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人不淑的我生下孩子後,和極度苛刻的母親同住,怨恨積累到頂點時,卻被一張存摺冰釋

想象一座殿堂,富麗高貴得不屬於任何人。我的兒子在裡面。

每天,我的兒子騎著自行車穿過灰色的玻璃高樓,粉紅的歐式小區,回到土黃色的家。在幽綠的走廊盡頭,坐著一個老婦。她花白頭髮蓬亂地束著,下垂而寬大的臉頰顯得很有威嚴,與瘦弱的身材極不相稱。老婦的眼睛原本低垂著,一瞥見個人影就開始謾罵不停。他沉默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房門上似乎有荊棘不可思議地瘋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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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是我的母親。自從我到了青春期,母親便很少安靜下來。在沒有絲毫外力的作用下,她會從低聲的哭訴,逐步升級為高聲的責罵,最後近乎歇斯底里。休息片刻之後如是往復。經年累月,母親迅速衰老,神智也有些不清了。無盡的惡言穢語覆蓋了整個屋子,奪走陽光與空氣,只有兒子,是長在我心頭潮溼廢墟之上的蒼白色的小花。

那一年我三十歲,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未婚夫每天接我下班,我坐在自行車後座,吹著江風,享受靜默的時光。所有人都不看好這段婚姻,說他木訥呆滯,不說話。但這在當時的我看來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美德,因此我不顧一切地嫁了。女婿沒錢沒學歷,母親那叫一個恨啊,她向每一個人哭訴我的不孝,嫌惡的語言隨時如潮水般向我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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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攝圖網

我以為,一個靜默的男人會成為我汪洋中的桅杆。我以為枕邊的寧靜會撫慰我流血的耳朵。但事實是,一言不發的丈夫如同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使我每天從憤怒中逃離又困於孤寂。更可怕的是,我們的婚姻在陰冷中發黴腐朽,一寸一寸地自我吞噬。當我決定離婚的時候,我懷孕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這個男人似乎只是我擁有一個孩子的手段。我看著身邊暖暖香香的兒子,睡夢中的他嘴唇微微顫動,我告訴自己,最幽暗的黑森林也是生生不息的。母親在極大的失望中幫我帶孩子,代價是我必須交出幾乎所有的工資。她把進口奶粉賣掉,偷偷藏起冰箱裡的牛排和鱈魚,只提供簡單的溫飽(很多年後,我偶然在她的床底發現成箱的嬰兒尿不溼,令人哭笑不得)。

在她的監視下,我幾乎沒有機會帶孩子出去吃頓好的。她常常哭喪著臉對孩子說,你媽這輩子都找不到好對象了,我們要節省。漸漸的,親戚們與我家陸續斷了往來,我竟也鬼使神差地開始錙銖必較,儘管我始終不知道我們究竟為什麼這麼窮。我們仨從此相依為命了,兩個神經緊張的女人和一個畏畏縮縮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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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和他的父親一樣沉默。每天傍晚,他靜靜吞嚥著可憐兮兮的食物,客廳為了省電從不開燈,昏暗中他的鼻尖亮亮的,猶如晨間的新葉。然後他回房間做功課,外婆教育他,我們不跟人家比吃穿,我們比成績。

這話她當年也跟我說過。初中畢業的時候,我考上了一所全國著名的重點高中,這在偏遠的工人新村簡直聞所未聞。還記得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興奮至極,立即換乘三輛公交車,去到城市另一端。我圍著高聳的冬青樹拼命地走,卻一點也看不見學校的影子。後來我才知道,它們之間還隔著湖泊和一大片芳草地。

校園是錯落的乳白色歐式建築,典雅如宮殿,同學們個個有天鵝般高傲的神情。我不想過多地和他們打交道,只想埋頭苦讀,相信自己卑弱的靈魂能夠用書滋養得高大起來。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同學們似乎早就學過課堂上的內容,來上學只為了驗證自己的優越。很快老師們也心照不宣地跳過教學大綱,師生之間開展著智性的較量,而我坐在落地窗邊,猶如置身黑夜。

很快我的成績成了班級倒數,出於求生的本能,我自告奮勇當上班裡的勞動委員,每天把教室打掃得乾乾淨淨,贏得了同學們的好感。此外,感謝上天賜予的甜美笑容和嬌翠嗓音,竟為我積聚了一些質量上乘的擁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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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又一天,我用嬉笑玩鬧麻痺自己,但我依然痛苦,如果母親知曉這一切,她會失望透頂的,或更糟,她不再愛我了。然而災難提前降臨,我對此毫無準備。事情是這樣的:每堂體育課後,班裡同學都會喝一罐可口可樂,這在九十年代初可不像現在這樣司空見慣。

我沒有錢買可樂,只能喝自己帶的白開水,這讓我有些自卑,也曾裝作漫不經心地向母親提起,她立即嚴肅回應:不要管別人喝什麼,好好讀書就行了。直到有一天,我的桌上突然出現一罐可樂,我向四處張望,發現後排一個數學出色的男生正看著我,他輕輕做了個喝水的姿勢,並對我狡黠一笑。我於是紅著臉乖乖地嘬了口可樂,沁涼的味道浸潤了我的心。

