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外婆的爱以及悲伤

散文:外婆的爱以及悲伤

大概是六岁以前,我是和外婆生活在一起的。那时候的外婆家,并不同于别人品尝家常美味的“外婆家”。我的外婆,住在一个非常偏远的深山彝家寨子,家里只有她和我那因病残缺了智商的小姨,母女俩相依为命,艰苦度日。

我爸妈原本是到外婆家住了几年的,但因为爸爸家所在的地方离县城很近,各方面条件相对好许多,再加之“包产到户”以后,我和妹妹相继出生,继续呆在边远贫瘠的彝寨,是不能够有“前途”的,这就成了一家人的共识。为了爸妈以及我们这些后代的前程,外婆就让他们回爸爸家这边定居,以便发展农业、供养子女读书。这边又因为家里还侍奉着爷爷奶奶,所以外婆和小姨是不适宜搬来一起生活的。为了让外婆的家不至于太过冷清,爸妈决定把我送到外婆家,陪伴她们,直到足够上学的年纪再接回来。

就这样,我在外婆家生活了好些年。在我的印象中,外婆家的生活是贫苦的,是异常艰难的。她对我的爱,是缓慢的,是日常的,是轻柔的。外婆的家,就是一间小小的破旧的茅草屋,坐落在那座深山深处的一个小坪子的边缘上。

外婆的房子矮矮的,站在后檐沟,我也能伸手摸到房顶上盖着的枯草,院里左边一个羊圈,右边一个猪圈,小鸡们就散漫地“居住”在院墙上、羊圈旁的木栏上,大门是两块一推就咯吱咯吱响的,有大裂缝的旧木板。正房依然是寻常的三间,左边单独开门的是厨房,中间是有大火塘、三锅庄,还挂着吊锅链钩的堂屋,右边与堂屋相通的是唯一的“卧室”。房背后就是我老爬不上去的山坡丛林,那里有时候开着漂亮的山茶花、索玛花,但是我太笨,实在去采不了,有时候我太想那些花儿,小姨就跑去摘来给我,外婆帮我把它们插在一个破旧的玻璃酒瓶里,格外的开心。

旁边隔着一条沟坎,还住着我的三个堂舅家,大舅、小舅是老师,在乡里的学校教书,放假才回家干农活,二舅在家务农。外婆和小姨的日子,大多时候也只能依靠几个舅舅搭手帮忙,相互拖拉着过。院墙对面是一个大一点的坪子,住着十来户人家。外婆的门口是一条好几米深的河沟,也是牛羊和人们出行的“路”。出门一个大斜坡,使我这个“汉族地区坝子里来的”笨拙孩子寸步难行,给村子里的彝族亲戚邻居们闹出了许多的笑料来。

外婆家的地只能产土豆、玉米、荞面,这些就是村里人的主要口粮。有时候,外婆也会去赶集购买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比如盐、洗衣粉、肥皂,直至大米、甘蔗、糯米......这样的赶集在我的旁观看来,是比上地干活还要辛苦的事情。遇上赶集日子,外婆差不多凌晨三四点就起床,在背篼里装上一些地里产的粗粮,或是以这些粗粮所喂养的小猪小鸡,她总是要和我的二舅或舅母跟村里人相互邀约着结伴前行。我很好奇她们的赶集路程,也会想去“见见世面”,她常说:“山高路远,半夜走半夜回,两头黑,一个人是不敢走的,你是绝对走不了那样的路的”,她也就从不带我去。

在她的描述看来,那个行程我是一辈子也完成不了的,那不仅是“两头黑”那么远的路,说是“路”,其实或许就是没有“路”的路。有时候是石头疙瘩的,有时候是丛林带刺的,有时候是悬崖陡峭的,有时候遇到别村的恶狗群,有时候遇到野外的兽类......总之,只要晚了不见回来,家里人是一定要打着火把去路上寻的。渐渐懂事的我,每遇外婆去赶集,总要在夕阳的余晖里,站在外婆的院墙外,恨不得把那重重大山都看穿了。那样等着的,不是为了外婆一定会为我买回来的糖果、甘蔗、橘子,而是为了早一点看见外婆苍老孤独的身影。

小时候因病造成智残的小姨,智商有点低但不算太严重。她有一定的自理能力,外婆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带着我下地干活,还能做简单的饭给我吃,也会注意我的安全,这些都是外婆出门时最担心,也反复交代过她的事情。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总在试图改善我的伙食。她老是用一个小锅在火塘边单独为我煮饭,她们的大锅里做的是玉米饭、干酸菜土豆丝汤,我的小锅里煨着的一直是白花花的大米饭,饭上难免要有一节香肠或两片腊肉。有时候,我会要求跟她们吃一样的食物,外婆总有理由,比如吃米饭将来读书才厉害之类的说辞,让我不得不接受“开小灶”。她还喜欢为我做甜酒,她做甜酒非常细致,一定是要用糯米,也有专用的坛子。我日日蹲守在甜酒坛前,等着外婆宣布开坛,那种只用闻着空气中飘来的香甜就能浸润心田的味道使人终身难忘。

在外婆家的日子,我总有干净、保暖的衣服和不带补疤的鞋袜。有一晚睡前洗脚,我看见外婆和小姨的袜子都破了洞,外婆说:“洗干净,晾干了补一补又可以穿多久了。”我眼泪快流出来:“外婆,我会好好读书,长大了出去城里工作,等我领了工资,要给你和小姨买很多很多的新袜子,再也不会让你们穿破洞的。”外婆遇人总要聊我这些“豪言壮语”,听亲戚邻居们一次次称赞她有个懂事的乖孙女。

我在她们家住的日子,外婆大抵上是乐呵呵的。只在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她才会提起一些悲伤的往事来:关于她的那个最小的弟弟是怎么去参军了,说在部队很有前程,又说他曾想在外面和一个汉族女子结婚,再后来听说他就去世了。那年,家里的孩子们是怎么得病了,外婆唯一的儿子病死了,浓眉大眼、精精灵灵的小女儿病成了如今的样子,只剩下我妈妈一个健康的孩子。有一次,她和外公出工去,三四岁的我妈在屋前的玉米地里睡着了,她们遍寻不着,认为是被狼叼走了,外婆哭喊着要外公一起上吊算了,还是外公不肯放弃,又寻了许久才找回了我妈。——很多事情,具体的来龙去脉她也说不太清楚,或是我太年幼听不太明白,我只是从她的讲述中听出了很多松松软软的悲伤来,我时不时地流下一些泪水,她又反着安慰起我来。长大后,我越发地认为,自己敏感善弱的特质,就是在外婆家的那些日子里渐渐生根发芽直至成型的。

作者简介:吉狄康芸,彝族,四川省会理县人,现居会理古城。有作品发表于《当代彝族女性散文选》《当代彝族女性诗歌选》《流年生香》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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