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站得高，看得遠，思考也深刻。古代的文人們大都有登高情結，登山、登樓、登臺、登閣、登塔......君子登高必賦，登臨高處，登高懷古，成為中國古代文人展示文采的重要舞臺。

登高望遠的那一刻，極目楚天舒，他們飽受束縛的心靈得到短暫的釋放，身心得到片刻自由的空間。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文人們往往因登高而“情滿於懷”，人生感慨一湧而來，產生了眾多遊目騁懷的登高詩，留下璀璨的篇章。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崔灝《黃鶴樓》，王勃《滕王閣序》，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等等。

亭臺樓閣，是中國古代文人最愛寄託情思的建築，成為他們最喜歡流連忘返的詩意處所，長亭送別、登樓臨眺成為中國文人們的一種生命情結。在他們的詩詞歌賦中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留下四大名亭，四大名樓，幾大名閣，幾大名臺……

不怕古人登高，就怕古人登樓。古人一登樓，嗟嘆千古愁。古人登樓，用來一澆胸中塊壘，為賦新詞強說愁。在這一方小小的世界裡，文人們的情思懷感馳騁飛揚、思接千載，在有限的空間看到無限的寰宇，吐納萬物以擴展自己的精神世界。

在樓宇意象中，東樓，西樓，南樓，北樓，秦樓，玉樓，瓊樓，青樓，紅樓，朱樓，古人好像更偏愛一種叫做“西樓”的西樓意象，那麼西樓在文人墨客眼中是一個什麼樣的樓呢？

“西樓”什麼是樓？

01 方位之樓

顧名思義就是位於西方的高樓，最簡單的用法就是把它定義成一個方位樓，用來描繪西邊的景色，或許是指的西城門上的城樓或者指的城西部的高樓，甚至於是西城門外之處賞景高樓。

我國西高東低的地勢，古代大多城垣的西面有山可依，遠朓西邊城牆上的門樓在群山的環抱中，顯得格外巍峨高大，就像今天我們到嘉峪關看到的那樣雄壯的城門樓，在兩山之間有抵擋萬夫之勢。

李白的《長門怨二首》，天回北斗掛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王昌齡的《少年行二首》，走馬遠相尋，西樓下夕陰。或許就是指的西邊城牆上高高的城樓。

李白在《金陵城西樓月下呤》中，金陵夜寂涼風發，獨上高樓望吳越。這裡的西樓就是方位樓，城西邊的樓，城西樓，位於金陵城西北覆舟山上，又名“孫楚樓”，登樓而上，蜿蜒的城池，浩渺的長江，盡收眼底，踩在腳下，蔚為壯觀，為歷史上有名的觀景勝地。

02 實體之樓

中國古代天文學，把天上的星相分為五宮，東西南北中。古人自覺把家居房間佈局分配與天象相互對應，以南為尊，北屋為尊長之所。東為陽，為大，為貴，東邊是子孫們住的地方。西為陰，為次，為賤，女子們居住之處。

西方為陰，西樓自然與女性發生關聯，成為女性的住所，在這裡指住宅西邊的樓。西樓，大多指女子的閨房，大家閨秀的繡樓，小家碧玉的臥室。“西”在這裡表現為美好文雅之物，彷彿帶上濃濃的香豔脂粉氣和溫柔敦厚的溫柔之氣。

西，延伸出西樓、西窗、西廂、西宮、西閣、西亭等古人詩文中的地望。《西樓記》《西廂記》等古代愛情故事，西樓成為古代文人的夢想之樓，樓中的大家小姐成為他們的意淫之主。

這就是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都是待字閨中的嬌小姐，她們美麗、痴情、能人所不能、甚至比男人更有才且身份高貴，而男主人公大多是落魄、失意、懷才不遇、清高、貧窮的書生。

有人說，古代的才子佳人故事，說到底都是那些生活在底層不得志的文人們，集體性幻想的產物。

03 相思之樓

正是由於受那些略有才情的落魄窮苦讀書人的詩文吸引，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沒有見世面的嬌小姐們那裡見過這樣的架式，這樣唯美感人的詩詞，就開始春心蕩漾、心猿意馬了。

