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我們為什麼至今無法擺脫文化陣痛?

韓少功:我們為什麼至今無法擺脫文化陣痛?| 文化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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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少功 | 海南省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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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在這個文化高度娛樂化而又不時隱隱作痛的時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依然難以自洽。韓少功先生認為,優秀的文學、人民的文化絕不止於娛樂。上世紀60、70年代的“橫掃四舊”,與此前此後反覆出現的“全盤西化”,雖然兩者在意識形態上對立,但在否定文化傳統方面,卻構成了左右聯手,異曲同工。這是一個積貧積弱國家常見的文化陣痛和文化焦慮。對此,包括文學在內的中國思想文化界,依然需要一場“尋根”之旅,在重視、清理、活用本土文化資源的同時,建立中國與西方之間健康的對話關係。但要注意的是,“尋根”並不是提倡復古和守舊,而是提倡創造性的自我再造。

文章原載《文匯報》,感謝作者授權,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供諸君思考。

優秀的文學從來不止於娛樂

《文匯報》:您在《螢火蟲的故事》一文裡提到了——在太多文字產品傾銷中,詩性的光輝,靈魂的光輝,正日漸微弱黯淡甚至經常成為票房和點擊率的毒藥。您現在怎麼看待文學的作用?正如您在文章中提到的疑問:文學還能做什麼?文學還應該做什麼?

韓少功:我們可以相信人類的自我精神修復能力,但也許要承受一個相對沉悶、艱難的時期。這裡面原因很多,其中最大的問題,是過於物質化的價值觀全球流行,動搖了以“上帝”或“人民”為核心的價值支撐,削弱了對真善美的需求。沒有需求就沒有生產。寒帶地區生長不了熱帶植物。當主流性受眾最關心錢的時候,文學不合時宜,也幫不上忙。這些受眾只需要娛樂。而優秀的文學從來不止於娛樂,所謂“不平之鳴”,所謂“悲憤出詩人”、“國家不幸詩家幸”等,早就劃出了文學與娛樂的界線。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全球已有1/4的人需要精神治療,抑鬱病患者數量在本世紀一直快速增長,對人類的致殘比例至2017年已超過癌症,估計2020年將成為僅次於心臟病的第二大殺手。這種大面積的心理危機,大概也是文學娛樂化的一個同步現象。

《文匯報》:您是湖師大瀟湘學者講座教授,今年5月份也被聘為湖南大學的教授,您在高校中授課的內容是什麼?您覺得大學中文系應該注重教學生什麼?

韓少功:湖師大是我的母校,湖大與之相鄰,都在嶽麓山下。我在那裡給學生講一講小說與散文,講技術分析,也講綜合性人文修養。我會盡量講一些專職教師講得少的東西,比如創作現場的感受,多少做一點補充。至於中文系該怎麼辦,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不合適發言。但基本事實是,文學不等於文學知識,寫作一靠生活感受積累,二靠反覆實踐,甚至“非關書也”,“非關理也”。這對於全世界各文學院系來說都是天生的短板。當年美國斯坦福大學開寫作班,我在那裡給他們潑冷水,老師還不高興。但幾十年下來,好像他們也沒培養出多少像樣的作家。很可能,大學只能做大學的事,對於有志於寫作的人來說,只能提供一些基本知識準備,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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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匯報》:您有次講座中談到,遇到過太多文字功底天賦很好的人,可是最終他們沒有定力寫成什麼東西,最終成為新聞記者,機關寫手等等。在您看來,寫作的定力如何養成?

韓少功:這是一個大問題,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大體上說,作家越往後寫,越是拼人格、拼綜合實力。懶惰的人走不遠,虛偽的人走不遠,投機取巧、急功好利的人走不遠,冷漠、狂妄、缺乏同情心的人也走不遠……當好記者等等恐怕也是如此。所謂人才,先成人,後成才。有才的人不會是少數,優秀的人才卻不會是多數。這兩者之間的差距,需要漫長時段的修為、修養、修煉才能克服。這裡從來沒有靈丹妙藥。連講大道理都有點多餘。世界上真正的難題,通常都是大道理誰都懂——但很多人不一定願意做、不一定做得了、並且會用各種藉口自我開脫的問題。

80年代的文學現象,都是一些可貴的探索

《文匯報》:上世紀80年代產生了很多的文學流派,如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等。您怎麼看待80年代的文學界?

