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北大致辭》為何廣受讚譽,經久不衰?

這一篇《北大致辭》為何廣受讚譽,經久不衰?

盧新寧,中央人民政府駐香港特別行政區聯絡辦公室副主任,原人民日報副總編輯

2016年,我從經濟日報調人民日報海外版任總編輯,盧新寧是評論部主任,平時開會,見過幾面,未及交談,印象不深,直觀感覺,一個沉穩幹練的部主任。

評論部是人民日報“核心”部門。作為中央喉舌,報社經常要對時局表明態度。此類表態,大都以評論出之,既要旗幟鮮明,嚴謹慎密,又不能板著面孔,盡說官話。當此時也,就需要評論部在“關鍵時刻”能夠拿得起,衝得出,用得上,發揮輿論引領之“核心”作用。

正因此,評論部主任人選,自然是好中選好、優中拔優。亦因此,這一職位,幹到三年五年,如果勝任愉快,恰好又遇班子調整,大都會順理成章,再進一步,擔任報社領導。於寧、米博華如此,盧新寧亦如此。

我對盧新寧及評論部的整體印象,大抵如是。

記得退居二線後不久,2012年年末吧,盧新寧的一篇《北大致辭》在網上迅速傳播,很快走紅。老詹曾經找來,仔細讀了一遍,不錯,確實很精彩,非常有才氣!

有意思的是,自那以後,每隔一年半載,三月兩月,一準有人將盧的致辭在網上轉載,而且,一準會引起小小的轟動。

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現象。

演講致辭,尋常事也。一篇致辭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轉載,廣受讚譽,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不多說了,看原文吧。

在懷疑的時代依然需要信仰

——北大中文系2012年畢業典禮致辭

盧新寧

(2012年7月1日,北京大學)

這一篇《北大致辭》為何廣受讚譽,經久不衰?

敬愛的老師和親愛的同學們:

上午好!

謝你們叫我回家。讓我有幸再次聆聽老師的教誨,分享我親愛的學弟學妹們的特殊喜悅。

一進家門,光陰倒轉,剛才那些美好的視頻,同學的發言,老師的講話,都讓我覺得所有年輕的故事都不曾走遠。可是,站在你們面前,親愛的同學們,我才發現,自己真的老了。

1988年,我本科畢業的時候,你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還沒有出生。那個時候你們的朗朗部長還是眾女生仰慕的帥師兄,你們的渭毅老師正與我的同屋女孩愛得地老天荒。而現在他們的孩子都該考大學了。就像剛才那首歌唱的,“記憶中最美的春天,難以再回首的昨天”。

如果把生活比作一段將理想“變現”的歷程,我們只是一疊面額有限的現鈔,而你們是即將上市的股票。從一張白紙起步的書寫,前程無遠弗屆,一切皆有可能。面對你們,我甚至缺少一分抒發“過來人”心得的勇氣。

但我先生力勸我來,我的朋友也勸我來,他們都是84級的中文系學長。今天,他們有的仍然是一介文人,清貧淡泊;有的已經主政一方,功成名就;有的發了財做了“富二代”的爹,也有的離了婚、生活並不如意,但在網上交流時,聽說有今天這樣一個機會,他們都無一例外地讓我一定要來,代表他們,代表那一代人,向自己的弟弟妹妹說點什麼。

是的,跟你們一樣,我們曾在中文系就讀,甚至讀過同一門課程,青澀的背影都曾被燕園的陽光,定格在五院青藤纏滿的綠牆上。但那是上個世紀的事了,我們之間橫亙著20多年的時光。

那個時候我們稱為理想的,今天或許你們笑稱其為空想;那時的我們流行書生論政,今天的你們要面對誡勉談話;那時的我們熟悉的熱詞是民主、自由,今天的你們記住的是“拼爹”、“躲貓貓”、“打醬油”;那個時候的我們喜歡在三角地遊蕩,而今天的你們習慣隱形於偉大的互聯網。

我們那時的中國依然貧窮卻豪情萬丈,而今天這個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還在苦苦尋找迷失的幸福,無數和你們一樣的青年喜歡用“囧”形容自己的處境。