放學後,我故意極慢地整理書包,直至他向我走來,我們繞著樹林湖泊散步,談天說地。第二天,桌上依然有一罐可樂,我竟然有一種久違的幸福感覺。幾天後,在寂靜的傍晚,他的手從我的臉頰劃過,輕輕伸進我的衣領,嘴唇微微顫動,我只敢直勾勾盯著他躁動的喉結,身體如麻痺了一般。

回到家中,我偷偷縫補胸前的扣子,依然心潮澎湃。週末過去了,清晨我走進教室,突然察覺到一絲異樣的氣氛。同學們看著我竊竊私語,男生們個個笑容詭異,唯獨他的眼睛望向別處,這顯然加重了我的疑慮。原來他向別人炫耀,幾罐可樂就能把我摸個遍,所有人都感慨我的輕浮和虛榮,感慨出身如何影響一個少女。我聲名狼藉了。不久後的一個夜晚,母親去公共電話亭接一個電話,她如鬼影般悄無聲息地回來,眼睛裡滿是絕望,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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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辦理了退學手續,轉到家附近的一所普通高中讀書,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我低頭凝望自己枯瘦的腳踝,就像一對沒有羽毛的鳥兒,無力飛出暗黑的沼澤,也無法逃脫已知的災禍。後來,我成績始終保持第一,考上了本地的一本大學,但這些都無關緊要,自從我離開那所乳白色的名校,母親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陌生人。

她的一生保持著近乎張狂的驕傲。在我八歲的時候,我父親貪汙廠裡工會的活動經費300元,母親帶著我離開,再也沒向他索要一分撫養費。她對自己越來越苛刻,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每日埋頭勞作如枯木中的螞蟻。她想不通,自己言傳身教的女兒意志竟然如此薄弱,她嘆了口氣,內心的怨恨和孤寂傾洩而出,便再也關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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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沒有想過帶著兒子逃離,唯一的辦法就是再婚。兒子五歲的時候,我相親認識了在區委工作的A男。第一次約會,他談起自己三歲的女兒時滿臉的心疼和寵溺,莫名地令我心動。是啊,每一個破碎的家庭都有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我自告奮勇當起小女孩的臨時保姆,在A加班的時候耐心哄她入睡,我以為這會讓A喜歡我的。一段時間之後他向我攤牌,所謂的加班其實是約會,他要訂婚了。我無比失落地回到家,望著同樣幼小的兒子,覺得自己既愚蠢又可憐。

兒子八歲時,我相親認識了國企經理B男。他幽默,大方,似乎很喜歡我。我們像年輕人那樣約會,吃飯看電影,逛遊樂場滑旱冰,他送我紅玫瑰。有一次吃飯,我無意中提議,下次約會我把兒子帶來吧。他滿臉笑容,好啊。可接下來他就突然非常忙了,下一次的約會反覆推遲,我心領神會,人總要學聰明的。就這樣,還是我們仨。我盡力保持著年輕的樣子,頭髮光亮,身材纖細,妝容時尚,可兒子的成長還是見證了我的老去,還有那些離我而去的愛情。今年兒子中考。他不算聰明,但學習很拼命。我知道,那座林蔭環繞的校園是他的夢之聖殿。早上,我怕他上課精力不濟,便給他買了些功能飲料,偷偷塞進他的書包。不曾想母親看見了立即暴跳如雷:喝白開水難道就考不上了嗎!兒子趕緊從包裡拿出飲料,落荒而逃。他的動作十分迅速,卻又如此寧靜,我突然心裡一緊,因為兒子看外婆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江南的初夏,陰晴不定。兒子正在陽臺上面對夕陽背誦古文,突然就下起了暴雨,我打開陽臺的門讓他進屋來,兒子卻依然呆呆地站著。他側過臉來,眼眶泛紅,平靜地說,媽媽,我討厭外婆。說完又轉過頭去繼續背獨愴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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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太大,我和兒子的臉都打溼了。從那天起,家裡便泛著淡淡的黴味,陳舊的傢俱如同熱帶樹木,分泌著有毒的粘液。這個家似乎到了某種極限,或走向榮耀,或走向詛咒。

初三最後一次家長會,老師告訴我,兒子很難考上那所名校,即使勉強考上了,恐怕也會學得很吃力。我回到家,委婉地建議兒子改一改志願,只聽見母親急急地腳步聲,她推開虛掩著的門,聲音理性:改什麼,我的孫子比他媽強多了。中考結束後,母親便住進了養老院。在整理物品的時候,我發現一張存摺,小心翼翼地打開,淚水立即充溢眼眶。兒子啊,你可以去你想去的,甚至更多的地方。你自由了。不論你在哪兒,你就住在世界上最富麗堂皇的殿堂裡,它建在一片廢墟之上,這片廢墟的名字叫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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