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個不太雅緻的稱號,叫“食葷者”,尤愛紅燒大排。
出差或中午同事小聚,我都會叫一碗紅燒大排面。毛線團樣的麵條靜臥在大大的搪瓷碗裡,湯裡飄幾顆蔥花和小青菜,紅燒大排沾著滷醬倒扣在最上頭,很是養眼。
冬天,我最喜歡把冰涼的雙手捂在搪瓷碗上,然後就著絲絲白汽喝幾口麵湯,別提多暖和了。
和其他食客把大排留到最後吃不同,我喜歡上來就啃大排,赤油濃醬的肉塊放在嘴裡大口咀嚼,有種釋放壓力的暢快。通常,為避免接下來只能吃光面,我會再單點一份大排。
想來,面只是配料,紅燒大排才是精華。
我熱衷紅燒大排的原因很簡單:它讓我覺得很美好。
作為外婆的招牌菜,那時每週五全家聚餐,這道菜是必上的。頭頂的老式電扇吱呀作響,親戚們在飯桌上話家常,最先吃完飯的孩子們會從桌子底下鑽出來,一溜煙地出去撒歡。
等大人們在樓上喚人了,再三五成群的回來,然後牽著媽媽的手歡度週末。
可惜,現在外婆年紀大了,得了糖尿病,加之前幾年摔壞了腿,就不再去廚房掌勺了。當然,紅燒大排也就退下了舞臺。
捎帶褪色的還有一大家子聚餐的熱鬧。隨著生活節奏的加快,每戶人家也都有了自己的煩惱憂愁:孩子升學、婚姻家事、中年危機、財務困境……碰頭的頻率也日漸稀少。
等回過神來,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圍坐一圈了。可惜,飯店裡的紅燒大排總欠了點意思,去年我表姐就禿嚕了一句:還是外婆燒的好吃。
2
其實外婆燒的紅燒肉很豪放,但粗中有細。
大排的肉不但厚,而且普遍有一個成人手掌那麼大,塊塊均勻帶骨。我頂不見那些把骨頭刻意拆掉,再用剪刀把大排裁成小方塊的肉排了,顯小氣。
為了軟嫩入味,大排得先用刀板使勁拍,像做按摩似的讓肉鬆弛;隨後裹上雞蛋清,在撒有料酒和薑片的大碗中醃漬;接著兩面拍上澱粉在油鍋裡微炸;最後放鍋裡燉。
期間應該還放了生抽、冰糖、香蔥薑蒜等大料吧,說實話我不是太清楚,因為那時我才小學一二年級,沒有太大的性子去學一碗紅燒大排是怎麼做的。基本我剛看了個開頭,就被夥伴們叫去跳皮筋了。
那時的想法很簡單,想吃大排,叫外婆燒就是了嘛。
對了,紅燒大排裡還一定要臥幾個雞蛋,還非得土家的不行,否則就是一碗殘次品。由於人口多的原因,大排必須量多料足,用海碗盛,否則不夠分。
就記得親戚們陸續下班趕到外婆家,一鍋紅燒大排也就燒好上桌了,就一個字:香!
