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无声戏》和《十二楼》,看李贽文学思想对李渔小说的影响

引言

李渔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专业畅销书作家之一,在顺治和康熙年间他的小说广为流传天下皆知,以致时人感叹“今天下妇人孺子,无不知有湖上笠翁”。不过当时的文坛对李渔的评价毁誉参半,赞赏者如钱谦益将其作品与《水浒传》和《金瓶梅》等经典并举,批判者如黄启太则骂其为衣冠败类、名教妖凶。

和明末巅峰话本小说“三言”及“二拍”相比,李渔的小说确实有一定的倒退。就人物塑造而言,李渔的小说往往失之于脸谱化;就整体结构而言,李渔的小说往往失之于叙事、人物与情感失调。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人物之脸谱化其实是李渔的“无声戏”尝试,文本内部失调则是李渔刻意追求新奇的结果。相较于冯梦龙和凌濛初辑录改编前人作品,李渔的小说表现出了极高的原创度,我们甚至可以据此认为李渔的创作思路跟冯梦龙和凌濛初有着本质不同。

透过《无声戏》和《十二楼》,看李贽文学思想对李渔小说的影响

李渔画像

此时出现了一个问题,如何解释李渔和冯梦龙等人作品中的一些共性,如主情与劝诫并存?笔者认为,这是因为李渔跟冯梦龙等人一样,继承并发展了李贽的文学思想。换言之,李贽的文学思想不仅直接启发了汤显祖的“至情说”、公安派的“性灵说”及冯梦龙的“情教说”,亦直接启发了李渔的小说创作。

下文笔者即以李渔短篇小说合集《无声戏》及《十二楼》为例,探讨李贽思想对李渔小说创作的影响。

一、李贽“宇宙五大部文章”文学观对李渔小说创作的影响

宇宙五大部文章”是李贽早期的文学观念,提出的时间为万历元年前后,当时李贽在在刑部任上。与李贽同时期的周漫士在《金陵琐事》中记载道:

(李贽)

常云宇宙有五大部文章,汉有司马子长《史记》,唐有杜子美集,宋有苏子瞻集,元有施耐庵《水浒传》,明有李献吉集

李贽为何称这五人的作品为“宇宙五大部文章”呢?结合李贽在《焚书》及《藏书》等作品中的论述,可将原因概括为:这些作品都是独抒己见的发愤之作,都是打破格局的开创之作。也就是说,在李贽的观念中,独抒己见及革新开创是最为重要的。因此,周漫士称刑部任上的李贽“已好为奇论”,焦竑称李贽“时时有疑”。

透过《无声戏》和《十二楼》,看李贽文学思想对李渔小说的影响

李贽故居塑像

李渔的《无声戏》和《十二楼》中的小说,无疑都是符合独抒己见及开创革新这两大要求的。“无声戏”及“十二楼”这两个名称其实就明确表露出了李渔的创新之意,其中“无声戏”指的是将小说戏剧化,“十二楼”指的则以合影楼、夺锦楼、三与楼等十二楼搭建起小说的整体结构。

在小说的情节方面,李渔亦改变了冯梦龙和凌濛初等人的做法,完全不按前人的套路进行创作,基本做到了篇篇出新篇篇出奇。如《合影楼》中玉娟和珍生这对长得极为相似的表姐弟,他们见面的方式竟然是窥见水中对方的倒影:

时当仲夏,暑气困人,这一男一女不谋而合,都到水阁上纳凉。只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把两座楼台的影子,明明白白倒竖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忽然惊讶起来,道:为什么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离,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会,方才转了念头,知道这个影子就是平时想念的人

透过《无声戏》和《十二楼》,看李贽文学思想对李渔小说的影响

李渔《十二楼》

《夏宜楼》中瞿佶则是通过“千里镜”看见娴娴的,而“千里镜”在整篇小说中亦起着重要作用,据此不难看出李渔有意识地将新奇之物引入小说。此外,李渔还对传统的才子佳人模式进行了颠覆,如《丑郎君怕娇偏得艳》写的是一个巨富娶了两个漂亮媳妇儿后,竟然一门心思想要娶丑媳妇,因为漂亮媳妇嫌弃他长得丑兼身上有恶臭。

除上文所举的例子之外,《十卺楼》、《生我楼》和《改八字苦尽甘来》等作品的情节都极为新奇。限于篇幅,此处便不一一列举。

二、李贽“感时发几”文学观对李渔小说创作的影响

在《李生十交书》中,李贽曾这样写道:诗有李,书有文,是矣,然亦何必至是。苟能游心于翰墨,蜚声于文苑,能自驰骋,不落蹊径,亦可玩适以共老也。据此不难不出,李贽认为文学创作需要有一种“玩适”的心态,或为抒发真情或为得到娱乐。在《复焦漪园》中,李贽表达了类似的看法:

文非感时发己,或出自家经画康济,千古难易者,皆是无病呻吟,不能工

李贽本人创作《藏书》之时,即是秉持着这一文学创作观念,因此他在《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中这样写道:《藏书》者何?言此书但可自怡,不可示人。也就是说李贽作《藏书》并不是为了别人而写,而是为自己而写,由此流露出自娱的文学创作观。在中外文学史上其实也有不少这样的作家,如卡夫卡生前就曾嘱托好友焚毁自己的书稿。

