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同

茨威格: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同

列夫·托爾斯泰

托爾斯泰不是作為一個幻想世界的虛構者出現的,而是作為直接靠近真實的報道者出現的。托爾斯泰是一個完全塵世的人。他不是一個超凡出世的人,而是一切人間性的總和。無論在什麼地方他都不超越可以理解、意義明確、鮮明清楚的狹小範圍。然而在這個狹小的範圍裡,他達到了何等的盡善盡美呀!他沒有超越通常品質以外的其他品質,沒有音樂的品質和魔術的品質。但是他的通常的品質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增強,他只是在思想上比通常的人更緊張地工作,比通常人所看到、聽到、聞到、感受到的更清楚,更明確,更為深廣,也更有學識。他能記憶得比通常的人更長久,更有邏輯。他比通常的人思考得更迅速,更善於推理,也更為精確。簡而言之,人的每一種品質都是在人唯一完善的有機體機構內,在百倍於通常自然界的強度中形成的。但是托爾斯泰從來沒有飄蕩出正常狀態的範圍以外(因此很少有人對他使用“天才”這個詞,而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則理所當然要用的)。

托爾斯泰的創作從來不顯得是受了魔,也就是受到了不可理解的東西的鼓舞。正如這種與人世密切相連的幻想能夠超出“實際的記憶力”進行虛構共同人性以外不存在的東西,因此,他的藝術總是成為專業性的,實實在在的,清清楚楚的,富於人性的,是一種陽光下的藝術,一種提高了的現實。因此,我們在他講述的時候不覺得是在聽一個藝術家講話,而覺得是在聽事情本身講話。人和動物從他的作品中走出來,就像是從各自的住處走出來一樣。我們感覺不到有個激情滿懷的作家緊跟在他們身後,唆使他們,給他們加熱,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總是用熱情的鞭子抽打自己的人物,以致那些人物都焦躁地呼喊著跑進激情的角鬥場。在托爾斯泰講述的時候,我們聽不到他的呼吸。他講述起來如同礦工們攀登高峰:緩慢,勻速,分階段,一步一步走,不跳躍,不急躁,不疲倦,也不虛弱無力。因此,我們隨他而行便也處於前所未有的平靜狀態。我們腳步搖晃,心起疑慮,卻不知疲倦,並且抓住他那堅強的手一步步登上他的史詩的巨大山岩。隨著走上一個又一個臺階,地平線擴大了。我們鳥瞰的景象也在增長。各色事物只能慢慢展現,首先是遠景逐漸明朗。所有這一切事物都以毫無誤差和鐘錶一般的準確,如旭日東昇時分分寸寸地從深沉處照亮一片地方那樣出現。

托爾斯泰的講述完全是平鋪直敘的,就像古代的敘事文學作家,古希臘的行吟詩人、讚美詩作者及編年史作者講述神話一樣;那時候人群中還沒有不耐,自然界還沒有與它所創造的人分離開,還沒有人文主義的等級制對人與獸,對植物與石頭,傲慢地進行區分,作家對於最卑微的人和最有權勢的人都給予同樣的敬畏和神性。對於那個時候的作者來說,一條號叫抽搐快要倒斃的狗與一位佩戴勳章的將軍的死,或者與一棵被風拔起橫倒路上要死去的樹相比,沒有什麼區別。他用同樣的畫家眼光,但又是透視靈魂的眼光,觀看一切東西,無論是美的還是醜的,動物的還是植物的,純潔的還是不純潔的,魔性的還是人性的——如果想要區別開來,可以用一句話說,看他是把人自然化呢,還是把大自然人格化呢。因此,對於他來說,人世間沒有一個領域是封閉的。他的感覺從一個嬰兒紅潤的身體裡滑動到一匹被驅趕得疲憊不堪的廄馬顫抖的皮毛裡,從農村婦女印花的平布裙子上滑動到極其威嚴的元帥服裝上,對每個身體、每個靈魂都同樣熟悉和親近,有著一種神秘的,肉體感受的,無法理解的準確性的瞭解。經常有些婦女很是驚訝地發問,他這個人怎麼能夠好像鑽進她們的皮膚下邊一樣,怎麼能夠描寫得出來她們隱藏最深而且沒有與別人共同經歷的身體感覺,比如母親們奶水旺盛時胸部感到的沉重發脹,又如年輕姑娘第一次參加舞會時,裸露胳膊感到的舒心愜意、簌簌清涼。如果表現動物的聲音使她們驚異得喊起來,那麼,她們就會問,他是由於什麼陰森可怕的直覺得以猜出一隻獵犬在接近野鴨子的氣味時那種進行折磨的樂趣,或者猜出一匹良種牡馬在起跑時只用運動表達的本能思維——我們在《安娜·卡列尼娜》裡邊讀到過對這種狩獵的描寫——是一種具有幻覺的精確性的細節感受,這種精確性在描寫上先於從布封到法布爾的動物學家和昆蟲學家們的一切實驗。