20多年時光,中國到底走了多遠?存放我們青春記憶的“三角地”早已蕩然無存,見證你們少年心緒的“一塔湖圖”正在創造新的歷史。你們這一代人,有著遠比我們當年更優越的條件,更廣博的見識,更成熟的內心,站在更高的起點。

我們想說的是,站在這樣高的起點,由北大中文系出發,你們不缺前輩大師的庇廕,更不少歷史文化的薰染。《詩經》《楚辭》的世界,老莊孔孟的思想,李白杜甫的詞章,構成了你們生命中最為激盪的青春時光。

我不需要提醒你們,未來將如何以具體瑣碎消磨這份浪漫與絢爛;也不需要提醒你們,人生將以怎樣的平庸世故,消解你們的萬丈雄心;更不需要提醒你們,走入社會,要如何變得務實與現實,因為你們終將以一生浸淫其中。

我唯一的害怕,是你們已經不相信了——不相信規則能戰勝潛規則,不相信學場有別於官場,不相信學術不等於權術,不相信風骨遠勝於媚骨。你們或許不相信了,因為追求級別的越來越多,追求真理的越來越少;講待遇的越來越多,講理想的越來越少;大官越來越多,大師越來越少。因此,在你們走向社會之際,我想說的只是,請看護好你曾經的激情和理想。在這個懷疑的時代,我們依然需要信仰。

也許有同學會笑話,大師姐寫報社論寫多了吧,這麼高的調子。可如果我告訴各位,這是我的那些中文系同學,那些不管今天處於怎樣的職位,遭遇過怎樣的人生的同學共同的想法,你們是否會稍微有些重視?是否會多想一下為什麼二十多年過去,他們依然如此?

我知道,與我們這一代相比,你們這一代人的社會化遠在你們踏上社會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國家的盛世集中在你們的大學時代,但社會的問題也凸顯在你們的青春歲月。你們有我們不曾擁有的機遇,但也有我們不曾經歷的挑戰。

文學理論無法識別毒奶粉的成分,古典文獻擋不住地溝油的泛濫。當利益成為唯一的價值,很多人把信仰、理想、道德都當成交易的籌碼,我很擔心,“懷疑”會不會成為我們時代否定一切、解構一切的“粉碎機”?我們會不會因為心灰意冷而隨波逐流,變成錢理群先生所言“精緻利己主義”,世故老到,善於表演,懂得配合?而北大會不會像那個日本年輕人所說的,“有的是人才,卻並不培養精英”?

我有一位清華畢業的同事,從大學開始,就自稱是“北大的跟屁蟲”。對北大人甚是敬重。談到“大清王朝北大荒”江湖傳言,他特認真地對我說:“這個社會更需要的,不是北大人的適應,而是北大人的堅守。”

這讓我想起中文系百年時,陳平原先生的一席話。他提到西南聯大時的老照片給自己的感動:一群衣衫襤褸的知識分子,氣宇軒昂地屹立於天地間。這應當就是國人眼裡北大人的形象。

不管將來的你們身處何處,不管將來的你們從事什麼職業,是否都能常常自問,作為北大人,我們是否還存有那種浩然之氣?那種精神的魅力,充實的人生,“天地之心、生民之命、往聖絕學”,是否還能在我們心中激起共鳴?

馬克思曾慨嘆,法蘭西不缺少有智慧的人但缺少有骨氣的人。今天的中國,同樣不缺少有智慧的人但缺少有信仰的人。也正因此,中文系給我們的教育,才格外珍貴。

從母校的教誨出發,20多年社會生活給的我最大啟示是:當許多同齡人都陷於時代的車輪下,那些能倖免的人,不僅因為堅強,更因為信仰。不用害怕圓滑的人說你不夠成熟,不用在意聰明的人說你不夠明智,不要照原樣接受別人推薦給你的生活,選擇堅守、選擇理想,選擇傾聽內心的呼喚,才能擁有最飽滿的人生。

梁漱溟先生寫過一本書《這個世界會好嗎?》。我很喜歡這個書名,它以樸素的設問提出了人生的大問題。這個世界會好嗎?事在人為,未來中國的分量和質量,就在各位的手上。

最後,我想將一位學者的話送給親愛的學弟學妹——無論中國怎樣,請記得: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中國;你怎麼樣,中國便怎麼樣;你是什麼,中國便是什麼;你有光明,中國便不再黑暗。

謝謝大家!

