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中期》影评:曾经,我们也是那个小文青

俗话说得好:「爱听老歌的孩子不会变坏」,我以为:看电影的文青都有各自别扭的地方。乔纳·希尔的导演处女作《90年代中期》(Mid90s )对我来说就像很多老影评人看昆汀《好莱坞往事》,虽然我的青春期只勉强赶上华语的九〇盛世,复古嘻哈甚至不干我青春期的事,而且当然也是因为乔纳·希尔是用胶卷拍的,当然也是因为《圣鹿之死》桑尼·苏尔季克​、《伯德小姐》卢卡斯·赫奇斯演得很好,但真的让我一看再看,好像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在柏林影展看这部片时,在充满历史的「动物园宫」电影院,《90年代中期》画幅比接近正方形──在老派的超大厅戏院,看以旧时代学院比例(Academy ratio,1.375:1 )拍的电影,是一种特别复古、特别亲密的观影经验,也似乎因而种下了另一段「迷影」旅程的缘。当不属于我的乡愁飘散在颤动的光影中,我发现全场的观众,过半跟我一样错过那个时代,不是更老就是更小,却都能跟着银幕上的小小乔纳·希尔一起在九〇年代的LA 日落马路上,滑着滑板、练习讲「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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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90年代中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电影,肯定比不上《罗马》以小见大的恢弘主旨,而这两年滑板电影佳作辈出,《滑板厨房》(Skate Kitchen )、 《滑板少年》(Minding the Gap )都是最好的例子。Metacritic上给这部片50分的《The Playlist》影评人Jason Bailey说,这部片令人想起Larry Clark的《半熟少年》(Kids ,1995),「《90年代中期》一点新意都没有。」是啊,导演乔纳·希尔在映后就直接被问到这部片与其他经典滑板电影《半熟少年》、《迷幻公园》(Paranoid Park ,2007)的连结,希尔说他看过这些电影,而「能被联想、连接到这些经典电影他受宠若惊。」他说,为这部电影做的准备,不过就是「花很多时间在LA的公园,跟演员、跟当地滑板青年,一起混。」

或许,如果从他所言,再往下延伸一些,在风格或美学上,这部片「没有什么」。他所做的,或许仅仅只是当年Larry Clark 在《半熟少年》、格斯·范·桑特在《迷幻公园》做过一模一样的事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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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若有不服气的论者如我,再下延伸,其实不过就是:虽然,但是。虽然乔纳·希尔是大明星,虽然这部片背后有美国知名独立制片发行/制作公司A24撑腰、《伯德小姐》纽约王牌监制Scott Rudin力挺,用这样的资本拍电影,想要什么歌曲、想用什么演员哪会拿不到,虽然有这么多的虽然。但是,也是有很多电影,拿了一堆资源,却没有那种「尽管我知道它没这么好」,你却忍不住看了两三次的生猛质感。上一次这样「耐看」的电影,是《佛罗里达乐园》(The Florida Project ),是《路边野餐》。

《90年代中期》像我自己的回忆一样,浑沌却质朴。明明知道哪些片段应该在电影的哪里,哪里他们讲了哪句话,或者我用WhatSong 就可以查到,哪段屁话后背景是放哪首歌,但我却在回家的飞机上,用机上娱乐系统再看了一次这部片,反覆倒带。仔细想想,因为导演很诚实。

说出来似乎不怎么了不起的理由,却是我想了好几圈,才体悟的真谛。不过确确实实,因为那些台词很真,虽然是回忆,却新鲜到好像刚从心脏里挖出来,所以它们跟我的记忆,没有相斥。观影或就像输血,影像进入体内,没有排斥;而那些血球将回忆渗透进我的记忆,在另外一些时刻又偷偷地长出芽、冒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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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中期》是很好看的电影,不知道到底好看在哪。当然可以很俗气地列举,像是卢卡斯·赫奇斯饰演的哥哥Ian 身上的Tommy Hilfiger 外套、Ian 房间的那些乔丹鞋、房间的重训器材;桑尼·苏尔季克饰演的Stevie 身上的「快打旋风」T 恤,或者开场时Stevie 手拿有行线的小本本。拿着小本本,去哥哥房间的CD 和卡带柜前「抄团名」!那是,我也曾经在彼时此地的音乐馆做过的糗事。那个音乐馆只营业到今年年底,又一个记忆地标即将消失。我相信希尔跟我一样,或许再有知名度也无力阻止时间的辗轧、世界的转动。

