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傾城,禁封黃線前人頭攢動。加油吶喊聲此起彼伏,人人摩拳擦掌。
直到黃線掉落的一剎,所有嘈雜消失。
只聽得見指針走動的滴答聲和砰砰心跳。
考場裡,所有人深吸一口氣,提筆,埋頭,開始書寫新的命運。
這是電影《少年的你》裡的一幕。
它是如此真實,真實得令時間倒流——
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年夏天,坐進陌生的考場,因為過度緊張有幾秒的耳鳴……
電影裡,張力極大且留有餘韻的場面不只這幕。
3天破6億的票房,豆瓣開分8.7,今年的國產電影市場,《少年的你》成為難得一見的雙高爆。
它值得。
從上映到現在,各路評價紛至沓來,方方面面。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這部電影徹底把一個詞說透了。
那便是,“考試”。
它用一場場考試,給故事中的人、給片場的演員,也給銀幕前的每位觀眾展開了一張試卷。
緩緩審閱,細細品咂,那上方填寫的答案,就決定了這個世界的樣子。
少年,請回答
高考這重背景,在普通疼痛青春片裡被當做時間的附屬品,一種點綴。
校園歲月,純真紀念,追憶感懷,亦或者,無病呻吟。
《少年的你》不同——
把人生大考跟整個電影故事,跟故事中的每一位主人公結合得那樣緊密、真實。
就從最樸實的鏡頭語言下手:
教室裡堆成山的課本卷子;
不顧滿屋嘈雜也要拼命背書的孩子;
桌椅發出的刺耳尖叫,學校為孩子們加油鼓勁的誓師動員和那鋪天蓋地的成功口號……
陳念(周冬雨 飾)周圍的好學生,都長得端正陽光,就連名字,都被取作李想(理想,張耀 飾)跟魏萊(未來,周也 飾)。
但陳念考取好大學的慾望,也許比他們更為強烈。
家境貧寒,父親缺席,母親(吳越 飾)是被追債的老賴,對她最多的鼓勵是“你再咬咬牙”。
每次有人上門追債,她總要迅速關上燈,蹲去桌底,直到辱罵漸漸散去。
高考,是她人生唯一的救命稻草。
逃離這裡的計劃原本尚算順利,直到意外發生——
叫胡小蝶的女孩砰然墜地。
同學們拿出手機,用鏡頭代替眼睛圍觀。
只有平素沉默寡言的陳念走上前去,為冰冷的女孩保留最後一點體面。
就那一瞬間,天翻地覆,傷害轉嫁。
椅子上的髒水,砸上身的排球,伸到背後的一腳……
陳念沒問過,為什麼?憑什麼?
面對羞辱,她下意識選擇忍讓。
直到被逼找到警察進行首輪對抗,卻沒有換得預想的結局。
她問名為鄭易(尹昉 飾)的警察,為什麼從來沒有一節課教過我們,如何變成大人。
鄭易只能說,長大就像跳河,河裡有石頭,有沙子,也有貝殼。每個人的長大,都是閉著眼睛跳下去。
她淚光閃爍,似懂非懂。
陳念不是弱者,儘管她需要被保護,但骨子裡的倔強和勇敢,讓她敢在小北被打時拿出手機報警,讓她經歷過風吹雨打後還能說出“保護世界”的話。
只是,這場“成人考試”的第一題,是如何釋放自己的勇敢。
相比陳念,小北(易烊千璽 飾)更早就開始進入自己的成人考。
他早已見識過“現實”跟“社會”——那比擺在陳念面前的高考卷子難得多,複雜得多。
可能是從第一次當小混混開始的;也可能是第一次被迫著獨自生活開始;甚至可能是母親的那頓肉包子配毒打開始的……
他是男孩子,不用博同情,也不想被欺負,用拳頭和一身的傷,開始填自己的考卷。
面對成人世界,他用猙獰的面目和眼神對抗著。
可當面對陳念,考卷上明哲保身、趨利避害、謀心算計這幾道大題,小北通通不及格。
只有在成為守護者的判斷題上,他堅定地打了勾。
也許,真正的長大,是再次面對攝像頭時他敢摘下帽子,抬起頭。
生而為人,每個少年都躲不開成長之路上那份成為大人的考卷。在破碎重塑的過程中,有遺忘有堅持,付出代價,蛻變全新。
當老楊(黃覺 飾)問出鄭易“你長大了嗎”這句話時,恰好點醒我。
電影截取的不是高考時光,而是故事裡每個人書寫“長大”答卷的關鍵時光。
對長大毫無憧憬希望的,比如小蝶(張藝凡 飾),拒絕作答。
對目睹暴力的旁觀者,比如李想,自保為先,只用眼睛和口頭去聲援。
就連對於遭受家庭冷暴力又轉嫁暴力給別人的魏萊三人組,也用生命和人生的代價,填了這份考卷。雖然她們永遠換不回被施暴者的原諒和做人的尊嚴。
鄭易,是導演口中除陳念和小北外的“第三個少年”。
他幼稚衝動,他又善良執著。他的困境,代表了問題解決的難度;他的存在,意味著生理成年後依然可以不妥協。
