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洪湖若干

多少次與洪湖擦肩而過,這次終於成行了。此生,如果不去看看洪湖,似乎是一樁遺憾。這種緣由,大約與少年時期的電影《洪湖赤衛隊》有關。而切近的招引,則是詩人哨兵的兩本詩集《清水堡》和《蓑羽鶴》。我通讀了,還寫過兩篇評論。詩歌將漸趨淡薄的電影記憶召喚回來,又有幾十年的人生閱歷夾纏期間,洪湖似乎越來越清晰完整,分明地,又越來越陷入零碎與虛幻中。

時值深冬,午後四點,武漢的事務結束了,洪湖老七駕車,兩人像逃犯那樣,一路穿過森林般的樓群屋宇,當廣闊的江漢平原在眼前漸次展開時,夕陽也到了光芒散亂時分。夕陽依依西下,原野的陰影像一片片鋪開的夜幕,不算多的小山包,彷彿深冬裡的人們,穿上了肥囊囊的棉衣,在大地上投下比自己身軀高大得多的暗影;草木的陰影並不橫向擴展,而是各自盡力抻出長度。霧嵐迷濛,夕陽餘暉,一堆堆農舍,一塊塊農田,一汪汪湖水,還有那一條伸展到夕陽深處的道路。光明與暗影共生,真實與虛幻重疊,追著落日疾馳,夕陽照耀著道路,也讓趕路人目迷五色,好似在追趕著一場夢境。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洪湖到了。洪湖的夜晚與任何城市的夜晚一樣,燈火通明處,明白如晝;燈火不及處,諱莫如深。一個匆匆來去的外鄉人,只需看你能看見的,該你看見的。即便是長久混跡同一個地方的人,很難說,又能看見什麼呢?你看得已經煩透的事物,其實所看到的仍然是一層浮光掠影。

於是,一夜無話。

清早,洪湖老七駕車,我們先是去烏林寨膜拜曹操廟。傳說烏林是赤壁大戰時曹操的大本營。廓然一座小山包,面前平疇,直抵江邊。三五百戶人家,大樹掩映,街巷錯雜,村邊臺地上,一棟破敗屋宇,門楣有字:曹公廟。內有小小庭院,廂房門窗朽爛,正廳兩根廊柱撐起,曹操居中,兩邊分列若干帳下謀臣猛士。一株柑橘縮頭屈身於屋簷下,數枚果實懸掛於枝葉下,金黃炫目,卻無人採摘。門外空地,枯枝敗葉堆積,一群烏黑鳥兒跳躍其間,我說這是什麼鳥兒,感覺有一種陰鬱氣息。洪湖老七說,這就是烏鵲。哦,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原來這就是烏鵲。不是喜鵲,不是烏鴉,是讓千古英雄“憂從中來”的烏鵲。曹操乃古今為數不多集軍政文采於一身的大才,據說,曹操廟全國僅此一處,直讓人惋嘆再三。古人的事情古人都不曾說得清楚,今人評說古人,只是多了一種說法,也多了一重迷霧。

暫且揖別古人吧。

朝陽鋪滿長江大堤的當兒,車子迎著朝陽而去。這裡的長江正好是西南東北走向,昨晚跌落西天的夕陽,帶著幾分夢醒後的惺忪,還有昨晚不辭而別的羞澀,又卓然懸立在東邊天際。江堤越出江面三層樓高低,堤面可以兩車並行,一道人工長城橫身於長江與人煙之間。江堤的內外側一律草坪覆蓋,深冬了,草是青的、活的,青草無須躥高,互相競奪空間,只需周身蔓延,將根鬚深扎於泥土中。外側是江灘,距離江面百米千米不等,雜木茂盛,時有或大或小的積水坑雜處其間。朝陽普照江面,一天一地都是光華,餘光照拂積水坑,亦是光華斑斑。長江是否已經沉靜許久了,要不是屬於江水蔓延之地的江灘,草木怎麼會如此茂盛呢。江堤的內側是洪湖城,樓房民居近在眼前,中間隔著窄窄的雜木林,有的樓房高出江堤幾許,有的則矮於江堤許多。生活在旱地的人無法想象,當汛期來臨時,堤外驚濤駭浪,大地都在搖盪中,堤內生靈將是何等心緒?這裡正是整個江漢平原,乃至中南半壁江山的命門,回望並不遙遠的那場大水,局外人何曾體會到那份鬼神心驚。洪湖老七說,那段時間他一直在抗洪最前線,他目睹且體會到了世界末日來臨時的那種群體性的崩潰絕望,更就近證實了在生死交關之際優秀軍人的義無反顧,還有頂天立地。江堤上,一座座紀念碑告訴遠來者,對於萬物萬靈,水是多麼地情深深意綿綿。忽而,另一番心緒又拂之不去: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水與生靈的關係,簡單時,明白如話;複雜時,九曲迴腸。把水和生靈之間關係真正說清楚,並且能夠成為萬世規約的人,才堪稱聖人。