透过《无声戏》和《十二楼》,看李贽文学思想对李渔小说的影响

李贽《藏书》

在李渔的小说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种自娱的创作观,其最主要的表现形式为李渔时常主动介入文本中进行议论。如《丑郎君怕娇偏得艳》在开篇即发了很长一大段议论:

单说世上姻缘一事,错配者多,使人不能无恨。这种恨与别的心事不同,别的心事可以说得出,医得好,推有这桩心事,叫做哑子愁、终身病,是说不出、医不好的……只有美妻嫁了丑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两扇死门,并无半条生路,这才叫做真苦……

有时李渔还露出卖弄之意,如《合影楼》中他曾如此写道:

詹家的事情,吉人如何知道?是人是鬼?是梦是真?大家请猜一猜。且等猜不着时再取下回来看……吉人知道事情的缘故,料想列位看官都猜不着。如今听我说来。这个情节,也不是人,也不是鬼,也不全假,也不全真,都亏了一件东西替他做了眼目

透过《无声戏》和《十二楼》,看李贽文学思想对李渔小说的影响

欧洲早期望远镜(伽利略望远镜)

到了晚年,李渔还曾创作了一首诗总结了自己自娱的创作观,其中有云“尝以欢喜心,幻为游戏笔”。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李渔创作并非仅仅是为了自娱,在自娱的基础上李渔还加入了娱人的成分。这主要表现为他的小说时常流于表象,缺乏深刻内涵,一昧追求喜剧效果和大团圆结局。

三、李贽“童心说”文学观对李渔小说创作的影响

李贽的核心文学观是“童心说”,在《童心说》一文中李贽曾这样阐述何为“童心”: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

李贽在“童心”之后马上引出“真心”,并将“童心”定义为“

绝假纯真”之本心。此“本心”应是心学中的“本心”,而真假则是针对当时道学家的伪善面目提出的。这种观念反映在文学中,即为文学创作应当抒发真情实感展现自己的真心。

透过《无声戏》和《十二楼》,看李贽文学思想对李渔小说的影响

从李贽对《西厢记》、《拜月亭》及《琵琶记》的评价中亦能看出这一点:李贽认为流露真情的《西厢记》与《拜月亭》为“化工

”之作,而被旧教条束缚的《琵琶记》只能算得上“画工”之作。“化”和“画”之间,差的即是“真心”或“童心”。

李渔的小说既有刻意娱人又有明显说教的成分,初看之下似不合“童心说”,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笔者认为,李渔的小说其实亦是以真心为基础创作出来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因为李渔作品的本质是主情,二是因为李渔作品中的许多封建成分其实正是发自他的真心。

《合影楼》即是歌颂真情的典型之作,其中的珍生与玉娟之恋颇有“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之感。两人因为看见对方在水中的倒影和心生涟漪,之后两人又通过荷叶船互通书信,难能可贵的是两人都经受住了考验,珍生并未娶路家小姐,而玉娟在误以为珍生已娶锦云后竟因相思而病。

又如《谭楚玉戏里传情》中的刘藐姑虽出自戏班地位低贱,但却敢于追求真情。面对少年书生谭楚玉,刘藐姑不仅与他在戏里传情,更是私定终身:谭楚玉断不他婚,刘藐姑必不另嫁;倘若父母不容,当继之以死,决不做负义忘情、半途而废之事,有背盟者,神灵殛之

透过《无声戏》和《十二楼》,看李贽文学思想对李渔小说的影响

清朝雕花木板《比目鱼》,讲述刘藐姑和谭楚玉的故事

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李渔的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往往妻妾成群,纵使是歌颂真情的《合影楼》在最后亦要让珍生同时拥有锦云和玉娟两人,《夏宜楼》中则是令吉人将小姐和侍女兼收,《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中更是令里侯将三美齐收。这其实正是李渔的真心流露,他想要妻妾成群但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于是只好在小说中达成所愿。对此,李渔并未掩饰,在《闲情偶寄》中李渔即揭示了自己这一创作心理:

予生忧患之中,处落魄之境,自幼至长,自长至老,总无一刻舒眉,惟于制曲填词之顷,非但郁藉以舒,愠为之解,且尝僭作两间最乐之人,觉富贵荣华,其受用不过如此,未有真境之为所欲为,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

透过《无声戏》和《十二楼》,看李贽文学思想对李渔小说的影响

李渔《闲情偶寄》

李渔这种想要妻妾成群的思想观念,当然有不足取得一面,不过相较于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敢于展现真实内心的李渔却也算得上有颗“

真心”。

结语

著书三十年,于世无损益”,李渔晚年曾这样总结自己一生的创作,说的是自己的作品仅仅是娱乐消遣之作,于世人而言既无损害也无益处。此语虽有自谦的成分,但亦充分说明了李渔娱乐性的创作倾向。这与李渔的生活处境分不开,因为他要靠卖书挣钱,为此只有迎合读者。事实上,李渔在继承李贽文学观念的同时,还做出了一些媚俗化的发展,如在自娱的基础上加入了娱人的成分,刻意描写一些观众爱看的场面,有意使语言及情节轻松幽默,追求大团团的结局。

参考文献

李贽 《李贽文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

李渔 《李渔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许建平 《李贽思想演变史》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