他的存在不可或缺。
在這場考試中,唯一不同的是,陳念和小北應該算合力填完了考卷。
盛夏的日子裡,摩托車一圈又一圈在公路上呼嘯而過。
少年依偎,傳遞彼此身體間的溫熱和氣味,是屬於小北跟陳唸的青春。
雖然兩個人總有一個鼻青臉腫,新傷疊舊傷,伴隨著疼痛。
想想少年們經歷過的,想想他們揹負著的,想想他們彼此抵禦著的……
然後再看他們怎麼做的。
“你能不能保護我,我沒有錢付給你。”
“你保護世界,我保護你。”
“你往前走,我一定在後面。”
……
不叫囂疼痛,盡力維持生活照舊,但又時時刻刻不忘用自己的力量為對方點燃希望。美好的少年間的默契,是悄聲無言的。
用剃刀割掉彼此的頭髮。
在陳念家門口柱子上綁幾隻白色的雛菊。
進警局前,陳念戴上的屬於小北的帽子。
……
《少年的你》暗藏了太多心思細節,每個電影鏡頭裡,都可能有你意想不到的,只屬於兩個人的默契。
看電影的時候,每發現一點,就高興一點,就堅定一點。
少年不需要完美,不必被審閱。
他們早已拿到滿分。
演員,請回答
三年前的《七月與安生》,導演曾國祥曾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
這次拍攝《少年的你》,他的表現更加驚豔。
劇本敘事、鏡頭語言、剪輯、服化道,幾乎沒有讓人指摘的地方。
電影一直貫穿兩條線,一明一暗,一冷一暖。
難得的是,曾國祥沒有過度煽情,也沒有刻意放大主角的“慘”與欺凌者的“壞”。
他選擇引一道光,為少年們的生猛、凜冽增添一抹溫暖的底色。
這也許是出於創作者的使命感——
袒露鮮血淋漓的傷口不難,難的是,引導觀者去思考傷口背後的東西。
是什麼催生了傷?又該如何治癒?
這個工作人員和演員一起剪平頭的劇組,勇敢地提出了問題。
對觀眾,曾國祥很溫柔;對演員,曾國祥是真“狠”。
他用了大量特寫鏡頭,直接對準周冬雨和易烊千璽的臉,甚至,對準那兩雙眼睛,就讓他們毫無保留地面對觀眾,釋放所有情緒。
嘴角的抽搐,眼神的閃爍,鼻孔的翕動,哪怕只是呼吸時肌肉的抖動,都會被鏡頭精密捕捉,再通過大銀幕倍數放大……
對兩位主演來說都是一份“奧數”級別的考卷,慶幸的是,他們都扛住了。
白布鞋,藍校服,白皙臉頰撒著雀斑——這是周冬雨飾演的陳念。
如何說服觀眾她是一個高三學生?
不是娃娃臉和瘦削身材,而是那雙總是躲閃,但直視你時卻可以看到你心裡的淚眼。
周冬雨在電影裡流過多少次眼淚,我已經記不清了。
但能清晰記得她的每一次情緒轉合,都飽滿豐富,層次分明。
在被欺負後,她給媽媽打電話。
開始是想像別的女孩那樣,說說自己的委屈的吧。
但聽到媽媽也在為生活掙扎,她忍住了。
眼淚鼻涕止不住地流,卻還要深呼吸,強忍著哭腔裝鎮定。
對陳念來說,眼淚不是博同情的工具。
只有在情緒來得太快無法自控,或者周遭的人與環境能讓她完全放下戒備的時候,她的眼淚最出賣內心。
比如,當學校裡傳遍媽媽的消息,同學們一個接一個嘲笑她,屈辱與憤恨交織,她咬緊了牙,卻沒忍住淚。
比如,聽到“人長大就像閉眼往河裡跳”,她有迷茫有不甘,淚光映在車窗上一閃一閃。
比如,和小北躺在一張床上,慢慢訴說自己的苦痛與快樂。小北背過身去悄悄流淚,她也哭了。
比如,在被人群羞辱後,她獨自趴在地上,把作業一片一片粘起來,面對小北,乾涸的淚水接近麻木。
比如,失去了那個願意為她獻祭未來和生命的人,她在漆黑的隧道里,心痛襲來如挖心掏肺。
……
這樣一個倔強的女孩,當她忍到不能忍的時候,最動人。
有意思的是,當我們盛讚周冬雨又一次貢獻“影后級”演技,周冬雨自己卻覺得陳念給了她“挫折感”。
她愛玩愛鬧,被愛包圍;而陳念內斂隱忍,本該擁有的關愛幾乎全部缺席。
周冬雨有一度找不到“人物的支點”。
但最終,她用自己的方式走進角色,並坦然接受,也許她在表演中的自卑、傷心對詮釋角色也有幫助。
相比周冬雨,初登大銀幕的易烊千璽面對的“考題”更難——這部電影處女作,也是他演員生涯的“成人禮”。
被曾國祥真正選中時,他正處於“十七八歲少年過渡到成年人階段的感覺,眼睛裡有一股勁兒”。
於是,易烊千璽的表演有著來自他本身年齡、氣質和天賦的助力。
但同樣,小北的自卑、戾氣,和命運逼出來的外放,又與他本人的沉穩內斂、波瀾不驚截然不同。
電影裡大部分時間,小北需要用身上的傷、手上的狠,眼裡的怒、嘴上的油滑,去保護自己,掩飾內心的自卑與迷茫。
戴著帽子,雙手插兜,毛孔、胡茬、傷痕都一清二楚,打人時竭盡全力,青筋暴突。
但這是真正的小北嗎?
