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玫:「灰姑娘」只想彈巴赫

朱曉玫:「灰姑娘」只想彈巴赫

這是一位近乎「隱形」的華人鋼琴家。她成名很晚,30歲去美國,待了6年後去法國,40歲之前幾乎沒有辦過音樂會,2011年,她已經62歲了,因為樂評人張克新的一篇文章,才走進國人視線。
法國的《世界報》評價朱曉玫,她總是悄悄走上舞臺,穿黑色的衣服和褲子,端坐在鋼琴前,她身上有一種沉靜的力量,演奏清澈而深刻,總是能帶給我們「靈魂的共振」。

文|羅芊

不動聲色
朱曉玫在巴黎有一處小小的居所,房子是租來的,50平不到,家裡東西很少,就是書、鋼琴、桌子椅子、一張床,坐在鋼琴旁往窗外看,是一排法國梧桐,樹的後邊,塞納河緩緩流過。
她今年70歲了,沒結婚,沒有孩子,一個人在這間小房子裡住了近30年。每天7點起來,吃早飯,練4小時琴,沒有電話,沒有約會。因為不喜歡熱鬧,大部分時間她都待在家裡,電話有時接得到有時接不到,常有人找不到她,電話打到她朋友那裡去,問她的近況。
這是一位近乎「隱形」的華人鋼琴家。她成名很晚,30歲去美國,待了6年後去法國,40歲之前幾乎沒有辦過音樂會,2011年,她已經62歲了,因為樂評人張克新的一篇文章,才走進國人視線。在此之前,「朱曉玫是誰?在中國,即使是最狂熱的音樂愛好者都罕有人知曉」。


在那些默默練琴的歲月裡,她憑藉600多場音樂會獲得了歐洲的禮遇和尊重。她在法國數一數二的音樂學校巴黎國立高等音樂學院擁有教職,隨意走進一家巴黎街頭的CD店,她的唱片總是在最顯眼的位置,當她打電話給劇院總機時,接線員常常會說:「你好,曉玫,我認得你的聲音。」
法國的《世界報》評價朱曉玫,她總是悄悄走上舞臺,穿黑色的衣服和褲子,端坐在鋼琴前,她身上有一種沉靜的力量,演奏清澈而深刻,總是能帶給我們「靈魂的共振」。《費加羅報》也說,她是如此出色的鋼琴演奏家,卻又那樣謙遜和充滿深度——這兩種品質在當今世界太稀缺了,當大家都崇尚營銷和展現自己,她顯得如此與眾不同。
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教授盛原這樣形容她的人生——這是大家喜歡看到的故事,她的低調做人、她的苦難經歷和她的非凡成就,確實很勵志,就好像多年的媳婦經過不懈努力熬成了婆,也好像灰姑娘終於熬成了公主。
可故事後半段,在這個名字被人知曉後,生活變得吵鬧,很多吹捧夾雜其中,走到什麼地方都要簽名要照相,她覺得「苦不堪言」,也正應了盛原說的那句:你本以為是灰姑娘熬成了公主的故事,可公主本人還在想,「唉!其實當灰姑娘也挺好的,可以多一些空閒時間彈巴赫。」

