僅僅唸叨著這些與琅琊山有關的這些名字,就足以讓我們心潮澎湃,這些名字,足夠讓我們一輩子琢磨、一輩子念念不忘,這些名字,也是我們窮一輩子努力也難以望其項背的。

這就是琅琊山呀。

每天每天都行色匆匆的我們,終於在這裡駐足了。

其實那時候我並不知道琅琊山和王禹偁有什麼關係,在琅琊山我並沒有遇到王禹偁。我遇到的是另一個人,也是千年前的人,他叫歐陽修。

在歐陽修的生平介紹中,忽然的,毫無準備的,就看到了王禹偁的名字。

一下子,心就像被擊中了似的,變得柔軟,變得多情,好像王禹偁就是我的一個親人,一個故交,一個既崇敬又親切的人。

介紹是這樣描述的:

歐陽修十分仰慕王禹偁,他瞻仰王禹偁的畫像,又作了《書王元之畫像側》。

王禹偁在995年到滁州,整整50年後,1045年,歐陽修也來了。相差半個世紀的王禹偁和歐陽修,他們甚至都不能算是殊途同歸,他們差不多就是同途同歸的,他們是走著同一條路來的,他們經歷的人生真是十分的相似。

從小讀書讀得好,考試也考得好,青年才俊,被朝廷重用,又因同樣的剛直不阿,反腐敗,搞改革,大膽諫言,被貶黜被排擠,結果先後到了滁州。

“滁州太守”,也仍然是當官呀,只不過這個官,離“官場”太遠,真是天高皇帝遠,政治抱負無處施展了,歇菜了。

且彆著急,王禹偁也好,歐陽修也好,可不僅僅是政治家,他們還是文學家,是詩人,他們的文章和詩詞,還沒有閃亮登場呢。

一前一後來到滁州的王禹偁和歐陽修,聽說滁州有玩頭,景色不錯,就到處走走看看,一看之下,喜歡上了。

值得呀,滁州是值得喜歡的,更值得為它寫點什麼。

於是,同途同歸的兩個人,一前一後就留下了關於滁州、關於琅琊山的詩文了。

文如其人。同樣是詩書大家,同樣的人生經歷,同樣的心情,但是他們的作品風格卻是各有不同。

在滁州,王禹偁心情始終是鬱悶的,所以他感嘆:

“一生大抵如春夢,三黜何妨似古人。”

眼裡看到的景,也是灰色低落的:

“北樓出林杪,登覽開病枝。”

那歐陽修呢,難道他被貶滁州,心情就不低落嗎?

也低落呀,只不過他是用另一種形式來表現。同樣是內心鬱悶,王禹偁乾脆就直抒胸臆,而歐陽修則用一個“樂”字掩蓋或者轉換了這種鬱悶。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定於琅琊山的《醉翁亭記》,流傳千古,描寫滁州自然景物的幽深秀美,描寫滁州百姓和平寧靜的生活,作者在山林中和大家一起遊玩暢飲,其樂融融。

當然,能夠品味出來的,這一個“樂”字,內涵是複雜的,意思是多重的,既有與民同樂的情懷,也有寄情山水背後掩藏著的難解的苦衷。

歐陽修,他上了琅琊山,用文章和琅琊山結下了不解之緣,而琅琊山,則因為一篇《醉翁亭記》名揚天下。

無論是怎樣的遭遇,無論是怎樣的情緒,無疑,文學藝術,在這裡唱的是主角,琅琊山好地方呀,讓壯志難酬的政治家,找到了藝術的歸宿。

其實,又何止是歐陽修和王禹偁,來到琅琊山的詩人們,文人們,無論有無政治抱負,無論官場得意失意,無不在這裡縱情山水,陶醉於民間生活,詩文的境界,得到了開拓和提升,詩文的意韻,更是生動而飽滿。

蘇東坡為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豐樂亭記》書碑,留下感人至深的千古佳話和精美絕倫的藝術瑰寶。

在琅琊山,古人留下的碑刻比比皆是,有數百處之多。

我忍不住又要聯想到自己的家鄉了。

“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蘇州向來是失意官員隱逸的好去處,所以才有了這麼多的“隱於藝”的蘇州園林,就說一個拙政園吧。

拙政園是蘇州人造的,這個人叫王獻臣,明朝,也是做了官的。在皇帝身邊。王御史原先在朝中也是想有一番作為的,只是有人說他是為官古直,敢於抗權貴,甚至有“奇士”之稱(這個和王禹偁、歐陽修有得一比),那就更容你不得。官場失意,此處不留爺,自有爺去處,回老家去,造一座園林,養養老罷,至於這園林,該寄託些什麼,取個什麼名呢,王獻臣拿了潘安的一篇文章,說:“庶浮雲之志,築室種林,逍遙自得,池沼足以漁釣,舂稅足以代耕,灌園鬻蔬,經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臘之費,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為政也。”

呵呵,把浮雲般不值得一提的志向拋一邊去吧,拙者呢,就是像我這樣的人,就以種種花呀養養鳥啦這樣的生活代替從政的志向吧。聽起來像是得道,像是出世,再仔細辨辨滋味呢,像又有些別的什麼在裡邊,看透了官場嗎?看透了政治嗎?看透了人生嗎?看透了那邊卻看不透這邊呀,報國無門呀,滿腔的政治熱情怎麼辦呢?想一想古訓,讀一讀潘安,一轉換,就“隱於藝”吧,將政治的抱負移到了“造”園上來了,將個園林造得……怎麼說呢,精妙絕倫,真正是“造”出一個自然清幽修身養性的好去處了。

“主人無俗態,築圃見文心”,從前的人,極推崇“人品不高,用墨無法”的說法———還是從蘇州回到琅琊山吧。

在琅琊山,處處都留下這樣的“隱於藝”的藝術精粹。

我們穿行在先賢們留下的氣息之中,許多的碑刻,經歷了風吹雨打,歲月的洗禮,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內容已經殘缺不齊,但是,它們的精神仍然在這裡,甚至仍然在這裡升騰,在這裡弘揚。一代又一代的後來人,來到琅琊山,站在這樣的氣息之中,朦朧中能看到歷史的煙火氣,能吸納到知識的養料,感受到品格的力量。這裡的一草一花一樹一葉一山一水,這裡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有魅力,那麼的親切溫馨,因為千百年,它們被道德文章薰陶,被名人的氣質浸透了,與此同時的千百年,琅琊山又將它們吸納的這些氣息經久不衰地散發開來,瀰漫開來,讓它們佈滿在這個地方的土壤和空氣中,感染、教育和幫助著一代又一代來到琅琊山的後來人。

就是這樣的生生不息,琅琊山便成為處處燎原的發源地了,在史冊的每一頁,在過往的每一天,我們都能感覺故人的精神氣在這裡行走。

走出歷史深厚沉澱的琅琊山,我們來到了欣欣向榮的滁州鳳陽小崗村,

這裡是一個真正的嶄新的開端,歷史在這裡拐了一個天大的大彎,從此朝向了民族的希望,歷史在這裡飛揚起來。

沉澱和飛揚,在滁州,就是如此完美地融合了。

這正是:琅琊山上遇故人,小崗村頭弄潮兒。

橫批:滁州好。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江蘇省作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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