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的虛無與抒情

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羅曼·羅蘭《米開朗基羅傳》

史鐵生的虛無與抒情

史鐵生21歲雙腿癱瘓,30歲時又雙腎失靈,可謂命若琴絃。他在《我的輪椅》一文中寫道:1980年秋天,“腎衰”初發,我問過柏大夫:“敝人刑期尚餘幾何?,她說:“閣下爭取再活十年。”都是玩笑的口吻,但都明白這不是玩笑——問答就此打住,急忙轉移了話題,便是證明。

一生命運多舛的他,從質疑命運到懷疑人生,從痛苦、悲觀、虛無到與生命和解、豁達,走出了一段非凡的人生心路歷程。

史鐵生的虛無與抒情

命運之不公

史鐵生說:“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由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歡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人們總喜歡總結自己或他人的人生,然後,總結出一番道理來。而實際上,現實生活並不講理。

沈從文的《邊城》言:“凡事都有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如宿命的必然。”錢鍾書在《圍城》中有一句話:“天下就沒有偶然,那不過是化了妝的、戴了面具的必然。”

喜歡講人生大道理的人,總是習慣將人生看成是一個能夠有理可循的因果系統,有因必有果。因果相應,大致不差。人生甚至可以執果尋因。

其實,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沒有一些因果的必然性,那麼,他們講的道理就是空話大話。

實際上,他們不過是把應然當實然罷了。

作家王鼎鈞說:“蓋茨說生活是不公平的,你要去適應它……身居社會上層結構的人士,一向把‘應然’當做‘實然’來表述,空炮彈滿天飛,據說可以保護青年心靈,預防社會戾氣。蓋茨居然直言無隱,一語道破,他簡直像個革命家。”

假如人生真如他們所說存在必然性,就好了。

比如,只要方向差不了太多,努力就會有所得,那麼,人世就簡單純淨了許多。絕大多數人,不會再偷懶,不再投機取巧了,也不再有那麼多坑蒙拐騙的了。努力就有回報,幹嘛不努力呢?不努力肯定沒有出路,那麼,懶漢等待的希望就徹底破滅了。坑蒙拐騙者,在實施這些缺德行為之時,就知道自己的必然結局,他們自然會有所收斂。

而實際上,現實並非如此。也就是說,懶漢以至於缺德之人看到的現實並非如此。

《史記·伯夷列傳》中有言:“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餘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試問那些抱著人生乃偶然中的必然思想的人,能否回答得了司馬遷這一困惑。

人生,是帶有很大偶然性的。你此時的人生狀態,是無數的偶然堆積而成的。

格非的長篇小說《望春風》裡,有這樣一句話:“每一個假如,都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偶然,而每一個偶然,都足以改變她日後的人生軌跡。”

史鐵生寫道:“你必須要明白,在任何有期徒刑(注意:有期)和有一種大病之間,要是你非得做出選擇不可的話,你要選擇前者,前者!對對,沒有商量的餘地。”疾病對史鐵生的損傷,可謂是讓其痛徹骨髓。

王安憶曾寫道:倘若史鐵生不殘疾,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也許是,“章臺柳,昭陽燕”,也許是,“五花馬,千斤裘”,也許是“左牽黃,右擎蒼”……不是說史鐵生本性裡世俗心重,而是,外部生活總是誘惑多,憑什麼,史鐵生就必須比其他人更加自律。

史鐵生說: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併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麼?

史鐵生的虛無與抒情

生命之虛無

不僅命運無公正可言,就是生命也是虛空的。史鐵生自然也認識到這一點。

史鐵生說:

人的命就像根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不錯,意思就是說:目的本來沒有。

無所謂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無所謂誰是誰。

命不好,求神明保佑如何?

史鐵生自然也是嘗試過的,雖說他自己說起此事時,表示自己內心不大相信,但那不過是難為情的掩飾罷了。當所有的現實努力都被用盡,依然無能為力之時,人不乞求上天,還有別的出路嗎?

