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騰退與進:“我怕人家扣帽子,對你越認可,你就越難弄”

沈騰退與進:“我怕人家扣帽子,對你越認可,你就越難弄”

《夏洛特煩惱》根據開心麻花的同名話劇改編。沈騰原本以為該片缺乏電影明星而充滿不確定性因素,宣傳期間格外努力。最終,該片出人意料地收穫了超過14億元票房。 (資料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10月24日《南方週末》)

“新生髮出來的網絡用語,我沒啥事的時候就問他們,這是啥意思,那是啥意思。有時候問完也記不住,但是你就得有這麼一個習慣,努力地抓住青春的尾巴、時代的尾巴,不能被它們淘汰。”

沈騰頭上彆著幾個大發夾,造型師把他前額的頭髮往兩邊一擼,在臉上撲粉,鼻樑上的幾個小痘痘需要重點照顧。見南方週末記者進來,他隨意地招呼起來:“你吃倆棗嗎?”說罷,他往嘴裡扔了顆棗嚼起來。

採訪沈騰,是在《中國達人秀》的化妝間。

周圍的人都給逗樂了,沈騰看上去渾然不覺。天然的鬆弛感,使他流露出真實和自然的喜感。有一次,他去重慶參加鞋類品牌的商業活動,上臺就說:我給大家展示下這雙鞋到底有多好穿,真的很舒服。他徑直蹲下把鞋子脫掉,舉了起來。一旁的助理拼命使眼色,他不理。助理不得不央求笑成一片的圍觀群眾:“求求大家,不要拍照啊。”

“沈騰在生活中是吊兒郎當的,他在舞臺上也是吊兒郎當的,但身上就是充滿了靈氣。在舞臺上他有種天生的幽默感,是溢出來的。他站在那兒一舉一動很鬆弛,那種鬆弛大家看著就想笑。”好友彭大魔評價沈騰。

最近兩年,沈騰主演的三部電影《西虹市首富》《飛馳人生》《瘋狂的外星人》先後上映,累計票房超過60億元。一時間,他被冠以“國民笑匠”“長在笑點上的人”之類的諸多稱號。

“當時聽著挺高興的,覺得大家好像對你的喜劇形式比較認可,可是確實會給你帶來一些壓力。我怕人家扣帽子,對你越認可,你就越難弄。”沈騰特別害怕聽到這些稱號。

周遭親友眼裡,另外兩個標籤可能更適用。一個是“煙火氣”。不久前,沈騰和好友彭大魔、閆非去了一趟閆非的老家長春,吃地攤、擼串。他們倆與沈騰相識十七年,從春晚的“郝建”,到電影《夏洛特煩惱》《西虹市首富》,見證沈騰越來越受到觀眾喜愛。

另一個標籤是“往後退”,不愛拋頭露面,不愛爭取。閆非記得,2007年,他在開心麻花第一次獨立當導演。戲是《烏龍山伯爵》,他覺得那個因意外之財一夜暴富的小人物很適合沈騰演,就提出邀約。哪裡想到,當慣導演的沈騰拒絕了,理由是當演員特別累。

“做演員的話,必須對自己自律,做導演可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睡就睡,可以‘放縱’一點,演員是需要特別自律的職業。”閆非笑著回憶。他沒放棄,一再堅持,沈騰到底接下了主演工作。

“我根上還是一個往後退的人,不願意什麼都往前。當然演完戲,你要對這個戲負責任,你要幫著人家做宣傳,除此之外,我自己一點消息都不用有。”沈騰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諷刺、同情和悲憫

2019年,《中國達人秀》(注:下稱達人秀)第六季是沈騰接下的唯一一檔綜藝節目。達人秀聯合總導演莫聖回憶,為邀請沈騰當觀察員,自己和總導演章驪一趟趟往北京跑,至少給他看方案三次,未果。“讓我來達人秀,我特別掙扎,作為演員,其實過多地曝光自己,這樣不太好。”沈騰說。

節目組破例給沈騰觀看很多入圍選手的視頻,他們是來自各行各業的普通人,平凡中帶著一點小能量或絕技。沈騰看過視頻後答應下來,另有一個“私心”:“一定要隨時隨地留意生活、觀察生活、體驗生活,找到一些既平凡又典型的人物。”