撈一塊上來,從筷子上能滴下肉汁。色澤剛剛好,紅潤裡泛著油光,卻也不覺得膩。大排的邊邊還略微往裡卷,看上去就很酥嫩。總之,尚未放進嘴裡,孩子們就已經“哇”地感嘆出口了。
我那時吃相特差,生怕搶不過別人,就先夾一塊放在碗裡備用,手裡有了第二塊才張嘴吃。那時真覺得自己幸福地賽神仙,因為大排不但肉質緊緻,撕開後還有股回甘味,沒有一丁點兒腥。吃到帶骨的地方尤其滑嫩,是我的心頭好,火候若剛好,用筷子一戳,恰能骨肉分離。
這時,我會夾著這塊嫩肉去海碗裡再沾一圈醬汁,來個回爐再造,就著熱騰騰的米飯就是一大口,骨頭還得使勁嘬兩口才罷休。一碗飯,至少3塊大排打底,厭食在外婆家是不存在的。
再說回那混入大排的雞蛋。
那不是一顆普通的僅僅裹著醬油的白煮蛋。雞蛋的頭上必須有個十字開口,這樣才能連蛋黃都浸入鮮味。蛋白也有講究,外面一圈要稍微帶點焦黃感,這樣咬起來才脆,有點像虎皮雞蛋,但比之要婉約些,不然奪了大排的主,反倒不美。
當然,總有那麼一兩個雞蛋出鍋後是不完整的。細碎下來的蛋黃混者肉丁,嚐起來卻也別有一番風味。為了確保每個孩子都有雞蛋吃,外婆在燒之前就會數好雞蛋的個數,按照經驗,會再多放2個以備餘量。
大排的醬汁是最後的爭奪戰。
每個孩子都會拿好白瓷調羹,去搶著刮粘在碗底上的醬汁。站起來伸長脖子,拼命拿手夠,刮回來的那一點點醬就直接用調羹拌飯,筷子太礙事,還是用調羹一口口地吞飯才香。胃口要是好,光醬汁配飯,都能再添一小碗。
說來奇怪,外婆或許看我們幾個小孩搶醬汁實在太滑稽,有次,她故意留多點醬汁,反倒沒人搶了。
或許,菜就是要搶著吃才香吧。
3
不過,關於紅燒大排也不盡是快樂的回憶。
由於父母工作的原因,我週一至週五都和外婆一起過,合住的還有二舅一家。
雖然大家都是親戚,雖然我那時還只上小學,雖然二舅總讓我別拘束,但我始終知道,自己和他們不是一家的。
比如早上洗漱的時候,我會特意提前一個小時起床,以免跟表妹搶地盤。我和表妹都梳麻花辮,廁所又只有一個鏡子,我總是讓開的那個。
比如吃飯的時候,表妹不愛吃青菜,她總把“姐姐不吃我也不吃”的口頭禪放嘴上。這時,二舅就會勸我也吃,然後我就只能吃上三筷子。
比如放學回家,表妹和我就讀一所學校,她總想比我早到外婆家,騎著自行車載著表妹的二舅就會說:要不,你走得慢點吧。其實啊,我用走的,怎麼可能比自行車快呢。
又比如我和表妹有次一起搶吃紅燒大排,因為不是週五聚餐,大排的分量就少了些。待到最後一塊,我和表妹都幼稚地拿筷子去戳,這時二舅就伸手把大排夾到了表妹的碗裡。解釋了句:妹妹還小,你就讓讓她唄。
妹妹是小,但我也只比她大兩歲啊。不滿9歲的孩子哪懂什麼謙卑禮讓,滿心滿眼的只有委屈。
後來,我漸漸明白一個詞,叫“寄人籬下”。
沒人折磨虐待你,你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你就會下意識地察言觀色,生怕給別人添麻煩。
記得那時,親戚們總誇我懂事,不爭不搶,也謙讓。
但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天鵝型的餐巾。外表優美精緻,線條流暢,稜角分明,但是拗這個造型,讓人精疲力盡。更別提餐巾鋪開來的時候,一條條的褶皺都訴說著內裡的千瘡百孔。
直到某天我吃飯吃到一半,發現筷子底下居然戳不動。我當時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挑,生怕是什麼誤入飯碗的蟑螂。看仔細了才曉得,原來底下墊了一小塊大排。
整塊大排肯定是放不下的,這一看就是有人故意用筷子把大排的前端嫩肉掰下來藏到我碗裡。而能這麼做的,只有外婆。
這種感覺,就像有一個人突然用手摸摸你的頭,溫柔地說:你受委屈了。
