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聞夕死之志士心

終極關懷//文化精神//正義追求

朝聞夕死之志士心

孔子畫像

終極關懷

“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是聖人之言,千百年來不斷被人引證,但凡讀過四書五經的人,以及雖沒讀過卻聽過這話的人,都可以將這話用於某個場合。用多了,“朝聞——夕死”似乎成了一個公式,又像一道沒有標準答案的填空題,可以隨意填加進去不同的內容,賦予不同的含義。以至於到後來,各人所欲聞之“道”,與聖人所謂聞道已相去甚遠。但不論用“朝聞——夕死”的公式表達什麼內容,那所欲“朝聞”的東西,必定是在生命中追求的東西;那不惜為之“夕死”的東西,必定是用生命去追求的東西。

欲知兩千多年來“朝聞——夕死”的衍變,先來揣摩孔子“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本義。筆者對四書五經缺乏研究,姑且參照聖人之徒南宋朱熹的註釋。朱熹對“道”的解釋是“事物當然之理”,近於現代人所謂真理。“朝——夕”不一定實指早上和晚上,只不過從早到晚時間很短,“所以甚言其時之近”,是極而言之的說法。朝聞與夕死並無必然聯繫,聞道之後以死為可,不過是“生順死安,無復遺恨”,好比說“生固可喜,死亦欣然”。因此,聖人之言的意旨大約在於:真理如果是可以得到的,那麼一旦得到,便死而無憾。人生大事莫過於生死,那可以為之去死的東西,或者一旦得到便雖死無恨的東西,無疑是人生的終極關懷,而得到之後便意味著人生價值的實現,或者一生使命可以終了。西哲有言:“當人們相信他們能夠為真理自身之故而追求真理時,他們實際上是在真理之中追求生命。”(烏納穆諾《生命的悲劇意識》)生命未必存在於真理之中,但生命的價值卻可以存在於對真理的追求之中。

孔子一生“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論語·述而》)。其中“志於道”也就是“為真理自身之故而追求真理”,在生命中追求真理,用生命去追求真理,是他人生的價值目標和終極關懷;而其餘三事都是圍繞得道和行道,即認識和實踐真理的志向而展開。“其為人也,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史記·孔子世家》),是為了認識和實踐真理;讀易韋編三絕,學韶樂三月不知肉味,學鼓琴由習其曲而得其數、得其志、得其為人,也貫穿著認識和實踐真理的精神;“再逐於魯,伐樹於宋(講學其下的大樹被砍伐),削跡於衛,窮於商周”(《莊子·山木》),過匡、蒲遭拘押,在陳、蔡被圍於野而絕糧,適(到達)鄭又被目為“喪家之狗”等等,無不緣於認識和實踐真理。

古人不瞭解真理的相對性和絕對性的關係,因而可能將真理絕對化了。假如孔子懂得絕對真理就存在於相對真理之中,那麼他就應該知道,他這一生已聞道多矣。事實上,《論語》中許多地方出現的道,如孝道,善道,直道,君子之道,先王之道,文武之道,從政之道,忠恕之道,中庸之道,去貧賤處富貴之道等等,都是他有所瞭解的道。只不過他以為在這些道之上還存在一個更高的道,那個道近似於絕對真理,一旦得而聞之,一切疑難都會豁然洞開;一旦得而行之,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但真理如果是絕對的,人們當然不可能在一天早上聽到它的聲音,更不可能在有生之年窮盡它,而只能不斷地接近它,於是“聞道”就成了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標。孔子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才說出“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話來;也正由於此,對這話就有了另一種解釋:“言將至死不聞世之有道。”(劉寶楠《論語正義》)

這就註定了孔子的悲劇性格,以致他屢屢發出這樣的嘆息:“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孔子臨終前,預感到自己大限將至,於是長歌當哭:“太山壞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詠唱之際,涕下沾襟。他對子貢說:“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我)。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殆殷人也。”(《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是宗周的,他說:“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但他夢見自己既不在夏人的位置,也不在周人的位置,而在殷人的位置上。古人以為這是聖人“知命”,預見到自己死後將受到尊崇。其實,這也許是孔子對自己的一個定位:他期望的是周,達到的卻是商;追求的是絕對真理,得到的卻是相對真理。