托爾斯泰在觀察方面的精確性與人世間的等級層次沒有關聯,因為在他的愛好中是沒有偏愛的。在他不受賄賂的目光中,拿破崙其人與他的最後一名士兵一樣,而這最後一名士兵又不比跟在他身後的狗以及那隻狗用爪子踐踏的石頭更為重要,更為真實。人世範圍裡的一切,人和物質,植物和動物,男人和女人,白髮老翁和幼稚兒童,統帥和農民,都作為具有同樣水晶般透亮均勻性的感覺振盪湧進了他的有機體,以便再同樣有序地流出來。這樣就賦予他的藝術某種永遠真實的大自然的勻稱,賦予他的小說那種大海一樣單調和宏偉雄壯的,不停地召喚著荷馬名字的節奏。

凡是這樣多次,這樣完美進行觀察的人,就無須杜撰什麼。與幻覺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反,這位絕對清醒的藝術家為了取得卓越的成就,無論在哪裡都不需要跨越實際情況的界限。他不從超凡脫俗的幻想領域取得事件,而只是在普通的土地裡,在習聞常見的人身上深挖勇敢和冒險的坑道。對托爾斯泰來說,在世俗的事情上觀察不合情理的和病理學的本性,或者乾脆超越這些本性,像莎士比亞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極其神秘地用魔術在神與獸之間,在阿里爾們和阿廖莎們之間,在加利班們和卡拉瑪佐夫們之間建造一個新的中間階梯,可能完全是多餘的。

在他所達到的深度裡,最平凡、最乏味的農民青年就變成了秘密。他滿足於以一個簡樸的農民,一個士兵,一個醉漢,一條狗,一匹馬,隨便什麼東西,或者幾乎是最廉價的人的材料,而不是以寶貴的和敏銳的靈魂,作為他進入精神王國最深礦井的入口。但是他迫使這些十分平庸的人物形象——確切地說,他不是用美化他們的辦法,而是用深化他們的辦法——成為一種精神上聞所未聞的存在。他的藝術品講的是真實這麼一種語言——這就是他的領域,但是與在他之前某個作家講過的這種語言相比,他的語言更為完美——這就是他的偉大。對於托爾斯泰來說,美和真是同一個東西。

需要再一次和更明確地說明的是:他是一位最有眼光的藝術家,但並非預言家;他是位最出色的報道事實的作家,但不是進行杜撰的作家。托爾斯泰最精細的感受,不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通過神經,也不是像荷爾德林或雪萊那樣通過幻覺,而完全是通過像光輻射伸展成大弧度一樣的感官的協調活動。他的感官如同蜜蜂那樣,總是分散出去,不斷給他帶來新的五顏六色的觀察花粉。然後這些花粉便在熱情的客觀性中發酵,形成蜂蜜一樣金色液體狀態的藝術品黏液。只有這些感官,他那驚人順從的,有預見性的,聽覺敏銳的,神經健全但又觸動靈敏的感官,他那校準平衡的,超感覺的,幾乎像動物一樣有預感的感官,能夠從第一個現象中給他帶來感性物體上的那種無與倫比的素材。然後這位無翼藝術家的神秘化學精確而緩慢地把這種素材變成思想,就像化學家從植物中和花朵中耐心地蒸餾出芳香物質一樣。

敘事文學作家托爾斯泰驚人的簡樸總是從驚人的,簡直不計其數的個別觀察無法推算的複雜中產生的。他像醫生那樣,在把敘事文學的蒸餾程序用到他的長篇小說世界以前,首先是從一張將軍照片開始,從清點某個人身上的一切身體特徵開始。他曾給一個朋友寫信說:“您根本無法想象,對我來說,這項準備工作,也就是必須首先深耕我隨即想要播種的土地,是多麼艱難。思考,而且不斷地反覆思考,各種事情如何才能與我所計劃的內容廣泛龐雜的作品裡正在形成的人物同時出現,實在是困難得令人可怕。考慮這麼多的行動的可能性,然後從其中選取百萬分之一,真是困難得令人可怕。

以上節選自:《三作家傳:卡薩諾瓦、司湯達、托爾斯泰》,茨威格著,申文林、高中甫譯,河南文藝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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