劉蘇嫻是一位年輕的華人鋼琴演奏者,在巴黎待了10多年,她這樣形容這座城市,「巴黎只有100多點平方公里,不到上海的60分之一那麼大,20個區每個區都有音樂院校,有些區還有兩三所,非常飽和,能在這裡出來,真的太牛了。」
這裡的觀眾也是「全世界公認的難搞」——法國人清高、優越感很強,你太炫技了,他們覺得你就是在炫技;你演奏過於簡單的作品,他們覺得你技術不行;你真的需要足夠出色,在臺上還得有氣質,那個氣質就是法國人都喜歡的那種氣質,像一幅印象派的畫,不動聲色的,但是下面的人都「瘋」了。
朱曉玫是不動聲色的。她從來不穿晚禮服,只穿面料很舒適的服飾,純色的、沒有任何修飾的那種,還特別地謙虛,整個人往那裡坐,氣場是更強的。劉蘇嫻聽她現場的演奏,「那種氣質,更像個學者」。旅法鋼琴家鮑釋賢也說,「她彈琴沒有任何show off 的東西,沒有大的動作,完全沒有自我英雄主義。」
在巴黎,音樂會來的是什麼人往往證明了演奏者的地位,一場受到「圈內」認可的音樂會,比較好的位置,將會坐著一片白頭髮的人,他們是聽了一輩子音樂會的老巴黎,代表最挑剔的音樂審美。而朱曉玫的音樂會現場,總是能看到那片白頭髮。
鮑釋賢還記得一件小事,那是2008年前後,他19歲,剛到法國不久,在波里尼一場彈巴赫的音樂會上遇到了朱曉玫。那時59歲的朱曉玫在歐洲已經很有名氣了,中場休息時間很緊,鮑釋賢走上前去自我介紹然後說,「朱老師,希望以後有機會能跟您上課學習一下」,朱曉玫雙手合在一起,身體向前傾了傾,說「不敢當,不敢當,我也是來這兒學習的。」

朱曉玫:「灰姑娘」只想彈巴赫

紀錄片《一位中國鋼琴家與巴赫》劇照 圖源豆瓣


像水一樣
朱曉玫很少彈李斯特或者拉赫瑪尼諾夫這種華麗的樂曲,她彈得更多的是舒伯特、巴赫、海頓、貝多芬等德奧系嚴肅艱澀的大麴,其中巴赫是彈得最多的,僅《哥德堡變奏曲》她就演奏過250多場。
這可以稱得上是巴赫最難、最長的一首曲子,曾被人譽為「一匹人人均想駕馭的戰馬」,它隱藏著大量技術「暗礁」,原本是巴赫為有兩個鍵盤的羽管鍵琴創作的,到了鋼琴上卻要在一個鍵盤上演奏,兩隻手需要不斷穿梭,「雖然只有兩隻手,但是要彈出五個人在說話的感覺」,而且它充滿哲理性,不像浪漫派音樂那麼易懂,觀眾很難一直跟著往下走。
巴赫生於巴洛克藝術的鼎盛期,他的音樂聲部很多,結構感又強,樂評人田藝苗形容,巴赫的音樂有數學的「絕對美」,讓我們懂得了規則和秩序,他的作品,一個音都不能改,像邏輯縝密的歐洲大型建築,如果彈得不好,一點也不美,咔嚓咔嚓,聽來簡直像切菜。在中國,鋼琴比賽鮮少有人會彈巴赫,因為不是特別討巧,彈得好大家也未必能聽懂。


在歐洲,朱曉玫的演奏會門票提前半年便會售空。Michel Mollard是一位法國的企業家和樂評人,因為聽音樂會成了朱曉玫的樂迷,認為她是「巴赫最好的演奏者」。迄今為止,Michel聽過朱曉玫500多場演奏會,他能感覺到朱曉玫演奏巴赫時的「那種能量」,就像中國的書法,沿著一條線,沿著一個方向,「我看見了這條線,感受到了這種能量」。他一直很疑惑,一位中國女性怎麼能將巴赫演奏得那樣好,尤其是《哥德堡變奏曲》,朱曉玫的版本,不像古爾德那樣有機械的火花,「像水一樣,純粹又自然」。
巴赫是需要時間的藝術,40歲之前,朱曉玫幾乎沒什麼辦音樂會的機會,「這是壞處,也是好處」,這樣她才有時間去鑽研巴赫,現在聽人彈《哥德堡變奏曲》,她一下就能聽出到沒到火候,「就像吃東西,一口就知道它是不是煮爛了」。
田藝苗的理解是,「鋼琴家的性格往往決定了她的路線。」鋼琴家種類非常多,有些人擅長贏得和樂隊合作的機會,有些人擅長上臺,有些人擅長錄音,有些人擅長教學,「朱曉玫這個人非常的單純,就是專注地練琴,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彈好巴赫。」