朝聞夕死之志士心

聖賢之徒

文化精神

經過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孔子被尊為聖人,而聖賢之言則被視為“事物當然之理”。這時的“道”似乎已不再玄遠,而就在聖賢書中,讀經於是成為“聞道”的捷徑。如果說孔子為了獲取真理不得不上下求索,那麼,此後似乎已無需四處求取,而只需在儒家經典中尋章摘句。但“文以載道”,經書不過是載道之文,而非道本身;且經書所載,只有聖人已聞之道,沒有聖人慾聞之道和未聞之道,所以,此“聞道”已不是彼“聞道”。這與古人所持歷史退化論有關,在這種觀點看來,真理永遠屬於過去,似乎越古越具真理性。正如孔子以為“道”在三代(夏商周)之中甚至三代之前,西漢時五百年前的聖賢之言已被奉為經典。

在西漢黃霸看來,可以讓他朝聞夕死的,就是通曉儒家的經典。漢宣帝初即位,下詔稱頌漢武帝功德,讓群臣廷議。識趣的群臣都說“宜如詔書”,惟獨長信少府夏侯勝不識時務,以為“詔書不可用”,且對漢武帝的功過另有一番評說。對這種近乎推倒重來的意見,漢宣帝卻沒有接受的雅量,群臣大概也不答應。於是,夏侯勝就被加了個“非議詔書,毀先帝”的罪名,下了大獄;而丞相長史黃霸也被以“阿縱勝,不舉劾”的罪名,一同下獄,與夏侯勝囚於一室。夏侯勝家學淵源,從師非一,族中不乏魯中宿儒,他自己也以儒學顯名,所謂長信少府,就是在長信宮為皇太后講授《尚書》的。而黃霸自幼學的是律令,未能打好儒學的基礎,曾引以為憾。面對眼前這位淵博的儒學老師,黃霸似乎忘記了自己身在獄中,懇求夏侯勝傳授他經書。而夏侯勝卻沒有忘記身在何處,深知生死懸於皇帝一念,於是以獲罪將死為由,婉言推辭。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黃霸引孔子的話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黃霸此言絕非說說而已,說不定哪一天早上還在講論經書,晚上就被押赴刑場。在死亡陰影籠罩下所表達的“朝聞夕死”,更能反映一個人的真實志向,所以夏侯勝以黃霸之言為賢,開始向他講授經書。在獄中又過了一個冬天,一直講論不輟。後遇地震大赦,二人雙雙出獄。夏侯勝復任諫大夫等職,向漢宣帝舉薦黃霸。黃霸先後任揚州刺史、潁川太守,政績突出。他“力行教化而後誅罰”,“以外寬內明得吏民心”,都體現了對儒家政治理想的追求、為政之道的實踐。他“治為天下第一”,“自漢興,言治民吏,以霸為首”(《漢書·良吏傳》),成為漢代有名的良吏,與他在獄中學經是分不開的。

儒學雖非絕對真理,但不能否認儒學之中確有真理,尤其是在當時不失為一種先進文化。所以黃霸所謂“朝聞夕死”,既有在生命中追求真理的因素——在這個意義上是孔子精神的傳承;又有在生命中追求文化的因素——在這個意義上又是一種可貴的文化精神。作為人類創造的精神財富,文化本來是為社會服務的,如掌握了儒家文化,就是要經世濟民;對封建時代的讀書人來說,還要謀取自身出路,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但當生死未卜,早上學了晚上就可能去死,一肚子文化可能被帶進墳墓時,這種學習已超越了功利目的,是為文化自身之故而追求文化,將文化本身作為價值目標去追求,這就成為一種可貴的文化精神。事實上,打從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以來,這種可貴的文化精神激勵著一代又一代讀書人,在長達兩千多年時間裡,當人們引用孔子的這句話時,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所體現出來的,都是這種可貴的文化精神。

魏晉皇甫謐二十歲才開始讀書,他“躬自稼穡,帶經而農,遂博綜典籍百家之言”。他讀書不為名利,有人以為“先生年邁齒變,飢寒不贍,轉死溝壑,其誰知乎”?勸他“脩名廣交”——這在當時不失為一條做官的終南捷徑;他作《玄守論》,以“生為人所不知,死為人所不惜”為人生的最高境界。晉武帝屢次下詔徵用他,他一再堅辭,屢徵不起。他“耽玩典籍,忘寢與食”,人稱“書淫”,有人勸誡他過於用功會損耗精神,他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況命之修短分定懸天乎!”(《晉書·皇甫謐傳》)他所謂聞道,近於西方人所謂自我完善,他說:“苟能體堅厚之實,居不薄之真,立乎損益之外,遊乎形骸之表,則我道全矣”。他雖不仕,卻以著述和教授為務,所著詩賦、誄頌、論難甚多,留下了《帝王世紀》等作品,他的弟子中也不乏晉代名臣。可見他不僅為文化自身之故而追求文化,也將文化本身作為一種事業而致力於傳播。