原來,所有的事,外婆都知道。
後來,這就成了我和外婆間的小秘密。只要燒紅燒大排,我的碗裡就必藏著一小塊,哪怕是不愁吃的週五聚餐,那塊肉也會好好地相約在碗底。
這件事留給我兩個後遺症:
一個是我再也不會夾餐盤裡的最後一口食物。和羞澀無關,我只是潛意識地認為,那不屬於我。
另一個是在米飯裡打洞。外邊一圈米飯不動,僅盯著中心的飯吃,然後吃著吃著,一碗飯就變成空心的了。我好像期待著底下會有點什麼,雖然總空空如也。
4
外婆是個富有正義感的老太太。
記得那時住的小區總有人偷自行車,身為居委會一員的外婆就主動請纓參加巡夜。
說是巡夜,其實就是搖鈴。
不知大家見過沒,就是一個人的手臂上先別個紅袖章,一手拿手電筒,一手拿黃銅色的鈴鐺,走幾步就搖幾聲。
那時,我就扶著外婆在小區裡搖鈴。為何要扶呢?因為外婆是裹了小腳的,步履實在蹣跚,天又黑,生怕她給摔了。
我喜歡夏天搖鈴,兩旁寬大的梧桐葉斑駁交錯,月光透著縫隙灑下來,像極了舞臺上變幻莫測的投影。還有那知了,徹夜啼鳴,伴著搖鈴聲,頗有韻律,我感覺自己就像個交響樂團的指揮家。
搖鈴有兩個福利。
先說一小的。
我可以暢飲鹽汽水,不是現在冰櫃裡或便利店賣的那種瓶裝的,而是那種從大鐵壺裡用水龍頭擰開,用杯子接著喝的鹽汽水。
我喜歡用鐵杯子接,冰涼的鹽汽水一碰到鐵杯,杯子的外延立馬就會起一層白霧。還有裡面一個個跳動的汽泡,把臉蛋覆在杯口,能感受到氣泡破裂的小小刺痛,頗為有趣。
我一般先喝一杯,再接一杯小心翼翼地捧回外婆家。不為別的,只因家裡正好有模具,我可以做鹽棒冰吃。
再說那大的福利。
就是回到家,外婆會下紅燒大排面給我當宵夜。大排自然是吃剩下的,不過冰成凍的醬汁珍貴啊。一小撮掛麵配一小塊大排,再搭一點點醬汁,是大大的幸福。吃麵的時候,如果能額外再夾到一兩塊肉渣渣,就會覺得今天中彩票了。
我喜歡在大夏天吃熱湯麵,出一身汗,呼一口氣,就跟解毒一樣。最妙的是,我會一邊搖著蒲扇,一邊看《楚留香傳奇》,想著當大俠是種怎樣的體驗。
表妹倒喜歡晚上出去納涼。在竹蓆上啃西瓜,聽鄰居們閒聊講故事。我一方面不想出去湊熱鬧,一方面不想被人同情:這麼小就跟外婆住,怪可憐的。
我有紅燒大排面的福利,也有鹽汽水的小確幸。至於爸媽,週末他們就會來接我好嘛。
5
其實,舅媽們有試著還原外婆的紅燒大排,但總是少了點靈魂。
這種感覺就像《中華小當家》裡第一次到陽泉酒家燒青菜的小當家。配料、火候、刀工、材料都對,但燒出來就是不對。
經高人指點才知道,原來問題是出在“水”上。
我覺得外婆想一大家子吃得盡興的那份心情,就是那個“水”。看似平淡無奇,卻融入每道食材,深入毫釐,不可或缺。
她知道家裡人愛吃甜的,所以菜裡要放糖,飯後甜點是豬油熬的八寶飯;她知道孩子們不愛吃白燒的肉,所以哪怕是蹄髈湯,旁邊也會配一個倒醬油的小碟子;她知道表姐愛吃蝦,只要她來,必有白灼鮮活的一盤擺在她面前……
還有我,飯碗底下藏著的那一小塊大排。
《食光深處的溫暖》裡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種歷久彌香的味道,是食物,也是念想,可以滿足味蕾,也能慰藉靈魂。
我很感謝那藏在飯碗裡的紅燒大排,它給我細膩敏感的內心罩上了一層保護膜。即使童年缺少父母的陪伴,經受了或多或少的委屈,但我依然善良、有趣、心底透著柔軟。
因為那份愛,我選擇原諒和釋懷,海碗深的紅燒大排,它治癒了我的童年。
#我,無條件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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