史鐵生表示,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會有的心情。“人定勝天”是一句言過其實的鼓勵,“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才是實情。生而為人,終難免苦弱無助,你便是多麼英勇無敵,多麼厚學博聞,多麼風流倜儻,世界還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於無知無能的地位。

有一部電影,《愷撒大帝》。愷撒大帝威名遠揚,可謂“幾百年才出一個”。其中一個情節:他唯一傾心的女人身患重病,百般醫藥,千般祈告,終歸不治。愷撒,這個意志從未遭遇過抗逆的君主,涕淚橫流仰面蒼天,一聲暴喊:“老天哪!把她還給我,愷撒求你了!”那一聲喊讓人魂驚魄動。他雖然仍不忘記他是愷撒,是帝王,說話一向不打折扣,但他分明是感到了一種比他更強大的力量,他以一生的威嚴與狂傲去垂首哀求,但是……結果當然簡單——劇場燈亮,愷撒時代與電影時代相距千載,英雄美人早都在黑暗的宇宙中灰飛煙滅。

即便是貴為帝王,他有時也是無能為力的。幾乎每個人小時候都是滿腔抱負的,可是,等到長大就會發現,我們不斷地被挫敗,人生的夢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縮水,最後是隻剩下望洋興嘆。

史鐵生寫道:“我也曾這樣祈求過神明,在地壇的老牆下,雙手合十,滿心敬畏(其實是滿心功利)。但神明不為所動。”

史鐵生心裡清楚得很,一切都沒有意義,雖然自己內心總是免不了還盼望著有神靈,能夠有奇蹟。

他說:人信以為真的東西,其實都不過是一個神話;人看透了那都是神話,就不會再對什麼信以為真了;可你活著就得相信一個什麼東西是真的,你又得知道那不過是一個神話。

史鐵生的虛無與抒情

人生唯有過程

“活著的人都是幸運兒,世上只有這一種人。”這是加繆小說《局外人》主人公默爾索的一句話。

再怎麼想不通,最後,還得跟人生跟命運和解。

除了自殺,唯剩和解。

郁達夫說勞倫斯是積極厭世的虛無主義者。

所謂厭世,是面對洶洶人世表現出的超然與逃避;所謂積極,是在看破紅塵的同時依然頑強地表現出對人生的信心。

史鐵生差不多也是如此。

雖然史鐵生總表現出一種豁達之態。

史鐵生在《病隙碎筆》中言: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遊歷。

這遊歷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誇耀。不過,但凡遊歷總有酬報:異地他鄉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鍊意志,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

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

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

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

終於醒悟:

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但是,骨子裡,史鐵生有著深深的悲觀與虛無。

史鐵生不斷在思考死亡,因為那距離死亡總是那麼近。

由死這個結局,想到,人生唯有過程。

史鐵生說:事實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過程。

生命的意義就在於你能創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於你能夠鎮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但是,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虛無你才能夠進入這審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絕望你才能找到這審美的救助。但這虛無與絕望難道不會使你痛苦嗎?是的,除非你為此痛苦,除非這痛苦足夠大,大得不可消滅大得不可動搖,除非這樣你才能甘心從目的轉向過程,從對目的的焦慮轉向對過程的關注,除非這樣的痛苦與你同在,永遠與你同在,你才能夠永遠欣賞到人類的步伐和舞姿,讚美著生命的呼喊與歌唱,從不屈獲得驕傲,從苦難提取幸福,從虛無中創造意義,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來接你回去,你依然沒有玩夠……

史鐵生的虛無與抒情

從虛無中走出的,不僅有豁達,有對生命過程的新認識,還難掩抒情成分。

這何嘗不是一種新的人生假設,帶著抒情的筆調。

王安憶曾一語道破史鐵生長篇小說的硬傷。長篇對於別人也許沒什麼了不得的,但對史鐵生,真的是一個挑戰。自從坐上軟椅,史鐵生不得已削弱了他的外部活動,他漸漸進入一種冥思的生活。對這世界上的許多事物,他不是以感官接觸,而是用認識,用認識接近,感受,形成自己的印象。這樣,他所攫取的世界便多少具有著第二手的性質。

儘管史鐵生對此是不大服氣的。他在《沒有生活》一文中寫道:

在我開始夢想寫小說的時候我就聽見有人說過:“作家應該經常到生活中去。文學創作,最最重要的是得有生活。沒有生活是寫不出好作品的。”那時我年少幼稚不大聽懂得這句話,心想可有人不是在生活中嗎?“沒有生活”是不是說沒有出生或者已經謝世?

史鐵生的虛無與抒情

其實,他的抒情,也是不大能夠站得住腳的。用他自己的話說那就是,“可你活著就得相信一個什麼東西是真的,你又得知道那不過是一個神話”。

史鐵生的虛無與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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