達人秀第四期來了一群聾啞舞者,表演結合說唱的現代舞。聾啞舞者們用三個月時間苦練,將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呈現在舞臺上。沈騰繃著情緒看完表演,直到觀察員金星問舞者們:“你們的夢想是什麼?”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姑娘回答得出人意料,她沒有尋求幫助,而是完全把自己當成平常人:“我的夢想,就是用自己的努力,讓爸媽過上幸福的生活。”沈騰終於沒繃住。

“堅強不息的樂觀態度,那是觸動我的,毫無抵抗力。”沈騰自嘲,“可能是歲數大了,內心特別柔軟。我特別不想過多地暴露這一點。”他拜託節目組掐掉自己落淚這段,節目組當然沒有照辦。

東方衛視2015年的喜劇綜藝《歡樂喜劇人》第一季,沈騰是當季“喜劇之王”。在節目裡,他呈現了自己的喜劇觀念,有諷刺,有同情,也有悲憫。

半決賽時,導演組給各團隊命題作文——“致敬大師”。沈騰不顧大家反對,致敬喜劇大師查理·卓別林,並用卓別林經典的默片形式表演,全程只用字幕。默片會犧牲掉不止十個八個語言包袱,但沈騰堅持,“這是一個好東西,值得去冒險,既然要冒險,就冒險到底”。

這部沉默的小品講公交車上智鬥小偷的故事。沈騰飾演的卓別林用盡手段提醒乘客注意小偷,卻被誤認為小偷,屢遭掌摑。惱羞成怒的小偷舉刀威脅他不要多管閒事,多次失手後氣急敗壞,一刀扎到他的大腿,乘客們卻怕惹禍上身,裝作沒有看到,一臉冷漠。

最後,卓別林將從小偷那裡搶回來的錢包一一歸還乘客,大家興高采烈地下車,把受傷的他孤獨地留在車內。諷刺的是,只有小偷遞來一塊手絹替他包紮傷口。小品最後一個場景,是暗影中拄著柺杖的卓別林,望向大眾,留下意味深長的苦笑。

閆非喜歡看沈騰上綜藝節目。在他眼中,很多明星到時就像變了一個人,“裝得挺累,是減分的”。但沈騰不是,“生活中是什麼樣,在綜藝上就是什麼樣,特別真實”。

“放心吧,有哥呢”

彭大魔第一次與沈騰合作是2007年。那時,他和閆非經沈騰推薦進入開心麻花團隊。沈騰擔任導演,排演《瘋狂的石頭》話劇版。彭大魔和閆非既是執行導演,又是劇中演員。

離演出還有五天,話劇剩一半沒排完,票就賣出去了。“我們兩個要上臺表演,還不知道後面演什麼呢,特別著急,我的嘴上火都起泡了。”倆人著急上火時,沈騰躺在沙發上慵懶地午睡。看到同事著急,他拍拍他們:“放心吧,有哥呢。”

五天過去,結尾還有兩幕戲沒排,只是基本知道大概走向。臨上臺,彭大魔問:“騰哥,怎麼辦?怎麼演?”沈騰照樣回答:“你們就按照自己感覺演,放心吧,有哥呢。”

倆人嘀咕:“這種演出都是這樣嗎?都要靠即興嗎?”上臺後,彭大魔往底下掃了一眼,沈騰正捂臉,“信心就崩塌了”。之後幾次節奏類似,以致開心麻花形成了一種“怪相”,每年演出首場基本都會出很多錯誤,有很多即興發揮,老觀眾們都當笑話看了。

彭大魔後來想明白了,問題在於“潔癖”。“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習慣,就是創作比較有潔癖,一些臺詞或者橋段沒有完全想通的情況下,就特別不願意動筆去寫,形成定稿。不到最後一刻,只要不是最佳狀態,不是最喜歡的狀態,就不想去排它。話劇又是一種遺憾的藝術,演出時肯定不可能十全十美,或者百分百達到你心裡的所想。”

故事在春晚重演。2012年,沈騰首次登上央視春晚舞臺,表演小品《今天的幸福》。他飾演有點“二”的小人物“郝建”,編劇閆非起這樣的名字,顯然一語雙關。

錄備播帶當天,沈騰和開心麻花團隊在還在修改劇本和臺詞。春晚總導演哈文因此被嚴厲批評,這幫孩子看著太不可靠了。“那是我們的風格,因為我們每場演出沒有絕對一樣的,天天在改,今天的包袱沒那麼響,明天一定要改。有時候第二天改完還不如第一天,那第三天更得改。或者昨天發生什麼事了,今天就在臺上出現。”沈騰解釋。

“你是不是郝建, 是不是郝建?”

