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召公镇一座村庄的厚度

扶风——召公镇一座村庄的厚度

我在这里凝望,凝望一座村庄的厚度。这是渭北高塬上一座十分普通的村落,它却因为一个人存在了三千年之久,寂静,安详,流淌着时光的印记。许多年以后,我只身一人来到了这里,召公镇,当地人称作“菊村”的地方。三千年前,这里应当是一片茅屋林立的村落,远离喧嚣,宁静祥和。经三千年时光风瘦,这里依旧是一片村落,只是在静谧中隐藏着几分浮华和落寞,让探寻的人不免有些失落与惆怅。更早时,这里应该有一座祠堂。青砖砌就的墙体,黑瓦铺成的屋面。一座虬龙般的翠柏笼罩着这个古老的建筑,把天空与时光隔绝起来。恍惚,迷离。只是,这样的祠堂在关中西部的村庄里实在普通,几乎有些历史的村庄都会建着这样的祠堂。因此,随着时光的流逝,很多人都忘记了这座祠堂里供奉的主人的姓名,久而久之,这座祠堂也就自然而然的被废弃了。我很痛惜这样的结局。一个原本应被历史记住的人,因在史书中记载的文字甚少而被逐渐遗忘。而乡村中民众对他的缅怀和纪念修建的祠堂,也因时间的推移被彻底的荒废了。明代凤翔通判范吉为此曾专程拜谒过这座祠堂,他在秋风的吹拂中寻找这位圣贤留下的遗迹。一株苍翠的古柏遮住了房檐,偶尔有隐藏在柏叶之间麻雀的啁啾。他停下脚步聆听这清脆婉转的声音,并在青苔斑驳的院内静穆许久,遥想这座祠堂背后隐藏的历史故事,然后感慨万千地写下一首凭吊的诗:“叶落召村暮,秋风野寺深。甘棠千载树,蔽芾到如今。”(明•范吉《拜召康公祠》)范吉虽内心激越,但也只能用寂寥数语的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澎湃之情。数百年之后,当我在这个秋天里踱步于这座村庄时,那座祠堂却早已不复存在,消失在亘古的泥土中。我也只能在时光中寻找古人留下的诗歌记忆和史书上的残片文字。

这里曾是西周姬奭的采邑。因此它留下一个美丽的名字,召公镇。

那座古老的祠堂,便是为纪念姬奭而修建的。

远处的青山蜿蜒,好似岁月穿梭的痕迹。太阳把大地染成金色,泥土里蛰伏着丰收的味道。这里早已被巍峨的高楼替代,而我愣愣地徜徉于此,透过阳光的影子,似乎可以看到那座祠堂匾额上青砖雕刻的精美字迹——“甘棠遗爱”,以及祠堂后院那株千年之久的甘棠古树,如一把绿色的大伞冲上云天。一个髯须飞舞的长者,长袍席地而坐于甘棠树下,或侃侃而谈,或静默抚琴,或设坛论道。这是一个睿智的长者久远的丰满形象,因此它被历史永远的定格于这个动人的瞬间。

我知道,他是这座城邑中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者。他也是那个时代功绩最为卓越的长者,只是在历代儒家不断宣扬推崇他的兄弟周公旦的圣人功绩后,他的光环也就黯淡了。他一生都是无怨无悔,宽容豁达,爱民如子。他曾巡行陕间乡里,舍于甘棠树下,听政于阡陌陇庙之间。因此,他深受着百姓的尊敬及爱戴。他也为后世留下了“劳己不劳民,为公不为私”的伟大精神。

因此他也有了另外一个被世人熟知的名字,召公,或称之为召伯。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憇。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诗•召南•甘棠》

