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樣子

父親的樣子

父親的樣子

正在上課的時候,褲兜裡調成靜音的手機震動,顫得腿有些發麻。只當什麼都沒發生,繼續講課。震動卻有些不依不繞,像只討厭的蒼蠅,一直不停地聒噪,似乎在和我鬥氣:你不接,我就永遠這樣騷擾你。

最終掏出了電話,看到屏幕上顯示“家裡”,心裡緊了一下。家裡知道我說不定什麼時候上課,打電話的時間在晚上九點到十點之間,這個時間打來電話,還不依不繞地反覆打,一定是出了大事。

毛哇!電話裡傳來了母親的哭腔:你爹被人撞了,人跑了。

父親的樣子

愣怔了一下。四十雙眼睛一直盯著我,他們在等我上課。那裡還有思路,讓孩子們拿出作業本,給他們佈置了一些習題。回辦公室交待了劉老師,讓她代為照管班裡,急急乘車往家鄉的醫院趕。

父親是一個歷盡歲月蒼桑的老農民,寡言少語。記得有一次看攝影展的時候,看到一張《父親》的正面大頭照,一張油漆黑亮的臉,額頭一道道深深的溝壑蜿蜒如同一條條葡伏爬行的蚯蚓。兩隻凹陷的眼睛並沒有完全地睜開,黑褐色的瞳孔帶著半分困頓,半分迷茫,半分執著,緊緊地盯著一個方向。嘴角平平的,嘴唇抿得很緊,包裡著看不見的牙齒。我知道他的牙齒是上下用勁咬著的,而且很用力。

父親的樣子

當我站在那張像片前面的時候,彷彿看見了我的老父親,他的眼神從來都不和我對視,總是落在別處。我曾經偷偷順著父親的視線望過去,一次是桌子上的一個杯子,另一次是地上的掃把,只固定在一處。我們單對談話就這麼兩次,每次談話超不過三分鐘。

我說:爹,我考上省裡的大學了。

父親盯著桌上的杯子:嗯,好。學費有。

然後屋裡一片靜寂,空氣不流動了。灰塵顆粒在陽光下飄飄忽忽。父親起身出去幹活,擋住了灰塵的舞蹈,一下暗了,一下又亮了。

我說:爹,我找上省裡的對象了。想在城裡買房。

父親的樣子

父親盯著地上的掃把:嗯,好,房錢有。

記憶裡,父親是動態的,他是一隻陀螺,好像就沒有停歇的時候,總有幹不完的活。父親每天起床就下地,從地裡回來揹著柴草,家裡的牛羊豬都要照拂。農忙時節忙,農閒時節也忙,活計總也忙不完。

趕到醫院的時候,父親已經住進了重症監護室,身上插著各種管子,旁邊是各種儀器在監控著生命體症。看到我進門,守在父親病床旁的母親一下垮了:他要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就完了。說著母親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故作輕鬆地笑著安慰母親:沒事,爹命硬,抗得回來。媽你休息一會兒,我盯著。

父親的樣子

母親叮囑著:液體沒了叫護士。安安穩穩地睡在了旁邊的一張病床上,一會兒便傳出了勻均的酣聲。

站在父親的床頭,看著原本鋼鐵一樣的父親,此時像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無力地躺在了床上,淚水不自覺地湧了出來。昏睡中的父親一隻胳膊突然抬了起來,大概是液體流速快讓他覺得腫脹不舒服了。連忙小心地扶著父親的胳膊,慢慢放下。輕輕地為父親揉搓著,舒緩不適。

父親胳膊上的青筋裸露在外,青蛇一般曲折蜿蜒,黝黑的皮膚上毛孔粗大,體毛又黑又長,像黑人一樣。一雙粗壯的大手無力地垂在一旁。把父親的手握在手中。昏迷的父親似乎感知到了不適,手掌突然變得有力,想要掙脫我的手的束縛。我沒有給父親機會,用大姆指在父親手背上沒有扎針的地方,輕輕地按摩著。很快,父親不再掙扎,很順從地讓他的老農民的大黑手,靜靜地握在我這個教書匠的大白手裡。一黑一白,顏色對比十分鮮明。

父親的樣子

終於,睡了一個長覺的父親醒了。握著父親的手俯爬在病床旁的我被驚醒,立刻站了起來,驚喜地問:爹,你醒了。

父親竟然笑了:這一覺睡得真舒服。

這是我第一次見父親笑。想為父親倒口水潤潤嗓子,父親的手指緊緊地扣著我的手指一直沒鬆開。於是,我坐了下來。

也好!父親對著我說:一輩子沒閒過,這下好了,可以好好休息幾天了。你呢,工作能耽誤?

請假了,回頭補上,沒事。

父親的樣子

父親和我聊起了母親懷上我之後,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他。父親說:那個時候,我知道我是個父親了,在心裡暗暗發誓,我要做個像樣的父親。兒子,你說說,父親像個父親的樣子麼?

像,太像了。

父親開心地大笑起來,聲音沒遮沒攔,像個孩子。

原來,父親也會笑。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