朱曉玫:「灰姑娘」只想彈巴赫

紀錄片《一位中國鋼琴家與巴赫》劇照 圖源豆瓣

故事他們都知道
九月,朱曉玫受音樂在線教育平臺「雲音符」的邀約回國,在幾所高校辦了分享會。幾乎沒有對外宣傳,觀眾還是擠滿了音樂廳。她有一雙非常乾淨的眼睛,像水洗過一樣,說話輕聲細語卻很有力量,許多苦難的經歷,她都是淺淺地帶過,問得細了,她會說,「啊,故事他們都知道,可別再問下去了。」


朱曉玫有一本自傳,名叫《河流與她的秘密》,「河流」一詞源於朱曉玫對巴赫的理解,巴赫在德語中有「溪流」之意,水週而復始地流逝,無所而不往。田藝苗初聽她彈的巴赫,「青翠欲滴,原來有生命的聲音是這樣的」,知道她的人生經歷後,更覺得「慈悲高潔,還能聽見珍貴的真摯、執著與坦蕩」。
朱曉玫生於1949年,由於政治原因,剛出生沒多久,家裡便失去了幾乎所有的財產。父親原本是醫生,母親原本是個富家小姐,父母結婚時,婚房買在上海復興公園對面,是一棟複式公寓,因為外公做進出口貿易生意,母親會彈鋼琴,知道盧浮宮裡最好的畫,就好像親眼見過它們一樣。


1950年夏天,朱曉玫隨父母投奔親戚移居北京,他們住在擠了11戶人家的小四合院裡,地板是黑的,尿布掛在窗戶上,夜裡能聽見老鼠在啃天花板,儘管拮据,母親還是送她去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唸書,她自願一天練琴10小時,那時的她喜歡李斯特,貝多芬,至於巴赫,太艱澀了,總是被她留到最後。句子很長,像一串珠子,有時候一個音彈錯了,就沒辦法接下去。
14歲時,她本要迎來自己人生的第一場獨奏會,演奏曲目都準備好了,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莫扎特的A大調鋼琴協奏曲第23號和肖邦的練習曲作品第25號第3首,音樂會前幾天,她和3位同學偷偷去屋頂玩,她說了一句玩笑話「如果我跳下去怎麼辦?」被同學舉報「朱曉玫想自殺」,音樂會變成了自我批評會。
朱曉玫的20歲到30歲——一位鋼琴家最好的時候,幾乎都是在上山下鄉中度過的。張家口冬天的氣溫時常零下20度,房間像一個石頭砌的冰箱,彈琴成了她取暖的方式,她央求母親偷偷將鋼琴寄過來,用音樂老師潘一鳴教她的方法,彈巴赫的復調音樂取暖,一隻手摁住一個聲部的同時,另一隻手得去彈其他聲部,一撐一壓,手指自然就暖和起來了。