韓少功:80年代的那些文學現象,都是一些可貴的探索。即便有不少簡單化、標籤化、道德臉譜化的寫作舊習,但打破禁區糾正積弊,功不可沒,而且造成了巨大的社會反響,助推了整個社會的思想解放。當時的某些應急之作,也許藝術生命不夠長久,但後人應有一種同情的理解。

《文匯報》:您在1985年倡導“尋根文學”,發表《文學的根》(《作家》1985年第4期)提出“尋根”口號,並以自己的創作實踐了這一主張。創作出中篇小說《爸爸爸》、《女女女》等,短篇小說《歸去來》等。當時為什麼提出這一文學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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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功:“文革”式的“橫掃四舊”,與此前此後反覆出現的“全盤西化”,雖然兩者在政治意識形態上對立,但在否定中國文化傳統方面,卻構成了左右聯手,異曲同工。這是一個積貧積弱國家常見的文化陣痛,文化焦慮,文化自宮。

1985年文學界“尋根”的提出,無非是提倡重視、清理、利用本土的文化資源,建立中國與西方健康的對話關係。這一話題也許提得早了些,按照錢穆先生的看法,只有東、西方經濟發展水平大體接近的時候,類似討論才不會情緒化。果然,1985年後的討論大多是情緒化的,不怎麼講道理的,正如有批評家說,中國文化這條大·毒·根斬斷都來不及,還尋什麼尋?這一句話就可以獲得滿堂喝彩。這與二十年後、三十年後的“國學熱”,當然形成了明顯的氣氛反差。這期間發生了什麼?無非是中國多了些錢,多了些經濟發展。如今,關於本土傳統資源的討論,已深入到哲學、法學、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各個領域,文學界倒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不大說這事了。當然,我的看法從未改變,包括我也從不認為本土傳統資源是解決現實問題的神器——晚清比現在要“傳統”要“國學”得多吧?晚清為什麼混不下去了?這就是說,

“尋根”並不是提倡復古和守舊,而是提倡創造性的自我再造。

《文匯報》:大眾忽略了您的另一個身份是“翻譯家”,1987年,為什麼會選擇翻譯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韓少功:當時讀到昆德拉這本書,覺得比國內很多傷痕文學寫得好,可成為中國同行的一個借鑑。出版卻並不順利,因為好幾家出版社認為作者毫無名氣。即便如此,中國讀者還是早於東歐國家、包括捷克在內,更早讀到這本他們的“禁·書”,可見當時的中國的改革開放程度不算太低。這個譯本是經英文轉譯。很多年後有許均先生經法文轉譯,書名也稍有不同。我與許均有過長篇對談和見面。據他說,國內同譯一本書的譯者,經常是不能見面的,像我們這樣能坐到一起吃飯的,幾乎絕無僅有。我聽了就笑,至於嗎?翻譯是一種再創造,只要不存硬傷,應該容許不同的再創造空間。

思想在文學中最常見的功能,

就是給感覺打假

《文匯報》:您1968-1978都待在汨羅,現在也搬回去住。這片土地帶給你的,除了創作出如《馬橋詞典》,更多的是什麼(比如某種價值觀、生活態度),並在之後的生活中如何影響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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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功夫婦在汨羅

韓少功:我喜歡鄉下的生活,這首先是一個生活習慣的問題,不是寫作的問題。鄉下有優質的空氣、水、農產品、山水風光,有“慢生活”的放鬆,有體力勞動和呼呼大睡的機會,有知識圈以外的底層生活豐富多彩,再

加上眼下的光纖寬帶入戶……這麼多加分項還不夠嗎?至於你說的對創作的影響,也許會有,或者說,肯定會有,但可能是潛移默化,很難一一考證。

事實上,長期待在鄉村的人不一定都能寫作,寫鄉村也不一定都能寫好,因此我不願意在作品和經歷之間做固定的因果鏈接。寫作經常是可遇不可求。所謂“可遇”,是大把握不妨有。所謂“不可求”,是小刻意通常不可靠,順其自然好了。

《文匯報》:在《天涯》2018年第1期上,您發表了《觀察中國鄉村的兩個座標》,對中國鄉村和鄉土進行了諸多思考,您認為在城市化的進程中,鄉村裡的哪些文化需要被保護?“農村”和“鄉村”兩個詞能劃等號嗎?