這篇致辭,相信各位已經讀完。(未讀完者,下面的分析,肻定不會看的,確實也不必看了)。

北大致辭》到底精彩在哪裡呢?老詹分析,奧秘有三。

一是有真情。

從1988年畢業到2012年回校,盧新寧離開母校整整24年!重回綠意蔥蘢的未名湖畔,見到活潑可愛的學弟學妹們,無疑,這位女學長的內心是親切的、激動的,甚至是會有些亢奮的!亦正因此,整篇致辭,充溢著對母校及學弟學妹們發自內心的濃濃深情。

且看這番表白吧:……但我先生力勸我來,我的朋友也勸我來,他們都是84級的中文系學長。今天,他們有的仍然是一介文人,清貧淡泊;有的已經主政一方,功成名就;有的發了財做了“富二代”的爹,也有的離了婚、生活並不如意,但在網上交流時,聽說有今天這樣一個機會,他們都無一例外地讓我一定要來,代表他們,代表那一代人,向自己的弟弟妹妹說點什麼。

有了這份真情,則言必發於衷,語皆出於心,通篇致辭,坦誠、質樸、中肯、率真,豈能不打動人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二是說真話。

面對即將走入社會的學弟學妹們,到底講些什麼呢?無疑,要以過來人之身份,講一些自己的經驗、體會和教訓。盧的致辭,說的全是發乎於心的真話,而不是大話、空話、客套話。

她坦率承認,那個時候我們稱為理想的,今天或許你們笑稱其為空想;那時的我們流行書生論政,今天的你們要面對誡勉談話;那時的我們熟悉的熱詞是民主、自由,今天的你們記住的是“拼爹”、“躲貓貓”、“打醬油”;那個時候的我們喜歡在三角地遊蕩,而今天的你們習慣隱形於偉大的互聯網。

她還坦陳當今國家和學子的困惑:我們那時的中國依然貧窮卻豪情萬丈,而今天這個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還在苦苦尋找迷失的幸福,無數和你們一樣的青年喜歡用“囧”形容自己的處境。

這些話語,說得或許有些文藝,有些隱諱,但是,畢竟,這是一個頭腦冷靜的觀察者才能說得出來的真話、實話。有些真話,人人心中有,個個口中無,一旦講出來,定會引起強烈共鳴。

三是有文采。

盧不愧是北大才女,致辭中不少話說得既大膽、直率,又剋制、隱諱,常常令聽者聞之不由動容,心領神會,相視一笑,即時下所謂“你懂的”也。

比如,這一段:我唯一的害怕,是你們已經不相信了——不相信規則能戰勝潛規則,不相信學場有別於官場,不相信學術不等於權術,不相信風骨遠勝於媚骨。你們或許不相信了,因為追求級別的越來越多,追求真理的越來越少;講待遇的越來越多,講理想的越來越少;大官越來越多,大師越來越少。因此,在你們走向社會之際,我想說的只是,請看護好你曾經的激情和理想。在這個懷疑的時代,我們依然需要信仰。

又如,這一段:從母校的教誨出發,20多年社會生活給的我最大啟示是:當許多同齡人都陷於時代的車輪下,那些能倖免的人,不僅因為堅強,更因為信仰。不用害怕圓滑的人說你不夠成熟,不用在意聰明的人說你不夠明智,不要照原樣接受別人推薦給你的生活,選擇堅守、選擇理想,選擇傾聽內心的呼喚,才能擁有最飽滿的人生。

這些思想,這些語言,非經過深思熟慮,難以提煉,沒有相當文采,難以概括。同樣的話,平平淡淡地說出來,與如此有排比、有韻律、有文采地講出來,其效果真有天淵之別!盧的致辭之所以吸引人,之所以為讀者所津津樂道而經久不衰,這是一個極重要原因。

有真情,說真話,一般都能做到,但是,還得有文采,這就難了,沒有一點天分,是躍不上這個臺階的!

好了,說了一通讀後感,或許只是隔靴搔癢,並未切中要害,但也正因此,這篇致辭,恰恰因其不易讀懂而有其可供回味、值得琢磨的魅力。或許,就這兩天,有人又會轉載此文,再次引起一番小小的轟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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