你听,这是三千年前民众对他美德和精神的赞誉和歌颂!只因召公曾经停留休憩的一棵大树,也因他德政爱民而受到老百姓如此的衷心赞美,恐怕后世没有几人可以与之相提并论。而我站立在这座洋溢着清风正气的村落,内心顿时感到一种无限的释然。那或许是长久以来追溯召公精神源头力量的无限驱使。因此,我义无返顾地继续行走,在这座村落中寻觅那些岁月里残存的历史痕迹。一尊残破的照壁跃然眼前,褪了皮的白色裂痕之下裸露出青色的砖痕。忽的一股芳香袭鼻,抬头,那是照壁背后一簇黄色的菊花绽放。相传,召公十分爱菊,他在自己采邑的堂前屋后种植了大片的菊花。一个淡泊名利、心存远志的人,才会有兴致在闲暇的时光中种植象征着吉祥和长寿的花卉。而且他还将这些菊花供采邑中的民众赏玩,并让他们采撷回去种植。每年秋季,菊花盛开的时候,来采邑内观赏的人们络绎不绝。经数十年沉积,这里便成了一座民众积聚的小镇,一个蕴藏着召公精神源头象征的集市。或许,这就是民众中口中相传的“菊村”的由来吧。

当年,这里曾是召公栽植菊花的地方。三千年后,我站在这里,在召公曾经千古流芳的地方还看见了这样绽放的美丽的菊花,仿佛隐隐中传承着一股浩然的清风和正气,穿透时光,轻抚着这片沧桑的土地。秋天里,那鲜艳的金黄色染尽了岁月,也洗礼了我内心无尽的迷惘,让我瞬间喜欢上了这座古老的村庄。

“一种伟大的精神是依靠生息着的民众的拥戴,是依靠社会主流的支撑与包容而继往开来的。精神本来是无形的,而融汇与吸纳的形式和流程,却是可见的。”诚然,我们透过历史对召公精神的剖析,是基于他一生中看似平凡而普通的经历。而这种精神价值的核心,是召公“无我忘我,一心国民”的价值观。或许,召公最初这样的行为是极为普通的,但持之以恒的贯穿于他不平凡的一生,却是很不易的。因此,我以为,召公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以及在中国历史上,应当是第一位被后世尊为清风之源、廉吏之祖、勤政之根、民族之魂的伟大人物。

那是农桑收获的夏日,一位头戴斗笠的长者,于阡陌之间与农夫亲切交谈的形象。当烈日炎炎时,他倚靠在蓊郁的田畴之畔的大树下休息。当繁星满天时,他寄居于庙堂农舍之间而眠。他不愿打扰民众,也不愿影响他采邑中民众井然有序的生活。当热心的百姓看到这样的情景邀请这位长者到自己家中休息居住时,他竟婉言谢绝,并且如此回答道:“嗟!以吾一身而劳百姓,此非吾先君文王之志也。”甚至当民众之间出现纠纷时,他也会在田间的树荫下立即解决分歧,从不去官邸断案以免耽误众人的时间。这是《韩诗外传》中记载的召公廉政爱民的事迹。召公以他的先祖文王为楷模,因此他有这样仁德爱民之心便不足为奇了。

当武王即位时,召公又以另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出现在世人面前。《史记•周本纪》记载:“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召公、毕公之徒左右王,师修文王绪业。”这是司马迁对召公历史地位的最初记录。或许我们只记得他在自己采邑中仁德施政的那份执着。但从此以后,他卓越的军事指挥才能也完全凸现出来。武王伐纣克殷之战中,他创造了“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的辉煌战绩。在灭纣之后举行的庆功仪式上,“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以夹武王,衅社,告纣之罪于天,及殷民”,如此盛大壮丽的场面,无不让我们看到召公在西周初年所做的巨大贡献。