朱曉玫:「灰姑娘」只想彈巴赫

青年時期的朱曉玫 圖源網絡


1980年,朱曉玫已經超過30歲了,在老師的鼓勵下,她決定前往美國學習音樂。她在自傳中寫下:生活給了我什麼?我三十多歲了,文化大革命奪走了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我想彌補失去的時間,看看還能走多遠,我知道參加國際比賽已經太晚了,但那又怎樣?鋼琴對我來說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我已經準備好進入未知的世界。
然而,美國六年是一趟現在回憶起來十分幻滅的旅程。先是生存問題,她在一戶富人家做家庭清潔工,擦地、洗衣、熨衣、洗碗,由於聚會眾多,每次清洗完盤子都臨近午夜,還得清理游泳池。居無定所是常事,最多的時候,她一年搬了35次家,朋友們取笑她,「如果要把曉玫的名字記在通訊錄裡,得給她的地址留三張空白頁。」最難過的是一年春天,雪融化了,水滲進地下室,所有的東西都浮在水面上。她想,要不然不彈了吧,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巴赫和貝多芬的樂譜聞起來都一股醬油味。」
努力了3年,她終於獲得了新英格蘭音樂學院的文憑,可是也得不到演出的機會。她感到自己與這裡開放外向的文化氛圍不合,時常陷入沮喪,後來在朋友的鼓勵下,她去了法國,「那個對藝術家最挑剔也最尊重的地方」,一切才稍微順遂起來。


在法國,她租住在藝術家聚集的地方。她在這裡結識許多朋友,Michel Mollard說起到他們的相識,是因為一次「借琴」,剛到巴黎時,朱曉玫買不起鋼琴,總是去朋友家借琴練習,一次她找不到琴練,試著給Michel撥去電話,不到半小時,Michel便送來了自己家裡的門鑰匙,他放下了公司的高管會議匆匆趕來,「因為鋼琴家比什麼都重要」。
1989年,朱曉玫40歲了,終於在塞納河邊的教堂舉辦了人生第一場正式的音樂會,彈的是《哥德堡變奏曲》,許多鄰居買票來聽,她這才知道,因為租的房子隔音不好,鄰居們會悄悄躲在家裡聽她練琴。此後,她的《哥德堡變奏曲》一次又一次被邀請演出,科隆劇院、香榭麗舍劇院都辦過獨奏會,她的唱片總是被評為震驚(Shock)、五音叉(diapason5)、超強(ffff),《費加羅報》曾這麼寫道:請一定要去聽朱曉玫演奏的《哥德堡變奏曲》,她的演奏就像作品本身那樣純淨無邪。

朱曉玫:「灰姑娘」只想彈巴赫

受訪者供圖


Music brings people together
和大眾設想中的「苦行僧」形象相反,朱曉玫從來不覺得自己是苦的,她覺得自己品嚐到了最高境界的快樂,「我最幸運的是,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喜歡音樂了」。直到今天,她每天都在練習,希望用一隻手彈出5隻手的聲音。
比起痛苦,朱曉玫更願意談的是生活中那些照亮過她的部分。儘管生在一個艱難的時代,她還是在充滿愛的環境中長大。母親是一個潤物細無聲的人,不太會逼迫孩子彈琴,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家務,是擦拭鋼琴。在朱曉玫3歲時,母親便把鋼琴從上海運到北京,那是一架英國鋼琴,象牙色的琴鍵泛著光,手指摁下去,琴鍵的低音區,聲音聽起來像一條龍,而高音區,像一隻鳥。家裡有5個孩子,生活艱辛,母親一點一點賣掉了自己的首飾,卻始終沒有賣掉鋼琴,因為「曉玫彈它」。
朱曉玫還記得,自己聽到的第一首鋼琴曲是母親彈的舒曼的《夢幻曲》,那是一個暴雨夜,母女倆點著小燈籠,感覺整個世界好像開闊了起來。
她還談到自己的啟蒙老師潘一鳴。因為自己的手比正常人還要小一點兒,潘一鳴老師第一堂課便發現了這一點,鼓勵她,「某些情況下小手會創造奇蹟」。


這是一位很有想象力的老師,他的課堂有許多比喻,令人放鬆,他會讓大家感受琴鍵的觸感,大拇指放鬆,所有手指才能放鬆,想象自己是一隻貓,用貓爪子撫摸琴鍵,怕它疼的這種感覺,想象你在揉麵,琴鍵是柔軟的,而不是硬梆梆「啪」地觸鍵。
他還帶學生到山上去,一起看書,托爾斯泰、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巴爾扎克、福樓拜,甚至,他會教你,音樂是有顏色的,有時是橙色,有時是藍色,每一個音符都是天鵝絨盒子裡的一顆珍珠,彈琴時要有一個畫面,一個故事,或者一種感覺。如果想要彈得又清亮又快,先慢而響亮地彈奏,然後又快又輕柔地彈奏,最後就能又快又大聲地彈奏了。