事後看來,春晚和“郝建”是沈騰的重要節點。但鮮有人知道,對於如此重要的舞臺,他一開始是往後退的。

“郝建”之前,春晚方面多次聯絡沈騰。2011年,擔任春晚總導演期間,馬東就邀請沈騰自導自演小品。編了一陣子,沈騰還是覺得作品不成熟。當時他還在導演開心麻花年底的話劇,“覺得話劇比春晚重要,腦子裡沒那根弦。”他打定主意,“開心麻花的風格如果不能完全保留,我們就寧可不去。”

第二年,哈文團隊三番五次地找過來,“特別真誠”,沈騰和團隊才決定嘗試。第一次上春晚,閆非很重視,寫了很多稿,每天都非常疲憊。一審二審,他常收到消息,說開心麻花的小品處在被斃邊緣。領導開會,又說要等一等,反反覆覆受煎熬。

“中間我也想放棄了,但我覺得已經付出一兩個月的努力了,所以那時候就不是為了上春晚而上春晚,是一定要給我的努力達到一個結果,即使它不完美我也要上。”閆非回憶。沈騰沒有那麼執著,一到審節目就拉著閆非泡溫泉、按摩。每次他都勸閆非不用想那麼多,斃了就老老實實回家過年。

讓沈騰演“郝建”,閆非覺得委屈他。角色挺土的,和真正的沈騰不太匹配。“他那時候還挺帥的,雖然現在胖了,我們需要給他捯飭得醜一點,有點喜感。”沈騰不在乎,還跟女朋友調侃自己上春晚了。女朋友家覺得光榮,招呼一大幫親戚朋友守在電視機前,滿以為沈騰要演艾倫那個帥氣的角色。節目演完,全家人再也不提這個小品。

但正是“郝建”讓沈騰初嘗走紅的滋味。他記得特別清楚,春晚後去三里屯買鞋,正低頭試鞋,旁邊的小女孩就“懟”他:“你是不是郝建,是不是郝建?”買衣服也是,售貨員說:“郝先生,來,這邊請。”也有真的郝建給沈騰的微博發私信,說小品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負面影響。

掙錢機會也大量湧來。公司年會、商場開業都想請沈騰演小品,但他一場商演都沒接。“我就特別受不了那個,你可以不給我錢,但是你要認真看我演出,不能說一會兒抽個獎,一會兒吃口菜的,然後我在上面給你演小品,我就覺得這是一種不尊重。”他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沈腾退与进:“我怕人家扣帽子,对你越认可,你就越难弄”

《西虹市首富》講述守門員王多魚因比賽失利被開除,卻因繼承遺產而一夜暴富,由此引發一系列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他為飾演王多魚而減肥,甚至減壞了腿,需要帶傷出演。 (資料圖/圖)

“不見得非偽裝起來 才能面對大家”

2015年,自己主演的第一部大銀幕作品《夏洛特煩惱》上映前夕,沈騰也向前衝了。

《夏洛特煩惱》根據開心麻花的同名話劇改編,閆非和彭大魔聯合導演。

那是沈騰受訪最密集的一段。電影上映前的宣傳期,趕上上海國際電影節。電影節把他們放到一個很小的推介板塊,一同宣傳的還有很多明星雲集的電影。相形之下,《夏洛特煩惱》格外落寞。

推介會開始,明星大腕們輪番登場,《夏洛特煩惱》被安排到最後,原計劃由主持人簡單介紹幾句。“前面都介紹完之後,我們的電影氣場就越來越小。”閆非回憶,大家在臺下全捏著汗。