和陳唸的哭不同,小北笑起來,才把那個用“殼”層層包裹的自己剖開。
被當作嫌疑犯帶回警局辨認兇手,他痞笑著喊出“想活命就閉嘴”,是不知後果的無畏,是少年對成人世界幼稚的挑戰。
面對陳唸的時候,他的孩子氣徹底溜出來。
拿紙筆寫“陳念欠小北一次”,至於欠什麼不明;還有“硬不硬”的誤會,他一愣,接著嘴角上揚,出賣了一丁點希冀與狡黠,可愛極了。
說起媽媽離開他之前買的肉包,他悲傷的笑滿溢思念,轉瞬又換成自嘲。
最溫柔的笑,其實藏在眼睛裡,也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
是甘心做一個影子,跟隨一道光;是你看魚,我看你;是摩托車後座載了“全世界”,卻只覺得輕盈……
真好啊,少年。
他說陳念“太乾淨”,潛臺詞是說自己“髒”。
可他笑的時候,你只覺得,這少年才是至真至純的存在,是世界的一道底線。
我最喜歡的一場戲,在電影接近尾聲,陳念與小北在看守所裡,隔著玻璃,默默對望。
一個哭著笑,一個笑著哭。
兩張正處在稚氣與成熟之間的臉,在光影中漸漸交疊。
不需要任何臺詞,眼淚與笑容已經交流了一切。
戲裡,陳念與小北成為了彼此的星空;戲外,周冬雨與易烊千璽用演技貢獻了全片的高光時刻。
我們,請回答
再沒見過比曾國祥更能真實又肅靜地展示高考判卷。
一張張試卷被掃描,一張張答題卡被送到機器裡。
老師們嚴陣以待,跟讀卡機一樣,精準、專業。
短則幾秒,長不過數分鐘。
重複著判定、評價、標記——無數個莘莘苦讀的日與夜,無數學子對未來命運的憧憬,對逃離現在生活的渴望。
那麼短的時光裡,一張張試卷在銀幕上交疊。我不禁想到電影開場,那一張張閃過的笑臉。
分數塵埃落定,可人生才剛剛開始。
你以為要面對這張考卷的,只是電影裡的少年,或者片場的諸位主創?
不。對於大銀幕前的“目擊者”來說,《少年的你》亦是一場考試——
胡小蝶面對鏡頭,哀傷與絕望在銀幕蔓延。
她說:“他們一直在欺負我,你們為什麼不做點什麼?”
這不僅是胡小蝶對陳念說的,也是借胡小蝶之口,替所有曾經或者正在遭受校園欺凌的“胡小蝶”,向所有觀眾提出的質疑:
我們為什麼不做點什麼?
我們難道不就是故事中的一員嗎?
也許是有心無力的“李想”,也許是失去了未來的“魏萊”,也許是離開的班主任,也許是缺席的家長,也許是伸出援手的鄭易,也許是無數旁觀者中說句“真煩”戴上耳機的那個……也許,就是陳念。
電影的意義不能只在於讓觀眾欣賞一場與己無關的表演,更重要的是藉故事的“勁”叫醒觀眾。
《少年的你》做到了。
如果說冷漠和暴力是一場瘟疫,那麼每一聲反抗的呼喊,每一滴理解的淚水,每一次自省的擁抱,都是一顆解藥。
少年們的希望更是治癒良方。
也許很多人沒注意,《少年的你》有個英文名,《Better Days》。
簡單兩個單詞,寄託了太多美好的希冀。
是陳念寫下“生活在陰溝裡,依然有人仰望星空”,是小北對陳念說“你保護世界,我保護你”,是兩人坐在警車上想到對方時閃著淚光的笑臉……
這份希望,足以穿破悲傷的土壤,安撫過往的惶恐,從怯懦中生出最堅定的力量。
只要少年的希望還在,世界就不會潰爛。
你看,變化正在發生——
就在幾天前,10月21日,未成年人保護法修訂草案提請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四次會議審議。
時隔七年,未成年人保護法首度大修,修訂草案增加了校園欺凌防控措施、發現未成年人受侵害時強制報告制度等內容。
《少年的你》適時出現,又喚起了更多人對“胡小蝶”們的關注。
蝴蝶不該砰然墜地,應該飛向屬於他們的天空。
長大成人的我們,該為孩子們創造什麼樣的世界?
電影已經提出了問題,你的答案是什麼?
請記住——
你填寫的答案,就決定了這個世界的樣子。
作者系網易新聞、網易號“各有態度”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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