于是,剩下的就是身体里的这些细节,剪不断理还乱,遮盖了剧情,宛若整部片只剩下青少年次文化小团体的人际、问题家庭的家庭问题。同时也是这些稍纵即逝,却被默默地和物件钉绑的惯习,在「九吋钉」(NIИ)Trent Reznor 的配乐下,变成一种穿越时空的信物,继续传递着一种感受。而且是一种,好像可以继续跨越时空和文化的疆界,延续到未来的乡愁。就像那部电影的名字所说,Back to the Future,《回到未来》。 

过去或未来,彼时彼地,崇尚美国梦的每一个讲或不讲英语,被美国流行文化压迫或者酣畅其间的每一个、下一个「一级玩家」们,大家仍在继续幻想在那个乌托邦绿洲彼岸,男孩、女孩,我与你,一起等待一些宽慰。90年代中期大概就是真实生活版的《头号玩家》前传,那时候,VR 还没出现,他也还没钱打游戏机台,生活的苦闷就是那些、跟现代相比「还是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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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想想,应该归结于一句话,我以为,这部片该取名为乔纳·希尔之《从前,我也是个小文青》。就算是美国人,都跟美国有时差的。就像Stevie 跟他的美国哥哥Ian,或者Stevie 跟滑板前辈Ray、Fuckshit,世界从来都有先来后到,每个少年少女心中总有解不开的Daddy / Brother / Mommy issues。

乔纳·希尔的「时差」有二十年这么久。听起来满公平的。他花了这么多年,才调完时差,拍完《90年代中期》,摊开这些,在还是一样充满种族歧视、贫富差距的加州洛杉矶,伴着Pixies〈Wave of Mutilation〉的鼓点,让另外一群少年滑翔在马路中央黄线,轻抚他心中的伤。 

怪的是,有不少地景都还没有变。就像台北,好像很多地方还是杨德昌当年拍《恐怖分子》或《一一》的那个台北。可怖的不是台北不再进步、不再变好,其实能拆的早就都拆了,可怖的是对从小在这长大的台北人来说,居然要藉由影片,才发现身旁的世界,其实还有一些事情是没有变的。提醒我还有那些事情值得珍惜/珍重。

《90年代中期》影评:曾经,我们也是那个小文青

不知道为什么,我大概就会这样继续反复看《90年代中期》。就算,我真的知道确切理由,大概也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大书特书的事。像是,某次我在异国大银幕看蔡明亮《青少年哪吒》,居然看出新光影展楼下沙威玛的老板二十多年前就在那里摆摊。新光影城可是我每年影展季节长驻的戏院。

看着LA 白人少年的哀伤,又是另外一回事。或许就像贾木许在《帕特森》写道:「翻译过来的诗,就像穿着雨衣洗澡。」我们都是Stevie,穿着雨衣过日子,把别人的哥哥当哥哥,借着滑板逃避生活的伤。所以电影最美的两个片段,都是酷哥Ray 出现的戏,第一个是Ray 免费送他滑板的时刻,黄昏魔幻时刻,店内静谧如诗,对一部充斥九〇嘻哈和摇滚的电影来说,这最安静的片刻、最深的角落,有光。

《90年代中期》影评:曾经,我们也是那个小文青

​而第二个片段,少年们一夜狂欢,Stevie烂醉回家跟哥哥大摊牌后,忧郁的Ray安慰着初步青春期的Stevie,谁没有烦恼?他们从天亮到天黑,边滑边聊,Morrissey〈We'll Let You Know〉在背景音乐唱道:「We'll let you know But only if, you're really interested.」

然后,好吧,如果你有兴趣知道,从前我们都是别扭纠结的小文青。或许,没LA 滑板少年那么酷,或许从来没有酷过,但「我们」就是这样默默地长大了。 

「We may seem cold, or we may even be the most depressing people you've ever kn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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