如果说这是历史赋予召公的重任,那么这仅仅只是他人生政治生涯的起始。他注定了这辈子都要为命运奔波。不为私利,淡泊名利,忠心耿耿地为这个国家的未来而奋斗终身。他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个伟大国家的命脉紧紧的联系在一起。因此我猜测他一定是一个自强不息、孜孜不倦、内心可以承载诺大一个世界的人。尽管他此时已封地于燕,但他还依旧在镐京研治国之策,习兵家之术,执着地为这个新生的国家劳心劳力、呕心沥血。当武王驾崩后,周公和他一起辅佐年幼的周成王,“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他们两人以陕为界,分陕而治。此时的召公,又以当年在周原“菊村”采邑一般的仁德之心施政于陕塬以西的辖域。他仍旧以人为本,爱民如子,俭以奉身,正道直行,仁厚威重,政肃民清,从而使得人人安居乐业,百姓生活幸福。而此时三监武庚叛乱发生,周公亲率大军历时三年平叛了战乱,召公则在京畿肩负着重任,维护着西周京畿的稳定与安宁。因此才有后人如此高度赞誉他的丰功伟绩:“所幸周之有召公,若汉之有肖何,镇国家,抚百姓,给馈响,不绝粮道,方有周公三年之征,久战克胜。不然,禄父之难,管、蔡之叛,鹿死谁手,将殊难逆睹也。盖周公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亦无三头六臂之雄,如之何即守西复征东?”

或许这只是赞许召公的一家之言,仅为召公在茫茫史海中鲜为人知的功绩鸣不平。但当东夷叛乱的时候,一代史学家史马迁却为召公给予了十分中肯的评价。“召公为保、周公为师,东伐淮夷,践奄、迁其君薄姑。”(《史记•周本纪》)这位监护与辅弼国君重任的太保,在这次讨伐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旅鼎》中的铭文可以作证:“惟公大保来伐反夷年,才十又一月庚申,公才(在)盩师。公易旅贝十朋,旅用作父彝。”可见,召公带领军队长途征战攻伐东夷之后,西周帝国从此才国泰民安了。他的这次征伐奠定了这个崭新的国家在以后近半个世纪的稳定与繁荣,因此才有了“刑错四十余年不用”安定团结的“成康之治”。

我突然明白,难怪老子当年骑青牛过函谷关时会这样慨然而言:“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那是他当年经过周召分陕而治的界碑前遥想召公盛德时留下的千古名句。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都如此推崇这位朴素的西周先哲,可见他的精神对后世的影响是何等的深远。

我从村落中穿梭而出,依旧独自行走在羊肠般的乡间小路上。这个时候应当是这个村庄一年最美丽的季节。白云在蓝天间漂浮,犹如一群鱼的游动。远处的青山翠绿,零星透着秋天的味道。当一缕风袭来,田畴间浸润着庄稼成熟的味道,秋天竟变得如此真实起来。我仿佛已置身于三千年前的那个时光,走进了历史的某个篇章。

公元前 1025 年的四月,西周京畿镐京显得格外的肃静。成王染病感觉不适,于是在朝堂上隆重召见了文武百官。那个时候周公已经去世,召公作为托孤重臣之首列于三公百官之前。成王在病痛中诚恳地嘱咐召公,要以思想家身份劝勉、教导太子钊以礼,使之不昏乱妄为;要以政治家身份辅助太子钊以仁,安定远方诸侯,这样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召公接受了成王嘱托。当成王驾崩后,召公又作为康王即位册命仪式的主持,亲自主持册命仪式。在整个过程中,只有召公能够从阼阶登上堂。在太史宣读册命词后,也只有召公能够与康王对饮答谢。而且召公需要向周代先王祭告祭酒,并与康王两人进行拜谢回拜。之后,召公又率西方诸侯献上命圭和各种贵重的贡品,对新即位天子表示恭贺。这是《尚书·顾命》里记载的召公作为一个使天子诸侯大夫士各奉其制度的礼者形象。“王麻冕黼裳,由宾阶隮。卿士邦君,麻冕蚁裳,入即位。太保、太史、太宗,皆麻冕彤裳。太保承介圭,太宗奉同瑁,由阼阶隮。太史秉书,由宾阶隮,御王册命。曰:‘皇后凭玉几,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扬文武之光训。’王再拜,兴。答曰:‘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乃受同瑁,王三宿,三祭,三叱。太宗曰:‘飨!’太保受同,降。盥以异同,秉璋以酢。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受同,祭、哜、宅。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降,收。诸侯出庙门俟。”如此简洁的文字,却将整个册命仪式描述的绵密细致,惟妙惟肖,让人如临现场一般。难怪王国维在《周书顾命考》会如此赞誉:“古礼经既佚,后世得考周室一代之古典者,惟此篇而已。”