細細想來,命運出現轉機時好像總是有巴赫。
在光禿荒蕪的中國農場,巴赫的樂曲不僅溫暖了朱曉玫的手指,還溫暖了她的心靈,後來的媒體採訪中,她甚至開玩笑,應該在藥店裡賣巴赫的CD,比什麼「百憂解」(Prozac)都好用。巴赫給人的是平和,它不是大悲大喜的,而是很清淡的,讓人非常舒服、平穩的東西。
在美國時,朱曉玫需要借用別人的鋼琴練習,才能申請到學校,每次練琴,都要看主人臉色,直到有一天,她彈奏了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主人安靜下來,什麼都沒說了,於是她每天都花6小時來練習這首曲子。每次彈奏,朱曉玫都覺得這支曲子來自寂靜,就像一個人從夢中醒來。


過去這些年,她演奏了超過600場個人獨奏會,她告訴《人物》,其中有兩場做到了「忘我」,都是彈的《哥德堡變奏曲》。說到這兩場在教堂舉行的音樂會,朱曉玫目視前方,好像回到了那時,「劇場不存在了,觀眾也不存在了,什麼時候曲子完了也不知道,自己都不存在了,音樂直接衝向觀眾,那種忽然安靜的,空氣都凝固了的那種感覺,能量真是不得了。」
她在美國時雖然困苦,但遇到了非常好的老師喬多斯教授(Gabriel Chodos),這位教授師從二十世紀最重要的鋼琴家施納貝爾(Artur Schnabel),是美國很有名的鋼琴家,卻會在音樂會結束時問朱曉玫,「你真的認為我有能力舉辦音樂會嗎?我該繼續嗎?」這樣的謙卑深深影響著她。
她也幾乎每天都會掙扎,我是該繼續彈呢,還是就乾脆別彈了,再也別彈了——不是因為生活辛苦,而是因為覺得自己彈得不好。每次錄完音後,朱曉玫都不敢聽自己的CD,怕發現這裡不好,那裡不好。有一次,朋友在汽車上放了她的錄音,問她,覺得這個彈得怎麼樣啊?她說,還可以啊,朋友哈哈大笑,告訴她,這是你自己彈的。
她經歷過動盪的年代,有著很深的愧疚感,認為自己是時代的倖存者,「我們這一代人,死的死,殘的殘,放棄的放棄,我的音樂,要獻給那些再沒有機會的人。」

2014年,她受邀回國辦了幾場音樂會。濟南那一場,當年音樂學院的同學們沒有告訴她,從世界各地趕來,默默坐在第一排,都低著頭,怕打擾她,演出結束後,燈光亮起,大家全都站起來,那一剎那,她感覺到了同輩的支持。
這場音樂會,就像她在自傳裡寫的那句:Music brings people together, in ways that politics or religion cannot。