待西樓閨房春宵後，嬌小姐又是贈送銀子又是十里長亭來相送。司馬相如用一曲《鳳求凰》吸引卓文君與之私奔到成都。等等才子佳人夢，數不勝數。

男的進京趕考，女的西樓相思等待，好的結果男的考中回來迎娶嬌小姐，不好的結果男的高中狀元被皇帝選為駙馬或被朝中權貴看中作為東床快婿，痴情女子下場無比悲慘。

西樓寄託相思之情的詩詞莫過於李清照的《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在宋詞中西樓從唐詩中具體場所逐漸演變虛化，成為相思、愁緒的代名詞。《西廂記》“長亭送別”中的唱詞：“到晚來悶把西樓倚，見了些夕陽古道，衰柳長堤。”西樓西望所見之物，通過夕陽、古道、衰柳、長堤構成悽迷慘淡而又空曠寂寥的景象加以渲染。

黃昏落日的蕭瑟、衰敗之景讓女主人公內心極度淒涼悲痛之情讓人感到那麼真切、清晰和痛入肌髓，淋漓盡致表達了人物內心的失落與苦楚，這些意象與西樓的巧妙組合，讓讀者感到自己就是故事裡的那個主人公。

後來，文人們多用“西樓”來表達月夜思人或深夜愁緒。周邦彥同學甚至大膽幻想，翠尊未竭，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用空中飄蕩的斷雲纏著天上的月兒別落下，自己好舉杯四目相對，寄託自己的相思之苦。

文人騷客們為何偏愛“西樓”？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在樓裡，斯人欣賞到四周廣闊空間中的自然景象，登臨者“俯視、俯察、遠望”，可以納千傾之汪洋，收四時之爛漫，極大地豐富了登臨者的審美體驗，加上古代文人們的“登高必賦詩”情結。

登臨者登臨而上，往往遊目騁懷、胸羅萬象、思接千載，進而引發對整個人生、歷史、宇宙的感悟和思慮。張養浩《驪山懷古》中道：贏，都變作了土，輸，都變作了土。對人生，對歷史作了一個深刻反思。

唐詩中“樓”意象大約有3200多次，而“西樓”一詞大約有80多處，多為具體之樓。在宋詞中“西樓”一詞出現在近150首詞中，百分之八十是以男女悲歡為主題。西樓意象成為唐詩宋詞中高頻率的經典意象，“愛上層樓愛上層樓”，西樓具有獨特的憂鬱氣息和優雅的美學韻味，具有一種幽微的美學氣息，與文人騷客們的氣質相吻合，成為他們的偏愛所在。

西樓意象經過千百年來文人們的情感之錘反反覆覆地敲打，各種真摯、微妙、曲折的情感，或心緒，絲絲縷縷、點點滴滴不斷地、不停地滲入到“西樓”裡，把“西樓”這個意象，打造成了獨具風采、引人注目的一道風景。

於是，西樓不再僅僅是抒情主人公眼中所見，更是他們心中所想、夢中所思，漸漸由一個具體的物象演變成抽象的意象，具有厚重的象徵意義，蘊含了非常豐富、廣泛的情感內容。

西樓意象，創造出詩意濃郁、搖曳生姿的奇幻意境和純真美好、感人肺腑的藝術形象，賦予作品獨特的藝術品格和持久的藝術魅力。

西樓的朝向面東背西，西面開有小窗或留有小廊，主人可倚窗或憑欄遠眺西方之景。在西邊的方位，看到不是黃昏落日，就是深夜之月。

西樓意象還積澱著豐厚的古代傳統文化內涵，在四季中，西為秋，秋者為愁；在五行中，西為金，有金戈殺伐之氣，讓人不寒而慄，心生憂戚；在五聲中，西為商，主西方之音，物既老而悲傷；在五色中，西為白色，禁忌之色。故“西”有慘淡悽戚之意味，常被依附憂傷、愁苦、悲切、幽怨等情思，周紫芝在《鷓鴣天》中說，如今風雨西樓夜，不聽清歌也淚垂。

“西”孕育的文化意蘊，古人登高必賦詩，登樓必說愁，“西”+“樓”構成的“西樓”意象，那更是愁中愁，悽中悽，一幫宋代無良文人把我心中有著美好意境的西樓糟踐成惆悵、悽傷、衰婉、悲痛等一系列悽美意象，成為古代寄託思懷愁鬱情致的建築，故而受到文人們的格外偏愛。

