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地壇,向北京的秋天道別

去地壇,向北京的秋天道別

地壇的四季皆美,而秋天殊甚。

每年殘秋時節,我總要去一趟地壇,向北京最美麗的季節道別。今天早晨,目送兒子進入校門口後,我悠閒地踱步,順交道口南大街往北走,過安定門走百餘步,再向右拐進地壇西門的甬道。

地壇之有名,乃是其秋天的銀杏葉黃得絢麗奪目。還未進公園門口,甬道兩側的銀杏已讓人流連忘返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色調呀?每一片葉子都得到太陽神的鐘愛,把一年來陽光的顏色吸吮個夠,在最後的時刻,以燦爛的、濃烈的、飽滿的金黃呈現在人的眼前。當你還在讚歎它的風采時,一陣風過,片片如太陽勳章一樣的葉子簌簌飄落在地,任人踩踏,留下韶光易逝、美難長久的惋嘆。

去地壇,向北京的秋天道別

如果只是想欣賞銀杏之美,其實大可不必去地壇公園內的銀杏大道,地壇西門外和東門外大片銀杏林就足夠讓人細細品味。銀杏大道的秋色確實讓人沉醉,但因為太出名,深秋來的遊客太多。今晨我在大道的銀杏樹下,看到幾位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放著《白毛女》中“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的旋律,翩翩起舞,自顧自地陶醉於其中。

我喜歡地壇,因為它遼闊而安靜。即使是在銀杏葉正黃的秋季那一旬時光,銀杏大道以外,遊客並不多。可以坐在椅子上,看草坪上的鴿子嬉戲;可以在一棵幾百年的古槐下停留片刻,端詳那蒼老遒勁枝幹上的紋路;可以站在門球場外觀看老人們的比賽;或者,什麼也不做,就在一棵楓樹下,閉目養神,分辨耳邊的各種聲音。還可以圍著方澤壇慢慢地走一圈,不必另買一張門票進去,就在大門外往裡面瞅一瞅,遙想明清兩代皇帝前來祭祀皇地祇神的浩大、肅穆景象。

去地壇,向北京的秋天道別

北京是按照古代中國人的人生哲學與宇宙觀建立起來的都城,雖然城牆已經拆除幾十年了,但只要天、地、日、月四壇仍在,這個古城的靈魂還在。今天的北京已是人口兩千多萬的國際大都市,市區面積比明清城區面積大得太多,但我依然固執地認為,只有天南、地北、日東、月西這四個壇為地標圈定在內的地區,才算真正的北京城。

來地壇,不能不想起一個人——已故作家史鐵生。是看到公園裡那些唱曲、跳舞、慢跑的退休老人,更是如此。這些退休老人,應該大多是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或五十年代出生的,是史鐵生的同齡人,他們中間許多人的經歷也很相似。初中或高中畢業後,去黑龍江、雲南、山西或陝北等地插隊,經歷過種種磨難,又通過各種方式回到北京。他們中間的一些佼佼者,成為各個行業的領頭人,甚至左右著一個大國的命運。而多數人,已是桑榆晚年,過著結伴晨練、含飴弄孫的退休生活。這是一種平常的卻很值得珍惜的幸福,人生的秋天對他們來說,是美好的。

去地壇,向北京的秋天道別

只有史鐵生,或許是他們中間最不幸的一位。史公1951年生人,196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附中,1969年去延安插隊。因雙腿癱瘓於1972年回到北京。經過一年半的治療,雖保住了生命,但從此不得不借助輪椅行動,直至2010年內12月去世。我初中時從語文老師借閱的一本文學刊物上讀完《我的遙遠的清平灣》,被小說中所描寫的與南方迥異的風土人情所吸引,但並沒有留意那句話,“回到北京不久,兩條腿都開始萎縮。”更不會料想到,作者會在輪椅上度過近四十年的歲月。

我來北京二十餘載,無緣見到史鐵生,但總覺得這是一位熟悉的北京老街坊。因為我常來地壇,而史鐵生後期最有名的散文代表作是《我與地壇》。有人說,地壇被更多的中國人瞭解,是因為史鐵生的這篇文章,今天的地壇是沾了史鐵生的光。地壇在此已聳立四百多年,喧鬧也罷,冷寂也罷,見證了太多的成壞敗空的它應該不在意這些。對史鐵生而言,是地壇給了他人生困境中最大的慰藉。如文中所言:“彷彿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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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輪椅上的史鐵生和地壇相伴的歲月裡,病殘之身的他命若琴絃,一次次死神叩門,一次次從死神的手中得救,竟然能撐到六十歲,不能不說是奇蹟。——這份生命的奇蹟,大概是地壇賜予他的吧。

弱冠之年即身體重度殘疾的史鐵生,比同齡大多數作家更早地感受到生命的無常,更早地進入人生的殘秋。或許說,若人生分四季,史鐵生就沒有經歷過生機勃勃、萬物生長的夏天,而是從春天直接過渡到殘秋。即使是他成名以後,因為身體的原因,他不能像其他名作家那樣在國內外參加各種活動,在名利場上一遍遍地刷臉。他最大的願望是能夠活下去,能夠思考、能夠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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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狀態成就了與眾不同的史鐵生,他在地壇中坐著輪椅徜徉,思索著人生的終極問題。

孤獨、慾望、死亡,這樣的問題,對多數人來說,在花正開月正圓的盛年,是無暇去思考的。就是距離地鐵只有一箭之遙的雍和宮,來來往往的香客是來求保佑的,即為人生慾望驅使而來,很少是為出於對人生的思考和生與死的理解而來禮佛。

在彷徨、絕望中,史鐵生的輪椅在地壇公園內留下了無數道轍痕,他終於悟出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於是坦然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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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認為:人有三種根本的困境,第一,人生來只能註定是自己,人生來註定是活在無數他人中間並且是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這意味著孤獨。第二,人生來就有慾望,人實現慾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他慾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恆的距離。第三,人生來不想死,可是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這就意味著恐懼。上帝用這三種東西來折磨我們。不過有可能我們理解錯了,上帝原是要給我們三種獲得歡樂的機會。

地壇的秋意,因為有史鐵生的加持更濃郁,更有哲學的意味。蘇東坡在《墨妙亭記》中言:“餘以為知命者,必盡人事,然後理足而無憾。物之有成必有壞,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國之有興必有亡也。”寒來暑往,四季輪替,花開花落,葉綠葉黃,這是造物主的安排,敏感者或有物哀,然不必太執著於此。就如這一樹樹銀杏,它在春雨中發出嫩芽,在夏天的陽光下變得生機盎然,而秋風漸起,綠葉變黃,最終墜落於地,碾為塵土。只要每一片葉子,完整地經歷過這些時序,又何怨焉?

來地壇,和北京的秋天說一聲再見。寒冷的冬天,來就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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