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慕雲:臥雲居士的墮落與李多奎的上進

 老旦泰斗龔雲甫物故後,大家都曉得李多奎可以傳其衣缽,其實論資格,論唱、作、念樣樣兼全的龔派傳人,還要算臥雲居士為首選,其次才能輪到多奎身上。臥雲亦旗籍,本名玉靜塵,民國後又改趙姓,現年已近五旬,會入遜淸時之貴胄學校肄業,彼自幼即嗜劇成癖,允喜研究龔調,所以他對於老龔的舉動笑貌,以及唱唸等等,無不加以深刻的揣摹。別人學老龔,只粗俱外表,臥雲卻能把他的起坐、步伐、眼神、一抬手、一投袖,全部能模仿得十分相像。他自個常說:老龔坐時,總是側著身子的時候居多,這彷彿同我們攝影的一樣,要是直挺著腰桿,正襟危坐的拍出照片來,一定不甚登樣;並且也顯著太不自然。老龔不但是身子微偏,同時他的兩隻腳,多是一隻搭在椅子下邊的橫木上,另一隻則勾在前一隻的後面,臺下看的人,只能瞧出他的一隻足尖,微露出黃色的雲頭鞋和雪白的布襪套,這樣總比讓人瞅著兩隻大腳片的老太太似乎強得多了。這雖是極小的一點俏頭,而居士卻也能仿效的神似,可見他私淑老龔時,的確會下過一番研究的苦心呢。

徐慕雲:臥雲居士的墮落與李多奎的上進

臥雲居士之《行路訓子》

 從來他不時在各堂會中串演《釣龜》《六殿》《罵曹》《探母》諸劇,很為觀眾稱讚推許,故而他更下死工夫去研究龔劇,因此當民國初年的時候,他已經很負盛名了。鼎革後的八旗子弟,大多受到經濟的壓迫,他既有一技之長,所以也就拜在老龔的門下,正式下海為伶啦!自此以後對於龔氏的絕學,更能得到真傳,老龔身體多病,又兼年事日高,對於搭班及堂會諸事,簡直不大應酬,有時情不可卻,就舉臥雲自代,並且連自己的琴師(陸五)鼓手都一齊移贈於臥雲,由此可見老龔之愛惜其高徒,已達於極點,所以民十前後的臥雲居士,真可謂紅極一時,名滿平津,凡老於顧曲的人們,無不譽之為龔處(龔處、孫處,皆雲甫、菊仙玩票時之名)第二了。

徐慕雲:臥雲居士的墮落與李多奎的上進

臥雲居士之《太君辭朝》

 大凡作藝的人都不可太滿太驕,臥雲鑑於老龔日益衰老,同時老旦行裡又沒有繼起之人,所以他就自負的了不得,性情也就一天傲似一天。不想在民國十四五年間,忽然老旦行裡出來了個李多奎,後來居然與他爭雄起來。提起多奎的歷史,也並不怎樣高貴,他雖也是梨園世界,但卻不是二黃班裡的人,從前秦腔鬚生泰斗郭寶臣(即老元元紅),有一個拉呼呼的李某,就是多奎的伯父。當年郭寶臣的聲望,是和皮黃班的譚鑫培並駕齊驅的,因而呼呼李也就與梅雨田的名氣不相上下了。梆子班所用的提琴,普通都稱之為呼呼,多奎的伯父對於呼呼極有研究,託腔也好,相隨郭氏甚久,郭無李為輔,簡直不願登臺,亦如梅之與譚一樣,因為有上述這個原因,故而呼呼亦曾名滿平津各埠。多奎本來也學過梆子,後來鑑於秦腔已不為時重,遂又改習二黃,初演鬚生,會以《取成都》《文昭關》等汪派劇享名於煙臺、哈爾濱等處。彼身材矮小,衷氣甚足,出口能唱乙字調,他既有此佳喉,故而到處都能博得顧客歡迎。

徐慕雲:臥雲居士的墮落與李多奎的上進

李多奎

 有一年他回到北平,偶爾串了一出《滑油山》(因當初桂芬亦串演老旦),臨時請的琴師就是和老龔操琴多年的陸五先生,陸五一聽。多奎的本錢真足,因於散戲後勸說他道,你的身個、眼睛,都嫌太小,實在不宜於汪派的王帽戲,現在老旦行裡太缺人材,老龔一死,就要失傳,臥雲居士近來驕傲的不得了,從前我也很教了他許多好腔,他也以師禮待我,每次出演,非由我操琴不可。近年以來,他忽然目空一切,誰也看不起了,口口聲聲說是老龔教他多少出戲,其實他那有工夫教人,還不是他挑個師傅的虛名,實際上全是我來教授麼?現在他紅啦,連我也不放在眼裡,我心中著實氣不過,很想尋一個有本錢(即嗓子)的人,把所有老龔的好腔和他那幾出拿手戲全都傳給了他,讓我也出出這口寃氣。我的條件並不太苛,最要緊的就是我教出來的人,須得永遠以師禮待我,將來他無論紅到什麼地步,總須由我替他操琴,不許把我辭退,另換旁人。

