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所謂“至南宋而工,至宋季而變”,實始於姜夔、王沂孫二家

前言

自清初詞學中興後,詞家便尤其注意對南宋詞的傳習與研究。清代詞壇分有陽羨、浙西、常州三派遞主清詞壇三百年。清初詞壇上接明末,風格橫陳,有承延明習學五代花間詞風者;如王士禛、納蘭性德、彭孫遹等人;也有追摹蘇、辛者如陳維崧、曹貞吉等人,彼時風流橫陳,小令慢詞共富而蔚為大觀。但隨著浙西、常州以詞派蹈揚詞學之後,南宋詞家與南宋詞的地位便與日俱增。

朱彝尊所謂“至南宋而工,至宋季而變”,實始於姜夔、王沂孫二家

浙西尊姜夔,派主朱彝尊旋即提出“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為突出”(《詞綜發凡》);浙西泯而常州出,常州賙濟又提出學詞的四家之論,即“問塗碧山,歷稼軒、夢窗,以還清真之渾化”。然則南宋雖然是宋詞發展過程中最為完備的時期,但宋後隨即而來的便是元曲的盛行與宋詞的式微----------這種詞學的式微,捨去音樂關係之外,最為關鍵的一點便是朱彝尊提出的“工”、“變”之變,而這兩變,又是以姜夔、王沂孫為標誌。


姜夔的“不俗”與“詞至南宋始極其工”

詞至周邦彥已然是稱得上“窮極工巧”了,周詞如《少年遊》之“馬滑霜濃”、《滿庭芳》之“午陰佳樹清園”等句,無一不妥帖精透,視如在眼。但可惜的是,周詞卻鮮有在意象象徵性上多做構思,故而張炎稱其詞是“意趣不高”,劉熙載也批其詞是“只是當不得一個貞字”。而這種“意趣”的膚淺,便使得彼時詞風出現了一個非常大的弊病,即流於軟媚,不得格調之工。

但自南宋姜夔後,雅詞的這種弊病便得到了改善。先,姜夔詩法江西,同時又將江西詩派硬瘦的筆法引入到詞學中來,這便是如今總結姜夔風格所謂的“以清勁救軟媚”,但這種救,又是如何救呢?---------便是以“不俗”救,姜夔《詩說》中曾有過關於“不俗”的論述: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又云:

故始於意格,成於句、字。句意欲深、欲遠,句調欲清、欲古、欲和,是為作者。

據此,我們可以發現,姜夔對“不俗”的追求,是從“格調”而投射到“字句”之中的。今人大多是稱道白石以“江西詩法入詞”的字面,但實際上這種字面饒是從“格調”上所帶出,換而言之,姜夔的“工”是在格調。

朱彝尊所謂“至南宋而工,至宋季而變”,實始於姜夔、王沂孫二家

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中一共存詞86首,其中出現“梅”字的詞句或者詞牌名便多達22處;“冷”字則出現了12次,“清”字出現了11次,“碧”出現了9次,“寒”則出現了25次。“梅”的意象象徵性一貫是“孤傲不俗”的;而諸如“冷”、“清”、“碧”等字意則又自帶“幽冷”的特質,而這些“不俗”的字抑或是象徵意象的多次出現,便是他在格調上的追求。

此之外,即便是同樣的詠物,姜夔依然在嘗試以“不俗”的方向去創作,我們以姜夔與周邦彥的詠荷詞來一比便知。

姜夔《念奴嬌》: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

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周邦彥《蘇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二詞之中,所展示的藝術風格便是非常不同,周邦彥詞是傾力在對景物主體的摹寫之中,不論是鳥雀之“呼”,或是水面“清圓”,或是“一一風荷舉”等處,體現的是他窮極工巧的一方面,我們可以透過他的描寫使“景色”躍然紙上;但姜夔則不同,姜夔寫荷花無一筆在荷花上,通過對環境的構架,進而烘托出一種奇妙的想象--------是由“人未到”、“水佩風裳”、“翠葉吹涼”構築的“嫣然搖動”的情態來。

