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豐園,別來無恙

超越川菜老館子正興園,規模一度全城第一;祠堂街的仿蘇州園林式的新店有半個人民公園之大,包間更是光彩奪目,城中權貴名流紛至沓來;

但因在1940年前後,長子因吃冰淇淋腹瀉意外去世,二子三子均被綁架長達三年……重重危機之下,川菜大師李九如在1898年一心建立起的聚豐園在輝煌了40多年後應聲倒閉。

淡出成都人視野半個多世紀的聚豐園,鮮有人知道的是,城西北方向、九里堤沿街一家狹小的館子,李九如的第四代後人李敏在這裡已經炙油顛勺將近七年。

無問過往,在隔壁燈具市場工作的食客只擔心,“聽說要搬新地方了?那我們以後去哪裡吃飯?”時至今日,無論規模,風味,依舊是一家川菜館子還能夠活下去的竅門。

聚豐園,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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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還有一個小館子是李九如後人開的?我找尋的那天恰巧是寒衣節。天氣又將轉冷,民間習慣在這一天祭掃,為仙逝的親人送去衣服。這是清明、中元之外又一大祭祀的時間節點。

從大慈寺站跳上3路,暮色由半亮到全黑,我在香榭麗舍站下車。步行至長興街的三岔路口,經過一番辨別我才找到成都聚豐園沒有燈箱的招牌。白天招牌被樹遮擋,其實也沒那麼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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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用的舊名,「成都聚豐園」的店面只此一間,座椅簡單。翻看黃色手寫菜單,麻婆豆腐,豆豉鯽魚,燒鯰魚之類家常菜、傳統川菜為主。

我點了一份蓮白回鍋肉,一分鐘後,菜上桌。肉過油,炒得幹香;蓮白清香脆生;辣子豆豉微香,沒有串味。這一盤菜,我吃了三碗米飯。

炒菜的師傅正是聚豐園的第四代傳人李敏。他稱李九如為祖祖,屬於李九如二兒子李素章這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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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里堤的成都聚豐園是低調的存在。李敏最近在孫家祠所做的私房菜依舊很隱匿。周圍荒蕪,小路揚灰,最近的一條公路,還是工程建設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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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房菜正是那座有著青磚灰瓦的百年宅院。那是成都樹德中學創始人、曾率軍出川抗日的將領孫震的故居。整個宅院還在修復,但開設私房菜的部分已經修繕完畢,那也正是樹德中學最早的校址所在。

聚豐園,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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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院子,大樹參天。有人正喜歡這種清淨和隱蔽。芝廳、長春苑之類的名字,是聚豐園以前包席廳堂用過的名字。紅木、楠木傢俱放置其中,隱約還是有百年前聚豐園的神韻和闊氣。

比起九里堤的館子,私房菜的做法,每樣都更精細更考究。有傳統的,也有新的花樣。“中午那一桌,他們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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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中午的客人還在吃著。李敏已經又在廚房準備晚上的菜品。自己當年西北中學的一位同學退休,邀請了將近二十位同學參加聚會。

涼拌海蜇是李敏為老同學準備的其中一道菜,“開水輕輕一燙,海蜇的口感就是最脆的,一定要自己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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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的涼拌海蜇,裡面加萵筍,黃瓜一起涼拌就很舒服。”時令的豌豆尖,加蒜和鹽炒出來就很清香。

烤乳豬這道看似粵菜的代表,其實早在李九如時期,就已經傳入了四川。“我們家以前有一套完整的做法。以後我也會在院子裡整個架子,做烤乳豬”。

聚豐園曾經改良過的烤鴨可能怎麼都不容易吃到了。以前,邀鴨子的人從資陽簡陽方向出發,順著水道,一路走到哪裡歇到哪裡。到達九眼橋,小鴨子也就長成了大鴨子。

“我們家裡就派人去選,選了之後還要再灌。鴨子裝在一個個的箱裡,拿玉米灌,灌得不能動,兩個月後,這樣的鴨子長得肥,肉質也好。之後才殺來做烤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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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敏的祖祖、出生在四川合江縣的李九如本身是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川菜大師。光緒二十三年(1887)年,當時26歲的李九如在為縣官承辦宴席的時候,他的手藝被縣官一位從北京來的朋友看上。

而這位北京朋友的弟弟正好在北京天安門附近開了一家規模巨大、極盡奢華的包席館。機緣巧合,李九如得以在這裡成為一名川菜廚師,合同一簽就是十年。

見過大世面,又時不時因公跟隨朝廷大員在江浙一帶出差,李九如還學習到諸多南方菜系的做法,後來都兼容幷蓄融合到川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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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年,回到成都的李九如在華興街錦江劇場斜對面的院子開了後來名滿全成都的「聚豐餐館」