稍後十六國時期,敦煌劉昞出任當時割據涼州的李暠的官職,雖有政務,手不釋卷,夜以繼日。李暠勸他“白日且然,夜可休息”,他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不知老之將至,孔聖稱焉。昞何人斯,敢不如此。”(《魏書·劉昞傳》)為文化自身之故,惜時如金、只爭朝夕地不懈追求。他生逢亂世,做官原非所願,難得的是既已為官,於政務之餘,仍好學不倦,筆耕不輟,所著《涼書》、《敦煌實錄》等書,並行於世。

明朝永樂中,明成祖親征瓦剌還京。因漢王謀奪嫡,日夜譖太子,遂以太子遣使迎駕遲,歸咎於輔導官,逮東宮官屬下獄,太子洗馬楊溥也在其中。楊溥在獄十多年,因上命叵測,日日與死為鄰,但他卻愈益勵志,讀書不輟。同難者勸他說:“勢已如此,讀書何為?”楊溥回答:“朝聞道,夕死可也。”(《四友齋叢說》)仁宗即位,楊溥獲釋,歷翰林學士、太常卿,掌弘文閣事。宣宗即位,召入內閣,與典機務,升禮部尚書。英宗初年,進少保、武英殿大學士。當初在獄苦讀之時,並沒有想到以後會有如此境遇,也不承想獄中所學竟能派上大用場。正因為他在獄中“五經諸子,讀之數回”(同上),所以晚年位為閣老,才兼大儒,“朝廷大製作,多出其手,實有賴於獄中之功。”(同上)以致《四友齋叢說》的作者何良俊認為,他所經歷的苦難,乃是上天對他的“玉成”(說“蓋天玉成之如此”)。

時至今日,這種可貴的文化精神仍薪火相傳。譬如,有的人年屆退休,或雖然在崗卻已邊緣化,所學難以致用,仍“可憐無益費精神”(韓愈),活到老,學到老;有的人年屆“耳順”,仍然把“十年讀書,十年養氣”視為至理名言,並打算實行,而不管十年之後還能做什麼;有的人到了晚年還要上大學、攻讀博士學位,而不問所學還有用否,都體現了“朝聞道,夕死可矣”這樣一種可貴的文化精神。當然,有這種文化精神者,並不限於那些“不知老之將至”的人,只要為文化自身之故而追求文化,從事文化事業,如為了詩歌之故而致力於詩歌研究,為了某種即將失傳甚至滅絕的文化之故而致力於挽救這種文化,都屬於這種可貴的文化精神。

朝聞夕死之志士心

古之君子

正義追求

唐代則天帝長安三年,宰相魏元忠因得罪武則天寵臣張昌宗,被張昌宗誣陷他說過這樣的話:“太后老矣,不若挾太子為久長。”這話犯了武則天大忌,因而女皇一怒,下了魏元忠大獄。為了構陷成此案,張昌宗以美官為誘餌,試圖拉攏鳳閣舍人張說,讓他證明魏元忠說過此話。於是,張說是否敢講真話,不僅關係到魏元忠的死活,而且關係到朝中正氣與邪氣、君子與小人力量的消長。因而張說入宮作證前,有正義感的同僚紛紛勉勵他說真話。當時的鳳閣舍人、後來的名相宋璟說:“名義至重,鬼神難欺,不可黨邪陷正以求苟免。若獲罪流竄,其榮多矣。若事有不測,璟當叩閣力爭,與子同死。努力為之,萬代瞻仰,在此舉也!” 時任殿中侍御史的張廷珪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時任左史的唐代史學家劉知幾說:“無汙青史,為子孫累!”(《資治通鑑·唐紀》)

在這裡,張廷珪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道,近於現代所謂正義,即道義之道。宋璟所說的“名義”,不同於現代詞彙“名義”,而是如《韓非子》所謂“好名義不進仕者,世謂之烈士”,其中“名”即名譽,“義”即道義,“名義至重”就是名譽和道義至重;這與劉知幾所謂“無汙青史,為子孫累”是一致的,因為有損於名譽和道義,必然有汙青史,讓子孫後代蒙羞。在這裡,可以讓人朝聞夕死的東西,亦即在生命中追求、用生命追求的東西,與前述不同,既不是真理,也不是文化,而是正義。