當然,並不是說周邦彥的技法比姜夔低,而是周邦彥缺少的就是這種“意趣”的工練,亦或是“格調”的工練。而這種對“意趣”的工練便使得南宋詞出現了第一變,即“始極其工”了。

王沂孫的“詠物”與“詞至宋季始極其變”

因姜夔對於意象通感性的追求、對言外之意的追求,極大的擴張了詞對思想性的容納--------這種發展尤其體現在詠物詞上。而宋季詞學的這一變化,恰恰就是體現在詠物詞上。

詞家之詠物,或“因寄所託”,借抒身世之感;或“侔色揣稱”,略等“有聲之畫”。其在北宋,作者偶一為之;如蘇軾《水龍吟》之詠楊花,晁補之《鹽角兒》之詠梅,其尤著者也。《中國韻文史》

這種“因寄所託”便是詞體之一大關鍵轉變,是詞體地位擢升的關鍵標誌,而這個關鍵標誌的完成人物,便是王沂孫--------“集詠物詞之大成,而能提高斯體之地位者,厥惟

王沂孫。”(龍榆生說)。

朱彝尊所謂“至南宋而工,至宋季而變”,實始於姜夔、王沂孫二家

宋詞地位不能與唐詩同列,便是因為在南宋之前的詞家並沒有特地為詞賦予這種“寄託”。今人很多人提到蘇軾的以詩為詞提高了詞的地位,其實不然。蘇軾之於詞體的解放,更多的是無意識、遊戲式的嘗試,其《與鮮于子駿書》雲:

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扺掌頓足而歌,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

所謂的“自是一家”的由來便是如此了,但這種藝術追求卻多體現在字面、句面上,如蘇軾評惠新詞是“句句挺拔,詩人之雄”,評柳永《八聲甘州》是“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等都是言及句法,風格,並沒有將詞也演進到“詩言志”的上比風雅之列,同時他自己所作的詠物詞詞,凡有“比興寄託”之意者,除去《卜算子》數首,也寥寥無幾。蔣敦復《芬陀利室詞話》曾雲:“唐五代北宋人詞,不甚詠物,南渡諸公有之,皆有寄託。”

朱彝尊所謂“至南宋而工,至宋季而變”,實始於姜夔、王沂孫二家

宋衣冠南渡以後,國家動盪,文人紛起故國之感,以寄託詞外,而其中以王沂孫成就最高,影響最大。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雲:"詠物詞至碧山,可謂空絕千古,然亦身世之感使然,後人不能強求也。"又近人吳梅雲“大抵碧山之詞,皆發於忠愛之忱,無刻意爭奇之意,而人自莫及。論詞品之高,南宋諸公,當以花外為巨擘焉。其詠物諸篇,固是君國之憂,時時寄託,卻無一犯復,字字貼切故也。"

朱彝尊所謂“至南宋而工,至宋季而變”,實始於姜夔、王沂孫二家

王沂孫詠物詞的成就體現在兩方面:第一,從技法角度上,以吳文英筆法作篇章結構,以姜夔筆法作比興寄託。如《齊天樂》、《天香》等詞都是如此(詳評見前文: )。第二,則是有意識的用詞來寄託思想,如吳梅所說的“皆發於忠愛之忱”----------這種有意識的用詞體取代詩體來完成寄託創作的,便是宋詞最關鍵,也是整個詞史最關鍵的一變,只王沂孫開此先河,詞學方才能在清代達到詩詞同列的地位。

結言

值得一提的是,朱彝尊所謂“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始極其變”的說法,並非是為了標舉南宋而貶低北宋,朱氏另又有詞論雲“小令宜師北宋,長調宜師慢詞”便足可證。其次,詞至南宋雖然經此兩變而完成了技法與思想的提高,但同時也因為過度尊崇周、姜、張等人的雅詞,也使得詞學發展戛然而止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