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不是恩,好的养育才是,成为好的父母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

黑塞在带有自传性质的《荒原狼》里写:父母虽很慈爱,但很严厉也很虔诚,秉承的理念是“摧毁意志”。

这没有摧毁他的个性,只是教会了他仇视自我。

黑塞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有深重的精神痛苦,是荣格的知名病人。以上几句话是他对童年回望产生的洞见。他曾在青少时期试图自杀,并就此中断了学业。

什么样的爱是虔诚并且摧毁意志的?将两个对立面合而为一,合为刀刃?

1899年,黑塞最初的诗歌尝试《浪漫之歌》出版,铩羽而归,与惨淡的销量相比,母亲的看法更令他受挫:太世俗了,甚至带有一点罪恶。

1902年,他没有参加母亲的葬礼,他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我不去,于我们大家都更好,虽然我爱妈妈。

文学界反思父母关系的作家并不少见。萨特庆幸他父亲的早死,这样他没了父权的钳制,卡夫卡父亲的毒害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加缪的《局外人》展示了一位与母亲疏离的成年人的内心。作家并不是特殊人群,只是他们用文字捕捉了这样的关系。

生育不是恩,好的养育才是,成为好的父母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

黑塞(1877-1962)


黑塞成长于一个多国籍家庭,给了他广博的养分。外祖父母是前往印度传教的瑞士基督徒,外祖父编撰英语-马拉雅拉姆语词典(印度西南沿海语言),并将圣经翻译为这一语言,黑塞母亲幼年在欧洲孤独度过,之后同父母前往印度传教,母亲回想她的童年并不感到幸福。祖父是医生,父亲出生于爱沙尼亚,为德国少数族裔,但领土归属于俄罗斯。父亲的工作与神学出版物相关,可以说这个家庭是德国新教氛围。

黑塞的母亲在黑塞很小的时候曾在给丈夫的信件中表露对黑塞心性的担心:这孩子要是没养育好,恐怕后果会令人颤栗(shudder),祈求上帝能塑造这个骄傲的灵魂,让他成为尊贵和高尚的人。

黑塞很早开始了神学院的寄宿生活,到青春期时他的叛逆一发不可收拾。他说父母的爱是虔诚并且摧毁意志的,崇高并且具有理想性的父母要求孩子独特的个体妥协于抽象的崇高框架。于是他仇视自己,荒废天赋,辍学,抽烟,喝酒,放纵。

“理性的人格”反映的是半神,是抽象的、观念化的圆满,或许黑塞父母追求的是一个精神性的、圣徒般的黑塞,但他达不到。有一个类比的故事或许能阐释这层关系:一个画家为一位贵妇画肖像,画得非常逼真,但贵妇怎么都不满意,最后画师明白了,不能写实应当写意,按着心中理想的美人去画,贵妇非常满意,其实已经不是她本人了。

子女的痛苦大概就在于此,父母以几十年的阅历概括出一幅理想的子女形象,是众多别人家孩子优点的抽象集合体,所以无论他们多么努力也匹配不了父母心中的神化形象。

生育不是恩,好的养育才是,成为好的父母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

《我杀了我妈妈》剧照


黑塞终其一身寻找在神性和人性、秩序和激情、爱和抵抗的平衡中达到安宁。作品对灵性的关注如祷告中的反思、内观,具有纯粹的精神性,《德米安》《悉达多》《荒原狼》赢得大量年轻读者,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清澈透明的彷徨和对“自我”的找寻。

但晚期作品中早年执着的“自我”消失了,宗教所倡导的爱和无我成为主题。《东方之旅》中既是仆人也是领袖的里奥说:「跟做母亲的恰好一样。她们生了子女,给他们哺乳,给他们美丽和力量,她们自己就变得看不见,而且没有人再问起她们……法则规定它得这样。服务的法则。想长寿的人必须服务,但是想统驭的人却不长寿。」这种服务和舍己的教义正是基督教的核心。

黑塞的宗教思想融合了基督教、印度教和中国老庄。但在他晚年的回忆中,确认父母的生活才是对他最大的塑造:父母的生活,那种不是嘴上说的而是身体力行对信仰的执行,塑造了我。

黑塞一生体弱多病,眼疾、头痛、神经病、精神病、失眠,但活了85岁,精通音乐、绘画、写作,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其间因反战言论遭抵制,书被禁,三次婚姻,经历妻子的精神分裂和丧子之痛,常年居于乡村,远离城市,经历诺奖及其它荣誉,影响几代年轻人。算是圆满的人生吗?应该是吧,虽然充满周折和反复。

他的父母并不像我们一样知道黑塞的结局,想必心慌慌吧。不能预见儿子最终成为他们所希望的那种人:精神性的、圣人般的。

人一生都走在回家的路上。黑塞也这么说。这是最终反转的例子。尽管途中让人悬心。

前段时间上映的《卡拉斯》纪录片,让人惊讶于她内心的郁郁寡欢,她说如果有选择她会在歌剧事业和家庭主妇中选择后者,她感叹她的命运注定献给歌剧,因为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为她铺筑了这条严苛训练的道路,又在少不更事的年纪遇到了经纪人丈夫。她与母亲、丈夫都最终决裂。在她27年的后半生中拒绝与母亲见面,54岁时孤身一人死于异乡巴黎。

生育不是恩,好的养育才是,成为好的父母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

《卡拉斯》剧照



哦,这些成绩卓然的人儿啊,是矫情吗?如果让她的虎妈重新决定一次呢?如果我们处在她妈妈的位置呢?