宋璟是開元(玄宗年號)名相,史稱他“居官鯁正”、“耿介有大節”。雖然不能說他就是正義的化身,但在魏元忠一案中,他主張“名義至重”、敢說真話,較之於張昌宗等人捏造事實、誣陷正人而言,正義無疑在他與劉知幾等人一邊。宋璟雖非當事人,但他所寄望於張說的,也正是自己準備身體力行的。他所謂“叩閣力爭,與子同死”決非說說而已,假如張說真的由於說了真話而遭遇不測(而非流竄),以他的為人,無疑是會叩閣死諫。後當張昌宗被人告發心懷不軌時,他竭力主張窮治(追究)其事,對武則天說:“易之等貴寵,臣言之且有禍,然激於義,雖死不悔。”(《新唐書·宋璟傳》)他為之“雖死不悔”的,就是去除邪惡張揚正義,也就是視名譽和道義重於生命,在生命中追求正義,用生命追求正義。事實上,因他剛正不阿,張易之等人多次欲置他於死地,直至“遣客刺殺之”。中宗時,他堅持將指控武三思“亂宮掖”(與韋后有私)的韋月“付獄按罪”,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殺死,為此不惜違背皇帝的旨意,對中宗說:“請先誅臣,不然,終不奉詔。”(同上)他的一生,庶幾實踐了張廷珪所謂“朝聞道(正義),夕死可矣”。

張說後來也是玄宗朝有作為的宰相,曾倡導“修太宗(李世民)之政”,後來遭李林甫等人陷害而罷政,憤而著《疾邪篇》,史稱他“敦氣節,立然諾”。在魏元忠一案中,他在武則天看來雖然有“反覆”之嫌,但當張昌宗兄弟傍著武后,炙手可熱,權傾一時之際,他明知說假話就可以得到美官,而說真話輕則流放,重則有性命之虞,最終還是接受了宋璟等人的意見,堅持說真話,已屬難能可貴。當張昌宗在武后面前逼他作證時,他說:“陛下視之,在陛下前,猶逼臣如是(這樣),況在外乎!臣實不聞元忠有是言。”(《資治通鑑·唐紀》)結果被張昌宗、張易之兄弟誣為“與元忠同反”,為說真話付出了流於嶺表的沉重代價。至少在這件事上,他也實踐了張廷珪所謂“朝聞道(正義),夕死可矣”。

古人在追求道義的意義上具有朝聞夕死的精神,並不偶然。如唐以前的北齊高勱。北齊末年,宦官放縱,“猶行暴虐,民間雞豬,悉放鷹犬搏噬取之”(《北齊書》)。為此,統領兵馬護衛京師(鄴)的樂安王高勱,收捕“儀同三司”的宦官苟子溢,欲行大戮,因太后有令而不得不釋放。有人對高勱說:“子溢之徒,言成禍福(說出來的禍福就是禍福),何容如此,豈不慮後生毀謗耶?”擔心宦官在太后身邊說高勱的壞話。高勱奮然(攘袂)說:“今者西寇(北周)日侵,朝貴多叛,正由此輩弄權,致使衣冠解體。若得今日殺之,明日受誅,無所恨也。”(《隋書》)猶言“朝誅此輩,夕死無恨”。

高勱是北齊皇族,當然也不是正義的化身。但他所要誅殺的宦官,不僅弄權誤國,而且害得民間雞犬不寧。所以他這樣做,在維護北齊王朝的利益上,屬於“忠”這樣一種道德規範;在為民除害的意義上,屬於“義”這樣一種道德規範。他既忠且義,相對於那些禍國殃民的宦官來說,不能不說道義在他這邊。而他的“今日殺之,明日受誅,無所恨也”,表達的是一種疾惡如仇的精神,從而也說明他心存正義。史稱他“性剛直,有才幹,甚為時人所重”(同上),若非重道義,是既不足以稱剛直,也不足以為時人所重的。北齊、北周相繼滅亡後,他在隋朝歷任四州刺史,頗有政績,特別是任洮州刺史時,“大崇威惠,民夷悅附”,“豪猾屏跡,路不拾遺,在職數年,稱為治理”,也說明他不失為一個有正義感的人。

在上述朝聞夕死之論中,所聞之道無論是真理,還是文化、正義,都具有正面價值,也都是人生中可寶貴的東西。不過,古人價值觀念也頗多元,因而在生命中追求和用生命去追求的東西,也不限於這些。

(因第一次使用原創首發,操作失誤,還請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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