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新概念作文大赛:名利阴影

中年新概念作文大赛:名利阴影

“在中国教育界,有无数个圆,或者说,有无数个界。一个界就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互不打扰,自我满足,僵化模式,不可撼动。”

1998年,在被誉为“决定语文生死分”的最后一部分作文考试中,中国的大部分学生都被教成了一种样子:先写物,再抒情,最后立志;考生最会写的题材是“歌颂老师”,因为这样能博得批卷老师的喜爱,获得高分。

一批资深文学泰斗也深困其中。

邹静之,编剧界泰斗,《康熙微服私访记》即出自他手。女儿从小会写“圆珠笔在纸上跳舞”这样的句子,但语文老师在句子上打了叉,意思是:狗屁不通。邹静之看着试卷上的叉,说不出话。

李其纲,一级作家。儿子正在念小学,和邹静之的女儿一样,也会写很多美丽的句子。但无一例外得到的也是语文老师的叉,老师要求,不要瞎写,按考试大纲即可。李其纲痛苦地表示,我辅导不了儿子的作文。

钱理群,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在批阅完这一年的高考作文后,写了一篇文章,叫《我感到生命窒息》。千篇一律的套路,严重僵化的思维,让他感到“中国语文后继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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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空出世

中年新概念作文大赛:名利阴影

千里之外,上海,一家名为《萌芽》的杂志社也备受煎熬。

《萌芽》,中国青年文学刊物泰斗。1956年创刊,封面刊名采用鲁迅先生手迹;创刊号祝词由巴金亲自题写:任何参天大树都是萌芽长成的。

1998年,《萌芽》活得很艰难。1982年,《萌芽》销量30万;1998年,销量1万。穷穷的《萌芽》编委搞起了副业,在上海弄堂里摆摊卖起了童装。

备受煎熬的还有《萌芽》杂志主编赵长天。他搞了个读者摸底投票,结果显示,那一年还在看《萌芽》的一万人里,大部分是中年人。这把赵长天搞蒙了,《萌芽》明明是本青少年杂志,怎么都是中年人在看了呢。两个问题萦绕在他心里:杂志怎么办,中国语文怎么办。

赵长天喜欢一个人,英国人赫德,清朝海关的总税务司。带领一个团队勤勤恳恳工作,做出本色,做出好看。有理想,有事功。这是赵长天向往的境界。

“办一届新概念作文试试!”

一锤定音。

赵长天的目的,决不是“搞个比赛博知名度”,他是真正在为中国语文考虑。赵长天排除一切阻力,重注下押:

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直升清华北大等中国一流名校!令人震惊的是,包括清华、北大、厦大、华师大等中国第一梯队的高等学府在内,一致表示同意!

天下苦应试作文久矣。

消息一出,全国哗然。

“一篇作文改变人生”的故事,就此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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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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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首届新概念作文复赛,上海松江二中的韩寒家住郊区,没接到复赛通知书。复赛评委叶兆言和陈思和摒弃陈旧的规矩之风,大开先例,表示“如果这人初赛文章真是他自己写的,不来试试复赛就太可惜了”,再次打电话确认。收到通知的韩寒果然来了。

考官李其纲为韩寒单独设了个考场,拿来一个玻璃杯,把一张纸揉成一团,丢进水里,说,写吧,就这个题目。一小时后,纸团沉到杯底,一篇《杯中窥人》浮出水面——

“《杂文报》、《文汇报》上诸多揭恶的杂文,读之甚爽,以为作者真是嫉恶如仇。其实不然,要细读,细读以后可以品出作者自身的郁愤——老子怎么就不是个官。官位抢手,轮不到这些骂官又想当官的人,所以,他们只好越来越骂官。”

交稿后,韩寒站上了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的领奖台。

比起韩寒出身上海郊区,来自四川自贡的郭敬明可以说是真正的“第一次进城”了。赵长天回忆郭敬明,他特别小,不爱说话,想不起他的参赛作品了。赵长天没有想到,他想不起的“忧伤、明媚、四十五度角”郭式体,即将席卷全国青少年群体。

同样得到一等奖的,还有上海高中生刘嘉俊,一篇《物理班》,在全国中学生范围内掀起了学物理的风潮。华东师范大学递来橄榄枝,保送直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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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一,韩寒)

“没想到作文还能这么写!”