 多奎一想,陸先生的話,很有道理,況且他的條件,豈但不苛,而且於自己還有很大的益處,老實說在北平專拉老旦的胡琴,誰能比得上陸老。再者說老旦是專工,別的琴師拉得再好,但是要叫他拉老旦,就許襯托不上,別說他將來不許辭他另找別人,即令他要離開自己,再幫別人,自個還不肯答應呢。況陸老以能耐換飯吃,人家把戲教會了我,就是我日後養他的老,也是應該,何況他是以琴自養呢。當時雙方同意之後,多奎遂即專心一志的改學老旦了。適巧不久以後,他姊丈梁華亭又接辦了中和戲院,與硯秋訂立了長期出演的合同,多奎就趁此時機加入了硯秋的劇團。

 民國十七年硯秋蒞滬出演,多奎也隨同南下,那時他的包銀,才僅僅拿到三百塊錢,再除去陸五的八十塊錢,他只剩二百餘元啦。幸虧他的胞兄替他跟包,所以又能省下幾十元錢。有一天打鼓老喬三(玉泉)到我寓中向我說道:“聽說您向來很幫我們梨園行老角的忙,孫老元、瑞德寶灌一回話匣子,都能收進七八百元,這次陸老先生,跟多奎南來一趟,繼拿到七八十元的包銀,可否請您也幫幫他的忙,同勝利公司的外國人說說,也灌他們幾張片子,隨便給他們幾個錢都可以的。”那時我因為行裡的工程師不在上海,頗覺躊躇。第二天喬三又來說:“現在已快到年底,陸先生接到北平家信,急等匯款到平還帳,可憐他出遠門一趟,自己才掙八十老洋,又那有餘錢寄回家中呢?”我聽罷之後,也很代他憂慮,一面掬出十元錢,差人贍給陸五,一面竭力向大中華唱片公司接洽這事。那時我因兼任該公司的顧問,所以經一度商談之下,就將此事辦妥,說明三百塊錢灌三片,只費了數小時的工夫,李陸兩人已賺到一月包銀之數了。當然他們很覺開心,誰知兩星期後,樣片製出,成績非常美滿。一因多奎的嗓子衝,又系第一次灌音,想借此留個名譽。二因陸五先生頗知感念餘之厚意,將所有老旦的好過門統統使了出來,所以結果才能如此之佳。翌年剛過正月十五,該公司復再三託餘再灌李片若干,代價由每片百元,增為一百五十,因此遂又灌了五片。多奎雖僅南來一次,可是唱片製出後,銷到全國各埠,就是沒聽過他的戲的人,一聞得這條好嗓子,就起了一種好感,人說唱片能捧人,這話的確不錯。後來多奎的名氣一天高似一天,其得力於唱片的宣傳,卻也不小呢。

徐慕雲:臥雲居士的墮落與李多奎的上進

李多奎、李一車之《釣金龜》

 多奎以老旦正式出演時,照例須拜一位老旦師傅,彼時以臥雲作梗,未得師事老龔,遂出陸五介紹都在羅福山的門下。及他載譽北返,又曾屢往津、濟、太原各地出演,聲譽日隆,包銀日增,家境才漸漸充裕起來。同時他這人倒也純孝,無論在外面掙來多少錢,統統交給他老父保管,每月除不得已得酬應外,只拿六七元的零用錢。他雖是內行,然而他極喜歡同外行人交朋友,尤其對於有學識的人,更愛親近。倘他對於某劇的戲詞,有懷疑不解的地方,他總要向人請教,求人家講撥他聽的。他平日的裝束,非常文雅,絕無內行惡習。生性極愛蒐藏名人書畫的扇面,現已保存百件以上。在老龔未死的前數年,也已正式收他列入門牆桃李。以上所述,皆是十年來多奎日益求進的實情。

 我們再看看那位較他成名在先的臥雲居士呢,他在最近七八年中,卻相反的日形退化與墮落了。北平梨園慣例,直到現在還是無形中排擠外行,臥雲雖已正式下海過,但他性懶貪玩,又不時常出演,平素和內行又不甚往來,除數年前曾與菊朋兩度合演過,以後就壓根看不見他的行蹤啦。後來有人傳出消息,說他四年前姘識了一個人,這位太太手裡稍微有點積蓄,故而他就隱藏起來,彷彿是從此謝絕歌壇,永不業伶啦。他的嗓子因為不常調的緣故,幾年前就壞得一塌糊塗,唱不出來了。

 當他和菊朋同臺的時候,顧曲界因為讚許他們的作工唸白很有神似老龔的地方,有時他嗓子開豁,偷工減料,臺下依然不亂不嚷,更無人去報以倒彩。不過後來他自個覺得問心有愧,實在不好意思老著麵皮再唱下去,所以不久也就辭去了。老旦行自從龔老物故,臥雲墮落之後,無形中卻讓多奎執世界之牛耳。同時作工老旦自從羅福山、文亮臣歿後,亦只餘陳文啟、孫甫亭了。還有一說,陸五先生現已年近七旬,內行中專學老旦胡琴的,直到而今還沒聽說有繼承陸氏衣缽之人,這也是文場中一個很大的缺憾。李、陸兩人久不到上海了,我很想在他們南來的時候,勸他們趕快收幾個徒弟,好免得龔派老旦及陸派胡琴有失傳之虞呢。

(《申報》1939年6月21-24、27-28日《梨園外紀》)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