宣統元年(1909)春節前夕,疏通關係後李九如在祠堂街所開的分店更是成為清代第一家由漢人進“滿城”開辦的餐館。

祠堂街的聚豐園裝修考究,蘇州園林式的建築,大小包廳二十來間,院內可以同時辦席兩百多桌,可供近兩千人同時進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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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在人看來,當時吃的東西都非常上檔次。聚豐園主營各種中西佳餚。成都第一家用雪白檯布的,成都早一批用高腳酒杯,提供冰淇淋,提供威士忌和人頭馬等等洋酒的,

都是聚豐園。

聚豐園當時所用的餐具也不無講究,專門從景德鎮定製,上面印有聚豐園的字樣。而且李九如還制定了一套餐具使用的規範,喜宴用紅釉,喪宴用綠釉,祭祀用黃釉的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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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豐園“南堂”二字的牌匾,是由余中英題寫。在當時,“南方的很多菜系我都做得來,才敢稱為南堂。”達官貴人中,不富裕到一定程度,也是很難進去一享美食的。

李劼人小說《大波》的主人翁、官紳黃瀾生一家便常到聚豐餐館吃席。而作為美食家、吃貨的李劫人還曾經跟隨李九如學過幾手菜。

包括在成都的餐飲行業營業額多年做到全市第一,這些都只是印證聚豐園當年輝煌的一小部分。1944年,聚豐園在經營了40多年後關門歇業;1946年,李九如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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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多李九如的後人中,有人嫁進了成都有名的中醫家族;有人在批鬥中跳井自殺;有人被抱養給他人;有人被送進孤兒院;有人成了川大考古系博士進了武侯祠工作……

李敏的父親李傳華真正學到了家裡的川菜手藝,並傳了下來,李敏也正是從父親那裡傳承到祖上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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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九如的四個兒子中,“老大其實是將我祖祖的手藝學得最好的,老二老三相對瓤一些。”

遺憾的是,在上個世紀三幾年,“我大爺爺在自己的屋頭吃冰淇淋,腹瀉,去世了。去世之後,我的爺爺和老三被綁架,長達三年,當時贖金是鉅額的。”

在被綁架的這幾年裡,李敏的爺爺沾染上鴉片,“那陣我們家館子已經不行了,我爺爺回來後就讓我父親給他熬鴉片,建國前就去世了。”

1930年前後,十二三歲的李傳華便在自家的館子當學徒,“我父親那時候讀書讀不起走,我祖祖就逮到他打,也沒有辦法,就是要逃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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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家館子當學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明明屋頭很有錢,可以住很好的房子,但是他開始當學徒後,只能住樓梯的角落頭。”

每天切蘿蔔絲絲,“切好了,師父把蘿蔔絲抓到往牆上甩,掉下來,pià就是一耳屎。”只有切得極細,介於似蓉非蓉的地步,貼得住,才是過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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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敏的父親李傳華“是個最好吃的人,也是個美食家。”李敏教徒弟也是,“我教人不是先喊你學炒菜,而是先喊你學會吃,會吃就會弄。”

就算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特別困難的時期,“我爸都要想方設法弄來吃,在吃這方面,我們家基本就沒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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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還憑肉票的年代,“隨時我爸都能提一坨肉回家。

當時在祠堂街的少城小餐,曾經在我們家幫過廚的徒弟在裡面,有些幫過廚的也在飲食公司豬肉店裡。

以前還是有點記這種關係,下腳料,小肚子是沒人吃的,很便宜,又不要肉票。5分錢一斤,我爸就拿回來吃。”

經常滷,經常燒,經常洗。李敏小時候最討厭的正是弄小肚,“我爸鼓搗喊我洗,尿騷味特別重。拿鹽、拿醋洗,把邊邊上的油給它扯了。扯了過後,洗乾淨後,焯了過後,還要拿醋再扯,就沒有那種尿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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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改革開放後,李敏家其實就做起了餐飲生意。開川菜館子,“好像也是取得聚豐園的名字,生意很好”。沒過幾年,1985年前後,看著火鍋生意不錯,“又在科甲巷開火鍋”。

火鍋店的生意依舊特別特別好。當年,熱盆景就在新南門河邊上,“說得難聽一點,在我們家火鍋店打工的,打了三年,然後跑到熱盆景去當大廚。”

李敏的弟弟李靈深得父親的真傳,但也遺憾的是,“他在廣漢開火鍋,喜好喝酒,每天累了過後,抓起菜燙起就吃了,四十幾歲得食道癌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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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有點逆反,我父親一般不教我。但是他有個德行,只要我在屋裡,他教菜,他都說得多大聲,故意拿給我聽。”