兩宋的豔詞更加增添了西樓意象的情感色彩，成為寄託情人相思的主要場所，給“西樓”烙下濃重的嘆離傷別情調，越到宋未，“西樓”意象的抒情之意越來越複雜了。

西樓在宋詞中被定位於抒寫男女情愛的意象，是宋詞世界裡男男女女表達兩性相思相愛的私密空間。西樓至此己充滿了濃豔的脂粉味和情愛之氣，以致於宋太祖登臨西樓封賞群臣和百姓都被人勸阻登樓。

隨著柳三變柳永等人的詞在青樓教坊的盛行，加上生活在底層失意文人的推波助瀾，失意文人用歌女溫柔之紅唇消除落魄壓抑之心中塊壘，蘊含著厚重歷史文化的“西樓”意象一度淪為“青樓”。

西樓成為文人買醉的青樓，賀梅子《減字浣溪沙》，記得西樓凝醉眼，昔年風物似如今。晏幾道《採桑子》西樓月下當時見，淚粉偷勻。《蝶戀花》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詞人所懷戀之人多為歌女舞女，曾經與戀人歡歌笑語，而今只剩孤苦一人。

“西樓”意象蘊含的厚重韻味

01 登臨“西樓”

在人生道路上遇到挫折失敗時，每一個人都會尋求解脫之道，文人們登山臨水、登高望遠，睹物興情，以排憂思。白居易的“江畔百尺樓，樓前千里道。”劉禹錫的“獨上百尺樓，目窮思亦愁。”文人墨客，雅好登樓，吟詩作賦，便有了聞名於世的“江南三大名樓”，黃鶴樓、岳陽樓、滕王閣。

02 “西樓”遣懷

文人們在詩詞中使用“西樓”意象，常常用來藉以抒發各種情懷，悲秋情懷、羈旅情懷，積澱了豐厚的文化底蘊。韋應物在《送中弟》中“山郡多風雨，西樓更蕭條”。許渾的《宿開元寺樓》中“誰家歌嫋嫋，孤枕在西樓”。

03 “西樓”宴飲

文人雅集，宴飲賦詩，是文人生活中一項重要活動。文人們鍾情於“西樓”，主要是西樓之“西”的文化內涵中有“客席”之意。白居易生性喜交詩朋酒友，常小聚歡飲、酬唱吟答。西樓意象的使用是信手拈來，“明月滿西樓”、“西樓無客共誰嘗”、“笙歌一曲郡西樓”等等，不勝枚舉。

04 “西樓”餞別

西樓意象衍生出來的送別主題，更加增添了西樓意象的豐厚內蘊。許渾的《韶州送竇司直北歸》，樽前掛帆去，風雨下西樓。李白的“黃鶴西樓月”，韋應物的“更上西樓望遠帆”，錢起的“起見西樓月”，皎然的“離思西樓月”，藉助“西樓”意象表達依依不捨的送別之情。

05 “西樓”閨怨

前面已經講過，“西樓”意象與女性有著緊密的關係，這裡不再過多闡述。主要想講述一下女子們在西樓思念歸人的姿勢。

01 倚樓望歸人。西樓上，一位羅裙曳地的女子，靠在小樓的欄杆上，眉頭緊鎖，思念歸人。晏殊的《清平樂》中“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

02 憑欄望遠方。痴情女子們把無限思念凝固在“憑欄”這一較為脆弱的姿態裡，讓人感慨萬分。白居易在《寄湘靈》：“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遙知別後西樓上，應憑欄干獨自愁。”

宋詞中的“西樓”有一半都是灑滿月光的，“明月西樓”、“月滿西樓”、“月落西樓”、“拜月西樓”、“逆月上西樓”、“西樓月”等等，西樓與明月，共同營造一個相思哀愁的意境。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抒寫女性抒情主人公離別後的相思、憂傷、哀怨，感人至深。

在西樓上，望見青山、碧水、白雲、風雨、歸雁、流螢，聽到哀怨的笛聲、羌管和寺廟的鐘聲，這些意象與西樓構成一個主體突出、內涵厚重的複合意象，如同一幅主題鮮明、內容豐富的山水畫卷，以西樓為主體，各個物象相互烘托映襯，極大地增加西樓的抒情功能，營造出感人的優美的詩詞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