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殺魚,魚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

許松華

妹夫送來四條鮮活的鯉魚,妻子叫我把魚殺了。我奮勇地拿起菜刀,看那魚眼睛還是黑亮的,嘴一張一翕地開合,那苟延殘喘的情形像一個累極的人在喘氣,一下讓我想起了幼年時母親揹著小山似的一捆牛草在半山歇氣的情形,我的心一軟,說:“等魚死了再殺。”

妻子說:“你真是婦人之仁。菜市場賣魚都是把活魚撈起來現殺,這樣才新鮮。”

「散文」我殺魚,魚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

我不是沒有殺過魚,但那都是死魚。儘管後人嘲笑孔子的“君子遠庖廚”論,我倒是很理解孔子。“君子”不妨吃魚,但卻最好不要殺魚。吃魚是因為人本來是就食肉動物;“殺魚”卻開啟了人性的殘忍之門。如果確實要殺魚,孔子不希望由他來殺。這世界總得讓一些人來做“君子”吧?我寧願剖死魚,至少魚不會感到痛,不會流血。殺活魚,卻是把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殺死。

妻子說:“如果你真怕殺魚,就學你父親殺雞,念念‘你是陽間一碗菜’”

也許我骨子裡終歸流淌著父親軟弱的血脈?父親不敢殺雞。他每次殺雞的時候,蹲在地上,左手捏著雞翅膀,右手拿菜刀,像青蛙一樣高厥著屁股,儘量讓菜刀和雞離自己遠些。這樣殺雞是很累的。他一邊殺雞一邊唸叨:“我殺雞,雞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脫了毛衣換布衣,來生託生富貴男。”他用這樣的咒語壯膽,才好歹將雞殺了。

「散文」我殺魚,魚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

父親也不敢下狠力打牛。別人犁田,牛不走就很有力道地朝牛的屁股一鞭子,那鞭子甩得又自然又幹脆,不假思索,毫不猶豫,在空中發出生脆的響聲,有抽刀斷水的果決,有一鞭抽死虎的生猛,牛痛得渾身一收縮,下一秒就四腿生風的跑。父親呢,雖然左手捏著鞭子,打下去時卻是拳頭捅在牛屁股上,套著犁的牛屁股上正趴滿吸血的蒼蠅,父親這一拳下去,正好給它撓癢癢,牛舒服得停住腳,等他再來撓癢。結果鞭子不時纏在他自己的頭上,就是打在自己身上,弄得他滿臉滿身的泥巴。

「散文」我殺魚,魚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

我們曾經多次嘲笑父親的婦人之仁。我還把他這些軼事寫進散文裡,拿著刊載他事蹟的書給他看後,他說:“老子就這麼沒用?未必我沒有一點值得歌頌的地方嗎?”我圓謊說:“你沒看懂吧?這是歌頌你呀。”

儘管我嘲笑父親唸咒殺雞、拳頭打牛,我自己也實在不比他高明。我第一次殺雞的時候,預備一刀斬斷雞頭,我想雞沒有頭就會死的。結果一刀下去,臨了時卻心一怯,手一軟,結果只歡斷雞頸處大半,還有一塊雞皮連著身子。正準備再補一刀時,雞卻帶著砍斷大半頸部的頭,撲著翅膀向前快跑幾步,又騰空飛躥。雞翅膀撲騰的聲音特別響,特別有力,就好像一輛突然發動的拖拉機,把路上的灰塵扇起多高。我嚇了一大跳,心想雞都這樣了怎麼活下去?忙向雞追去。沒想到雞撲騰一下跳進了水田,在水田裡帶著泥巴又跑了一段路……我已經嚇得渾身無力了,最後還是一個老農幫我把雞殺了。——這些,我當然不能告訴妻子。

「散文」我殺魚,魚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

聽了妻子的話,我朝魚看看,對她說:“我就這樣念:我殺魚,魚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剝了魚鱗換布衣……?”停了停又說:“剖開魚肚子,魚就死了?”妻子說:“當然啊。”我又拿起刀,看魚的嘴仍在翕動。我知道它雖然離了水,仍然可以依靠呼吸空氣存活一段時間。只要菜刀從它的尾部划向肚子,它很快就會死,但是它多麼疼痛啊。這樣想著,我感到有把劍從我的肩膀斜劈下去……不禁打了個寒噤,放下菜刀,決絕地說:“我不殺!我怕。”

那麼,我是真不敢殺魚嗎?其實不然。在我準備把菜刀殺向魚腹的時候,我突然感到:我何嘗不是一條魚?

讀書時學心理學,說人的智力相差不到百分之十。經歷幾十年的閱歷,相信那只是書上的說法。實際上,人與人的差距可能比人和魚的差距還要大。有個丈夫死了不久的漂亮寡婦,跟一個大款上了床,大款問她是不是看上了他的錢。她說:“我不要你的錢,我只要你的人。”一般人就會認為這個漂亮寡婦是為了與大款結婚編造的謊言。然而事實上,這個大款確實有他過人之處。不說他所到之處就有了人氣,單說他鬥地主,一天就贏上千。在廣場上唱歌的多的不可勝數,然而仔細聽去,他們與歌唱家的唱的歌,確實相差甚遠,不服不行。雖然有勤能補拙的良訓,但不是人人經過努力就能成為李玉剛。可見,有些山峰別人很輕鬆的能跨上去,而我可能頃傾盡一生的精力,也未必能抵達山腳。

隨著對自然觀察的廣泛和深入,我越來越發現,我與動物的差別其實很小。在佛教世界裡,有人死後變豬變蟲的說法,大約也是基於這種觀察。這種與萬物等量齊觀的見世法,可以促進人類與自然的親近感,與萬物同生長的生命共同體觀。

生活是一場大浪淘沙,有的人上去了,發達了,成為強者;有的人落伍了,淪為弱者。“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讀中學時,這句詩被理解為作者劉禹錫表達這樣的哲理:事物總是不斷髮展變化的,新事物終將代替舊事物。然而我一直以為,這一聯是劉禹錫放眼競爭的世界,以歷史發展的眼光感慨自己的淪落;看啊,我這隻船沉了,可是千萬只船都爭相競進。一旦淪為弱者,就只能忍受被輕視,被蹂躪的人生境地。孔乙己沒有考上舉人,所以備受摧殘;醜小鴨沒有成為白天鵝之前,就只能忍受雞啄狗咬。

「散文」我殺魚,魚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

歌中唱道:“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說話”,活畫出弱者生存的景象。早年讀過一本哲學書,說人類社會與自然界是很相似的。那時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現在明白了:在人類社會中,有人是魚,有人是蒼蠅,有人是老虎,有人是佛,還有人是神。稟賦不同,各如其面;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便有“豬隻能吃豬的飯,狗只能吃狗的飯”的俗語。有人淪為沉默的大多數,有人成為掌勺人。在強者通吃、弱肉強食的叢林社會,我們是不是應該喊一聲:我不殺活魚?

說到底,我之所以不敢殺活魚,是希望萬物能自在地活著,善良者能安穩地活著。

「散文」我殺魚,魚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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