深水炸弹投下,搅动全国语文市场。新概念作文写青春、写爱情、写人生、写叛逆,世界之大,无一不可写。它甚至带动了“邮筒现象”:数十万投稿人表示,在往邮筒里寄稿件的那几秒钟里会非常紧张,投出去就不能改了。不能改什么?不仅是参赛作文,还有憧憬的大红大紫的人生。

它创下的奇迹,至今无人可破——

  • 截至第15年,超过65万人参赛,28名优胜者保送名校,300多名获奖者高考加分;
  • 从新概念作文中走出去的选手出版的图书累积销量超过1800万册,间接经济效益达到数百亿元;
  • 《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作品选》成为无数中学生作文写作的红宝书,累计销售超过400万套,直接经济效益达数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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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和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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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排左二,郭敬明)

初尝“金钱”滋味的还有各位得奖高中生。

得奖后,郭敬明出版《幻城》,稿费几十万。郭敬明表示,“我都吓傻了”。

郭家在自贡,家庭年收入只有两千元左右,几十万对一家人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父母甚至劝他谨慎,看看这钱究竟合不合法、能不能拿。

“我从来没有想过写作可以赚钱,我连大学都没有念文学系。”郭敬明说。

同样赚得风生水起的还有韩寒。金牌出版人袁敏慧眼识珠,下重注在韩寒的一本新书上——一本内容不过审、被杂志社压了九个月没下文的书。袁敏克服重重阻力,将该书问世,上市即狂卖190万册,上百万的版税收入让人们记住了这本书和它的作者:韩寒,《三重门》。

三年后,张悦然作为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被推向公众面前。不同于以往的男同学,张悦然被打造了一个全新的头衔,“美女作家”。

“我感到非常不自在。”张悦然说。

这是一群还很年轻的学生,热爱写作,不好意思谈钱,一旦事关利益、排名等世俗纠纷,甚至连文学都可以骂。“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韩寒直戳痛点,语惊四座。

然而,一心振兴中国语文及文学未来的新概念作文大赛组、《萌芽》、各位获奖年轻人,都没有想到:你不好意思赚的钱,还有很多人,好意思要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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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猛的网络文学

中年新概念作文大赛:名利阴影

在很多年里,网络文学都不登大雅之堂。

10年前,新概念作文大赛正是黄金期,刚起步的网络文学却步履维艰。网络作家依靠千字几分钱的分成度日,“为爱发电”,这是网络作家坚持的唯一理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网络作家都和“穷、猝死、底层没前途”等标签划上等号。甚至人们在提起它时,都不好意思说“我在看书”,而用“我在看‘那个’呢”代替,其隐晦性正揭露了当时网络文学的地位:毫无地位。

转机出现在2012年。

网络作家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天蚕土豆分别以3300万元、2100万元、1800万元的收入,荣登“网络作家富豪榜”前三甲。这一收入不仅令大众震惊,更令无数传统文人震惊。正是2012年,网络付费阅读机制成型,影视版权风潮掀起,两厢叠加,令网络文学一夜之间成为“暴富洼地”。

吃够苦的网络文学平台编辑们,不同于传统文学编辑,

他们大多任职于平台互联网公司,有一个无可避免的指标:KPI考核。换言之,这一群体有强烈的利益驱动。

另一边,网络作家也是。和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评委评审机制不同,网络作家的评审机制是“全民评审”,这就使传统的“讨好评委”成功法毫无用处,网络文学要讨好全民。更难的是,这是一个没有门槛的行业,人人能当作家。换言之,能在千万人里活下来的网络作家们,穷苦多年,其体力、精神、毅力,都非比寻常。

编辑和作者,两者一拍即合,杀向共同的目标:成名获利。

据业内人士表示,网络平台编辑会直截了当地指导手下作者:写什么题材、如何写、写到哪种尺度,可以最迅速地成为热文。这也就是为什么,近年来,影视剧改编题材总是一窝蜂的同类型:因为该类型赚钱,所有人都会冲去写一个题材。

晋江文学城副总裁刘旭东更是公开在微博上放话:以女性为主的网络作者如果不赚钱,就是纺织女工!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但在某种程度上,真实揭示了这一行业的逐利性。

在互联网上,中国文学界重新洗牌,排名分王。大热的网络作家成为意见领袖,主导作家富豪榜、影视剧、话语权,而韩寒、张悦然等等名字,更像是“上世纪的古董”。

唯一不同的只有郭敬明。郭母第一次到上海,衣着朴素,行动拘谨,坐地铁时刷票卡住了,被后面一位时髦的本地中年人骂了一句,“册那,乡下人”。郭敬明后来写道:我恨。这个小个子男生从此投身商海,金钱为王。