沒想到,主持人沒講幾句,沈騰忽然就衝上去了,拎著個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破皮兜子,裡面裝的全是“《夏洛特煩惱》9·30電影院不見不散”的宣傳牌。情景很像馬季相聲名作《宇宙牌香菸》的開場。主持人顯然沒準備,沈騰一樣,就即興在臺上與主持人逗來逗去。主持人說什麼,他都把宣傳牌舉起來,喜劇效果很快出現,舞臺彷彿變成他的脫口秀專場,底下笑成一片。推介影片中,《夏洛特煩惱》出人意料地成為收穫笑聲、掌聲最多的一部。

就在那個階段,閆非覺得沈騰好像突然開了竅,無論對待表演還是媒體,都找到一種鬆弛感。閆非之前旁觀過沈騰的採訪,覺得他特別不會在媒體上表達,說話磕磕絆絆。“後來才慢慢明白,你不見得非偽裝起來才能面對大家,你也可以用真實的自己面對大家。只不過你既然暴露在大家面前,起碼得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這是最基本的,你還是要保證這一點的。”沈騰說。

拍完《夏洛特煩惱》,閆非和彭大魔上門拜訪那英,想請她為電影演唱主題曲《一次就好》。“一幫小破孩兒,見面就算挺給面兒了。倆導演去了,見了一面,那姐問,你覺得你們這個電影能賣多少錢呢?我們導演說,二十億!”說著,沈騰自己都笑了,“我要是那姐,就給他大嘴巴抽過來,這孩子對錢沒概念是吧?”

沒想到,《夏洛特煩惱》賣了超過14億元,沈騰迎來事業的一次轉折,從小舞臺走到了大銀幕,成為炙手可熱的喜劇明星。那會兒,一位電影局的朋友告訴他,遞上來的電影劇本里,擬定主演名單中最多的名字就是“沈騰”。

“看到他覺得很好笑, 也不知道為什麼”

沈騰一部劇本也沒接,從大銀幕上消失了。“圈內的好朋友,包括導演什麼的,人家說你這麼抻著,不忙於接一些快餐,掙一些快錢,是挺牛逼的一件事,但是隔的時間也太長了點。我說沒有辦法,這也是命,就是沒有看到合適的劇本。”沈騰回憶。

三年後,沈騰等來了《西虹市首富》。閆非寫的劇本原為其他內容,正好環球影業找來,提出1985年的好萊塢電影《布魯斯特的百萬橫財》特別適合他們改編和翻拍。聊下來,閆非和彭大魔都覺得市場前景好,情節輕鬆,話題有現實意義,就決定接下改編劇本的工作。

閆非原本以為很容易,拍著胸脯向沈騰保證:這個很快,半年估計就差不多了。結果,劇本一寫兩年。原版電影裡燒錢買選票,競選市長、州長、總統把錢敗光,顯然就是個美國故事。為了把錢花出去,編劇們費了很大功夫。

拍攝《西虹市首富》期間,閆非明顯感覺到沈騰的成長:“《夏洛特煩惱》時,他完全是靠天賦,靠自己的小機靈演;《西虹市首富》的時候,我覺得他琢磨了,在人物的設計上走心了很多,用了很多功夫。”

在自己導演的《飛馳人生》中,韓寒邀請沈騰演中年賽車手張馳。“沈騰是有自己喜劇風格的人,他有非常強烈的喜劇風格和很奇怪的喜劇方式。有些話別人說可能不好笑,他說就好笑。和葛優老師一樣,一站那,看到他覺得很好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曾向南方週末記者解釋。

採訪快結束時,沈騰哼起劉德華、吳宗憲與柯受良合唱的《笨小孩》,20年前的老歌。最近有次看足球,他問閆非:巴西隊現在主力還是羅納爾多嗎?這位球星退役可是八年前的新聞了。

但喜劇偏偏要對時代脈搏保持敏感。“還是得跟上,包括新生髮出來的網絡用語,我沒啥事的時候就問他們,這是啥意思,那是啥意思。有時候問完也記不住,但是你就得有這麼一個習慣,努力地抓住青春的尾巴、時代的尾巴,不能被它們淘汰。”沈騰笑著說。

南方週末記者 李邑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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