韓少功:“文化”這個概念太大,談起來要特別小心。有些文化是隨著技術和經濟而變化的,比如從石器時代進入鐵器時代,從農牧文明進入工業文明,這種變化無可阻擋。如果我們懷念油燈、草鞋、水車、油紙傘、吊腳木樓,那就得去博物館——眼下很多鄉村民俗遊,其實就是這種博物館的放大和活態表演,如此而已。另一種文化與技術和經濟的關係不大,地緣性很強,因此較為恆久,至今仍是人們活生生的日常態,根本用不著去“保護”。比如很多再富的國人也喜歡土菜、飲茶、漢服、棋牌、方言、崑曲或京劇,你攔都攔不住。這就是說,有些文化易變,有錢就能變,就必然變。有些文化則難變,與錢多錢少沒關係,甚至能成為任何程度的現代化的一部分。

在這個意義上,“保護”與守舊是有區別的。“保護”是建立若干靜態或動態的博物館,滿足人們常有的懷舊情感。守舊則是讓大面積民眾永遠住在博物館裡,都活在昨天,與技術與經濟的發展潮流背道而馳。

《文匯報》:您曾經說,如果說《馬橋詞典》是我為一個村子寫的詞典,那麼《暗示》就是記錄我個人感受的“象典”———具象細節的讀解手冊。《暗示》裡的思想性更強,您為什麼一直強調文學的思想性?什麼樣的文學作品算是有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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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功:很多作家從80年代以前的教條主義災區中解放出來,反感思想和理論,強調“跟著感覺走”。這可能情有可原,但有一個深深的誤解。

教條主義的思想和理論,其實是假思想和假理論。事實上,感覺崇拜論的誤區是,好思想與好感覺從來是一回事,不是兩回事。在日常生活中,我覺得有個人特別讓我反感,卻說不清理由——這就是感覺。當我能說出理由了,能說出一二三或ABC了——這就是思想。思想是能說清的感覺,感覺不過是說不清的思想,如同雞是長出了毛的蛋,蛋是潛藏在殼裡雞,如此而已。當我們強調文學的思想性時,其實也就是在強調文學的感覺化。只是這種感覺要區別於那種假兮兮的無病呻吟、搔首弄姿、做偽娘、貼胸毛、玻璃心。思想在文學中最常見的功能,就是給感覺打假。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說“感覺在文學中最常見的功能,就是給思想打假”。

文學有高下之分,隨著時間的沉澱一見分曉

《文匯報》

:在1996年《天涯》雜誌改版,您擔任了首任社長,當時創辦這本雜誌的初衷是什麼

韓少功:當時的文學雜誌,大多數在市場經濟中丟盔棄甲。小圈子勾兌利益的、自娛自東的、辦垮了的,都不在少數。能死乞白賴追一追名人的稿,不分香臭的見名人就要,已算是很敬業的“好”編輯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團隊想找回刊物之魂,就是說得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要往哪裡去。

“立心、立人、立國”是檯面上的大話,具體的意思,是經過80年代的啟蒙大潮後,我們以為“跟跑”“學舌”“移植”的階段應大體結束,希望中國的思想和文學多一些自己獨立的探索,自己的聲音。後來一系列有較大社會反響的稿件,對錯與高下且不論,多少都有這種“中國製造”“中國智造”的文化意義。

《文匯報》2013年的長篇小說《日夜書》,被稱為知青一代的精神史,為什麼在時隔多年後再次創作一部跟知青有關的題材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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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功:文學不是新聞,常常有一個滯後,比如需要一段足夠的時間沉澱,才更能看清某些人和事。三十年對於我來說大概是一個合適的距離,對焦我的知青生活。

《文匯報》:今年是網絡文學的20週年,您怎麼看待網絡文學的發展?

您覺得它會取代傳統文學嗎?

韓少功:什麼是“網絡文學”?據我所知,很多上網的作品都印上了紙媒,很多紙媒的作品也上了網,是不是很難嚴格區分?“傳統”的古體詩詞不是也能上網?至於專供網絡連載的小說,是網絡文學的一部分,老實說,我對此沒有發言權。據說動則幾千萬字,百萬字的都只能叫“短篇”,老漢實在讀不過來。我問過一些網絡作家,他們說他們互相之間也極少看,因此他們似乎也沒有多少發言權。我只是相信,任何一種形式或載體的文學都有高下之分,將隨著時間的沉澱而一見分曉。我們不必一見網絡就以為是互聯網+,就是文學的阿里巴巴,就是高科技和增長點。不管到什麼時候,優秀文學作品永遠都是少數,無論紙媒還是網絡的文學都這樣,我們不妨等等看。

本文原載《文匯報》2018年7月15日,原題為“作為思想者的作家——答《文匯報》”。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節,註釋從略。圖片來源於網絡,如有侵權,敬請聯繫刪除。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版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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