朱曉玫:「灰姑娘」只想彈巴赫

朱曉玫在四川音樂學院演出 圖源豆瓣


莫扎特的曲子
短暫回國後,朱曉玫又回到了巴黎的家,這裡距離盧浮宮只有十分鐘,離巴黎聖母院、畢加索故居、伏爾泰故居都很近。巴黎的天氣一年四季都不熱,天空很藍,她時常漫步在塞納河岸,看咖啡館服務員飛快地招呼客人。
儘管腿腳已經有些不方便了,拎包跑腿還是她自己來。物質和慾望好像都和她沒什麼關係,她鮮少購物,積攢了很多年的錢,最後在房子和鋼琴之間,選擇了一臺斯坦威三角鋼琴,母親曾教育她,鋼琴不是一個物件,而是「家庭的成員」。
旅法鋼琴家顧劼亭這麼形容她,「朱曉玫老師,她身上很少有世俗的東西,好像所有關於樸字組詞,樸實、樸素,質樸……都可以往她身上攬。」
這些年,朱曉玫穿的衣服都是妹妹和朋友幫忙買好的,贊助商邀請她參加活動,要給她訂商務艙,她說經濟艙就可以了,一次她去音樂會彈琴,門衛誤把她認成了女傭,說今天早上女傭已經來過了,她一點不生氣,「把我當成普通人,多好這個評價。」
顧劼亭還記得第一次去朱曉玫的家,那是她們相識第五年的中秋節,她去巴黎市中心的中國城買了月餅,打電話問朱曉玫,「是不是方便,我去看看你」,聽到那聲「好啊」,提著月餅就去了。

儘管有心理準備,顧劼亭還是有些震撼,她沒有想到,一位年近60的鋼琴家,還住著租來的房子,什麼傢俱都沒有。「一個有本事的人在乎錢,她一定能掙到錢,朱曉玫老師很有本事,經濟狀況一直都不怎麼好,就說明她不是很在乎錢這個事兒,對吧?她不覺得自己是貧窮的。」
在巴黎,她們聊的大多數都是審美層面上的一些東西,文學、藝術、歷史。顧劼亭回國後,儘管兩個人好幾年才能見一次面,都很怕打擾對方,有時,顧劼亭會收到來自朱曉玫的留言:顧劼亭,你最近怎麼樣啊,我最近挺好的,好了,那就不打擾了。「就像一封信一樣,問候一下你怎麼樣。至於這封信什麼時候能到你手裡,什麼時候你還能回信,她都不會計較。」
朱曉玫在巴黎的生活還是那樣,每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彈琴,這是一天的開始,有時候她彈到都有點不懂了,才覺得安心,「因為什麼時候你覺得自己彈得已經很好了,這說明你沒有進步了」。
她經常被問到的一個問題是,如果沒有鋼琴,人生會是什麼樣子?在70歲這個年紀,再一次面對這個問題時,她回答說,「可能結了婚,生了三四個孩子,買了三四套房子,也可能早離婚了,因為結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真是不堪設想。」

許多朱曉玫的同學會擔心,她年紀越來越大,如果她生病了,誰來照顧她,年少時音樂學院那批同學,有人做了房地產經紀人,有人成為針灸師,有人從事鋼琴進出口業務,有人成為音樂家——幾乎所有的人都變得富有了,除了朱曉玫,大家很想關心她,但是又怕打擾她。
朱曉玫反而很淡然。前些時間,她錄了幾位音樂家最後的作品,貝多芬、舒伯特、海頓、莫扎特,她發現,莫扎特最後一首作品跟第一首作品一樣,他對死亡沒有恐懼。
她也希望自己做一個對死亡沒有恐懼的人。音樂家會聊的一個話題是,「葬禮上要放什麼音樂」,曾有人問過她,「曉玫,你的葬禮上要放哪一首巴赫,是《哥德堡變奏曲》嗎?」現在她找到答案了,她不想在自己的葬禮上放巴赫。莫扎特是永遠年輕的音樂,他從來沒有長大過,莫扎特最後一首和第一首是一樣的,純真,對生活的熱愛,永遠像個孩子。她希望自己的葬禮上放的是莫扎特的曲子。

朱曉玫:「灰姑娘」只想彈巴赫



朱曉玫:「灰姑娘」只想彈巴赫

受訪者供圖



部分資料來源於朱曉玫的自傳《The Secret Piano》
出版社:Amazon Crossing; First English Language Edition edition (March 6, 2012)
作者:Zhu Xiao-Mei


譯者: Ellen Hinsey




朱曉玫:「灰姑娘」只想彈巴赫

朱曉玫:「灰姑娘」只想彈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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