我突然明白,召公能够临危受命,获得成王的信任与嘱托,与他与生俱来的秉性与操守不无关系。一个人能够一辈子于政、于人、于他都获得普世的肯定,那他终究会名垂千古的。这是一种内心的修炼与修行,以至于达到那种无尚的臻美。因此,他虽是文王的庶子,却受到重用,在周原便有了采邑;武王伐纣时,骁勇善战克敌百里;成王时,作为太保,一心勤政辅助君主;康王时,托孤受礼,最终寿百九十馀乃卒。尽管召公没有在史书中留下太多的只言片语,但他留下了在豫陕大地屡屡行走之后结成的硕果,和洋溢在历史中那份让世人赞誉与膜拜的浩然与清廉之气。在三千年的历史中,亘古,久久不绝。

我被这种无名的力量驱使,在一个逝去已久的年代,一条早已在岁月中消失的路上,把这位在这块土地上驻留过的一位先哲曾经走过的路,重新寻觅了一次。这是一次内心豁达的跋涉。现在,我驻留在村口,眺望这座古朴而安静的村落。这里,成了一个永远留存着召公无数遗迹的地方,在时光的流淌中,等待着后人的不断探寻。

我知道,许多年以前,一个叫陈允锡的清代诗人也寻觅在这条小路上,试图寻找那棵百姓口中诉说的甘棠古树。他在村前守望许久,在清风的吹拂中豁的内心澄明起来。或许因为召公旧地遗存的清廉之风,或许这座村庄留存的浩然正气,也或许这种令人荡气回肠的力量驱使。于是,带着这份澄明的内心,他也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这座村庄,前去拜谒那座沧桑的召康公祠堂。

游暑当年事,息阴千载心。

清风来古树,税驾一披襟。

——清•陈允锡《过召康公祠》

这是无数人曾经走过的路。陈允锡和我走过的足迹相同,只是在不同的时间里,我们分别寻觅着属于自己内心的那份澄明。

一颗偌大的古槐挡住去路,像伞一般笼罩着天空。阳光在顶端,透过浓郁的树叶缝隙直刺地面。斑驳的影子绰绰,像无数个闪烁的星光。几位悠闲的农人坐在树下休憩,畅谈着岁月无尽的记忆。远处,挂在一尊电线杆上的喇叭突然响起,犹如三千年之前的声音涌了出来一般,响彻天宇,铿锵有力,绵绵不绝。那好似农人在阡陌间呼喊召公一般。

我突然想到一首吟唱赞誉召公的诗歌:

小小甘棠,默不作声,因沐浴了召公清风,成了勤政爱民的象征;

小小甘棠,何以倍受赞颂,不管天说地说,终归民心是秤;

小小甘棠,根深叶青,“遗爱”万代相传,得民心者永恒。

“甘棠遗爱”,这是召公精神的千年回荡。也是一首仁爱民心的长久赞歌,更是一座村庄厚度的历史见证。

扶风——召公镇一座村庄的厚度

扶小风,原名李宇飞,生于1981年,陕西扶风人。著有长篇小说《左年》《溈川笔记》,散文散见《延河》《青海湖》《散文世界》《秦岭文学》等刊物;另有作品入选《盛开年选·2013散文卷》《中国最美散文》《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4)》等文集;2014年获第二届孙犁文学奖,2015年获第二十四届全国孙犁散文奖,2016年获第四届柳青文学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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