养育儿女不是吃饭那么简单,真正的挑战从青少年的意识觉醒开始。

仅仅只是开始,两个“灵魂”的冲突。等孩子成年了,升级为两个成年人的冲突。

人是多么复杂、机巧的精神性动物。越是复杂的心智越是敏感痛苦。又岂止是两个灵魂,“每个人都是由十个、百个、千个灵魂组成”(黑塞),那么会是一场群殴。即使这样,我们也不会选择像猪罗罗一样简单粗糙过一生。我们奋力投资教育,不正是建构复杂的心智和感受力吗?

父母总是在平衡对孩子自由意志的尊重与父母神般意志的实现,中间的线该划在哪一刻度?

养孩子是出于爱的行为,而不是出于理性的行为,当然还有第三种是出于不负责任的无避孕行为。养孩子在经济上完全不符合理性,有人算账,养大一个孩子到大学毕业在50-150万之间,如果出国再单加200万起步,巨大的付出,对父母的投资回报率大概率为零,如果真是有回报,那是意外的喜悦,可遇而不可求。

父母就是付出,“爱”字当头,多少事失效,公平、得失、理性、数学……来请写一个爱的方程式,哦,不好意思,“=”等号是不可能出现的。

生育不是恩,好的养育才是,成为好的父母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


得知一个具有谱系维度的故事,四代人,三段反馈。

第一代的母亲是家里仅有姐妹俩,父亲让她和姐姐都受了私塾教育,为人贤淑温良,一生都不曾与人红过脸,嫁一纨绔子弟,生9个孩子,在最小的孩子还在襁褓时,丈夫一命呜呼,她独自养育9个孩子。因资源极度匮乏,兄妹之间形成隐性的资源争夺关系,无论是吃、穿、教育,还是母亲的爱和注意力,或兄妹之间的关系。即使这位母亲已经堪称楷模。

其中一个女儿因完全被忽视,性格乖张暴戾,以种种蛛丝马迹推断母亲不是亲身母亲,认定自己是战乱时期父亲的非婚生子女。这是第二代。

这位暴戾妈在上山下乡的过程中,自作主张嫁给一位贫农文盲,育有一儿一女,随后又毁掉这个家庭,抛弃丈夫和女儿,全力倾心于自己以及儿子,儿子被溺爱养废,女儿如孤儿长大,有明显的人格障碍,这是第三代。

女儿恨她娘对她的遗弃,自己育有一女,拼尽全力养育,想补偿自己身上爱的缺失,但她对于爱没有概念,她的女儿在青春期痛苦地说:有你这样的妈,真是悲哀。这是第四代的反馈。即使她已经拼尽全力。

这些痛苦的女人们往上回溯或声讨已无意义,这是连环债务,四代人近百年的时间,必然和偶然掺杂,加之大时代的干扰,好像无解。

但父母是无法转身离开的职业,第三代的妈妈还要承受和等待,找谁说理呢?父母没有“自我”吗?他们的自我必须无限缩小和克制吗?答案大概真是:是的。生育真不是恩,好的养育才是。

养育子女好比驾船航行在大海上,方向上充满了无尽的可能性,但没人知道目的地,而且这艘船有自己的意志,并不听指挥,但是多年后必须登陆交货。触礁沉没的不在少数,虽然出发时看似风和日丽,欢天喜地。

生育不是恩,好的养育才是,成为好的父母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


2015年剑桥大学家庭研究中心开展一项名为期“隐藏的声音:成年子女与原生家庭的疏离”(Hidden Voices: Family Estrangement in Adulthood)的调研,807名自认为与原生家庭关系割裂的被访者参与。

数据显示,子女与母亲断绝关系者多于父亲,女儿与父母断绝关系者多于儿子,但父子关系一旦破裂倾向于持续一生的时间。子女与父亲中断关系平均为7.9年(与母亲平均为5.5年),父母与儿子中断关系平均5.2年(女儿3.8年)。

关于间歇性疏离(intermittent estrangement),21%的受访者表示与母亲之间经历过5轮以上的亲、疏关系调整,相对而言16%的受访者与父亲经历间歇性疏离。

在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中,往往子女是主动断绝关系的一方。他们说为了避免持续的伤害和有毒的关系不得不这样做。破坏关系的原因主要有三方面:情感伤害(emotional abuse)、性格和价值观冲突(clashes of personality and values)、不匹配的期望(mismatched expectations)。

成为父母是世上最容易的事,但成为好的父母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艰难、最扑朔迷离的事,而且因为验收周期长,我们常常忽略轻视了。

《三联生活周刊》头条号【粉丝信箱】开通啦!如果你对社会热点有敏锐的感知力;如果你关注民生话题,对生活中的大小事有想要“表达”的欲望;如果你拥有丰富的写作经验,欢迎将你的声音与态度凝结成文字,随时给《三联生活周刊》头条号投稿!粉丝信箱:[email protected],期待你的文字!

生育不是恩,好的养育才是,成为好的父母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