中年新概念作文大赛:名利阴影

浑浊的中年

中年新概念作文大赛:名利阴影

步入中年的新概念作文大赛,里面有些人,也坐不住了。

孙宇晨的开挂人生,始于一篇作文。他曾连续三年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均失败。第四次,他把投过的三篇文章再次寄去投稿,竟然就入围了。复赛时,孙宇晨琢磨出一条道理,写好文章不如会投其所好,专门研究了评委的喜好,果然复赛拿到了一等奖,得到了高考加分,去了北大。

和一群“热爱文学”的新概念参赛的稚嫩学生不同,孙宇晨从不隐瞒对“钱”的渴望。他曾公开宣称:我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就是看他赚了多少钱。

2019年,孙宇晨以3142万天价拍下巴菲特午餐,随后爽约。他创业、炒币、热衷宣传,搜狗CEO王小川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诈骗犯”。

“致力于培养中国文学未来”的新概念作文大赛组评委,看到这一幕,不知会有何感想。

同样深陷金钱追逐旋涡的还有张晓晗。

张晓晗,从新概念、《萌芽》走出来的知名作者。2019年8月,张晓晗发布了一条微博:台风天,家里马桶堵了,她受不了这样的生活要崩溃了。

怎样的生活呢?

住着上海小两千万的房子,做着所谓人类精英的工作,过着所谓TOP5的生活,闻得出别人身上的地铁站味道,和那些暴雨中奔波的人不一样了。

我拿起电话打给物业,不管多大雨,如果十分钟后不让人来帮我通马桶,我现在就报警,报警解决不了,周一就找人揍楼管,然后我们找律师,我一定倾家荡产告死你们。”

是的,就为了一个马桶,这位从新概念和《萌芽》走出来的作者,带火了“TOP5”和“小两千万”的两个概念。新概念作文和《萌芽》,捧出了这样一位作者,不知是意外,还是无奈?

如果说,得奖选手的逐利性令人感慨,那么,新概念作文大赛知名评委也同样深陷此类新闻,就更令人唏嘘了。

曹文轩,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新概念作文大赛资深评委。2019年4月,曹文轩以2700万元版权高居2018中国童书作家榜第三位;隔日,知名童话作家郑渊洁公开炮轰曹文轩三重罪!

  • 第一重罪:“曹教授的2700万元收入,有多少是打着讲课的幌子去学校非法兜售的?请晒出你的纳税税单。”
  • 第二重罪:“童书的批发价仅是定价的4-5折,一本定价十元的书籍,书店以4-5折拿到图书,又打着作家进校园的旗号进行售书,
    这中间的差价进了谁的腰包?
  • 第三重罪:“曹文轩的此类行为,会不会腐蚀我们的优秀教师队伍?

试想一下,当图书作者、书店、学校、出版社勾结起来,进入学校,向学生兜售童书,学校通过此类行为吃回扣。学生不买书,就可能被孤立、变相惩罚,若有证据表明此种行为成立,那么,构不构成违法?

媒体压力下,曹文轩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回应,只说:让大家去判断吧。

曾经被视为“文学导师”的新概念作文大赛评委,如今给公众留下的,只有一声叹息。

中年新概念作文大赛:名利阴影

名利阴影

中年新概念作文大赛:名利阴影

网络上,一个话题居高不下:曾获得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的那些人,如今过得怎么样?

  • “我最喜欢的写出《物理班》的那个优秀青年,独居家中,十天后被发现,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 “人人都骂郭敬明抄袭,然而郭敬明却获得了‘中国最会卖书’的当当网创始人李国庆的力挺。对了,小郭手中15家公司,10余处房产,身家数十亿。你有他活得好?”
  • 韩寒不骂人也不骂文学了,现在是个温和的胖子。”
  • “第七届的一个一等奖获得者,不搞文学下海去卖螺蛳粉了,年销售额上千万。
  • “我们公司一个同事,第十三届的第一名,整个人散发着浓浓的屌丝气息。老板调侃,一看就有一种落魄书生的感觉。

22年过去,走到中年的新概念,让人们不禁反思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当初标榜培育只以文学人才为目标的“新概念获奖,就不用高考”模式,是否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逐利行为?

2019年,上海巨鹿路的一处老房子里,《萌芽》的编辑们日以夜继,埋头审稿,成堆的参赛信件22年如一日地堆在办公室里,他们要从这堆信件里选出今年参加复赛的年轻人。这本古老的杂志仍怀初心:坚持手写、坚持寄信投稿、坚持远离网络,为中国文学未来找一条出路。

只是,也许,形式仍在,事实上,未来再无“新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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