大概7年前,李敏剛開館子那陣,“我父親差不多九十幾歲,聽別人說‘你老大開了一個館子’,他就嚯嚯嚯地笑,認為我怎麼可能開館子”。其實,“他依舊教了我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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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什錦,本就加過熬製的高湯,要是再加姜,辛辣味會搶了火腿的香味;胡蘿蔔是串味的,一旦放進去,什錦的鮮味差三分,“就看你是要好看還是要好吃”

豬蹄筋,得用熱的清油泡發,這樣的蹄筋發出來蜂窩才更多,烹飪出來也才更吸汁水兒……一說起現在很多都是鹼發的,李敏就直搖頭,一聲嘆息。

一個人殺一隻公雞,“只需要20到25分鐘,就能把所有的弄好,端上桌子就可以吃。而且至少可以做四種吃法。”

炒雙脆,除了郡肝要剔除乾淨,只剩純肉,另一個是兔肚或豬肚的處理,“現在哪個廚師能把豬肚撕好了,可以當特級廚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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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敏的父親在去年去世,“活了10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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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分之九十都是熟客,九里堤的成都聚豐園每日中午生意最佳。周圍的住戶,隔壁機電城、燈具市場等生資市場的客人,甚至還有慕名而來的。

早晨提前炙好菜籽油,肉提前切片切丁切絲,魚提前碼味,大火小火適時調節,平均一兩分鐘李敏和徒弟就能快速出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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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有老主顧最清楚,九里堤的這家聚豐園,最早是賣鱔魚麵的,取名長興鱔魚麵。“當時我到處找口岸,最先想開魚莊,主要以魚為主。”

那是一個各行各業生意都很好的年代,做什麼都賺錢,各個地方的口岸都很翹。找了三個月,也只找到現在這間很小的鋪子。

“當時我就說,我們屋頭啥都開過,館子火鍋,唯獨沒開過麵館。”憑藉手藝,李敏的鱔魚麵當時賣得很有名氣,食客多遠都要跑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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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敏忍不住在鋪子上炒兩個菜,深受好評。“有時候整點回鍋肉,整點魚香肉絲,就整雜了”。賣面又賣炒菜的時間持續了一年多,“這是一個選擇的問題,賣面還是賣炒菜。”

李敏新做了一個招牌,長興川菜。“但賣啊賣,風把招牌吹得稀爛,橫起,轉起,吃飯的熟客給我取的名字是,‘風吹大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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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又改回了祖宗傳下來的聚豐園的老名字。

每天清晨五六點,李敏都將出現在菜市場挑選一天的食材。菜販子都知道,這個老頭買東西挑剔得很,“又來了”的口氣,多少帶著不想伺候。

豆腐試過幾次,最後只固定在一家賣,“只有他們家是現磨的”;肉,只要兩三個固定部位的;鯰魚、花蓮每天菜市都有,肉質平凡,寧可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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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資格水庫裡釣起來的,偶然遇到,一旦認出,李敏總要買回去,“今天的客人有口服了”,是菜單上沒有的隱藏菜單。

片成魚片,就擺在桌子上,好吃嘴自己就會問,這個賣不賣。“我給人介紹、推薦哪樣菜好吃,他百分百要吃。比如那天的魚,隔了好久,還有食客來問了好幾次有沒有,可遇不可求。”

一撥又一撥的食客默默享用,甚至難得在點評網站留下隻言片語。“做得比一般的家常味更好一些,能吃到家裡做不出來的味道”,這是陳敏對這間小店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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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是那天的最後一位客人。晚上八點,成都的夜才剛剛開始,炒完菜的李敏坐在路邊的躺椅歇息,招呼徒弟“耗子”隨便做頓晚飯。“覓到眼睛個人去炒,炒出來是啥子就是啥子,不然永遠學不會。”

員工吃過之後,「成都聚豐園」將早早收攤,日日如此。第二天,兩撥吃私房菜的朋友將在槐樹店的孫家祠等著李敏穿城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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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的非遺節,李敏去社區講了三道川菜。一道麻婆豆腐,一道魚香肉絲,還有一道金鉤白菜。一辣,一白,一個複合口味,都是川菜味型的經典代表。

更多時候,如果不去孫家祠院子裡做私房菜,每天李敏都會守在九里堤的鋪子上,買菜,下廚。保不齊哪天又會有國外大廚、學者來參觀,還得接待。

上一次來的人中,其中一位正是米其林星級主廚、之前奧巴馬時期,在白宮做過國宴的安妮塔·洛。

九里堤的聚豐園會繼續營業接客,而孫家祠的私房菜,李敏和家人和朋友一起試試能做到什麼程度。盡人事,也要看天命。畢竟,老祖宗的川菜造詣,都有目共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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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出成都人視野半個多世紀的聚豐園,鮮有人知道的是,城西北方向、九里堤沿街一家狹小的館子,李九如的第四代後人李敏在這裡已經炙油顛勺將近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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