現在是枯水期。江水如波瀾不驚的潟湖,漠然、默然、淡然,任鳥雀嬉鬧,任葦草招搖。滾滾長江,浩浩湯湯,那是青春的喧囂張揚啊,那是高歌猛進的奔放不羈啊。青春從來都是奢侈的象徵,其全部的奢侈就在於,它允許你犯錯誤,乃至鼓勵你犯錯誤,然後,又有大把的時間大把的機會修正錯誤,並且讓所有的錯誤都以財富的形式成為人生的庫存,而所有的青春從來都是提振暮年回望的嘉年華。正如歌者之言:最美不過少年時,不是少年美,而是回憶美。難道長江進入暮年了嗎?無法想象,一條萬古奔流,攜天地之澎湃精神的大江,從此成為一個正襟危坐的乖孩子。一條江的激情,從來都是一方水土的生命律動,為你而苦,為你而樂,因你而生,為你而死,大悲苦、大歡喜、大沉潛,大踴躍。失去捲起千堆雪氣概的長江,似乎少了點什麼,也必然少了點什麼。

大江流經之地,必有大色彩。什麼是大色彩?不是大紅大綠,不是紅杏枝頭春意鬧,而是水天一色。凡是經描摹而出的色彩,必是妙手繡花的巧功夫,而凡可稱之為大色彩者,即便出自丹青聖手,亦是俗家路數。水天一色是天賜的大色彩,天地間唯一的大色彩。無色,而色相齊備;無有,而萬有一體。大色彩在目光所及處,亦在目光無盡處,在心房幽深處,更在洪荒八極外。此時的長江便是大色彩,水天一色,極目茫茫。洪湖老七遙指不可見處,說那裡便是赤壁大戰的主戰場,是為武赤壁。而東坡赤壁尚在二百公里之外,是為文赤壁。我曾專程膜拜過東坡赤壁兩回,回身再看烏林,大有俯視長江,碾壓江南氣象。遙想當年,數十萬北兵雲集江北,劍指江南,曹操橫掃北國山河,決心會獵東吳,無奈隔江打獵,究竟誰為獵物,誰又為獵人?真個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天下形勝,本為英雄而設,又為英雄天造之墓碑。武赤壁,曹操於此大敗虧輸,而文赤壁,卻讓東坡不死永年。世間道路萬條,無非文武之道。武道,釐定秩序格局;文道,化育精神氣質。曹操文才足以與東坡相頡頏,又多了一份可與歷史上任何一個經世人物一較高下的軍政才能,但曹操的每個傑出貢獻,於他的聲名卻並非相互疊加關係,事實上起到了彼此抵消的作用。人們在說及他的詩歌文章時,往往很自然地拉扯到他在軍政方面的若干失算,以及某些道德上的虧欠,而在說他的經世之才時,又會在他的言辭中,找出若干不和諧音來。比如,那句讓千古良善之人膽寒的混賬話:寧我負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負我。這句話是否出自曹操之口,已無直接證據。即便真是他說的,看看他終其一生對天下付出的心力,也應當是一時一地撂狠話而已。蘇東坡在政治上跌宕起伏,文人氣過於濃烈,決定了他只能成為一個一肚皮不合時宜的人,他在現實政治上,只能是失意、失敗,再失意、再失敗,而一方面的凹陷,恰好成為民眾墊高他另一方面的情感土石方。他的文學才能本來就是高山大河,也因此,非但不能讓高山減損一粒土、讓大河流瀉一滴水,相反,歲月的刀斧會砍削許多現實的枝蔓,讓高山更顯偉岸,讓大河愈加浩蕩。赤壁之戰是一場大規模的戰爭,牽動的是全中國,長江橫亙東西,天塹南北,對於雙方而言,都得擺出一字長蛇陣來,處處設防,又得首尾互動,更要嚴守七寸,其戰線是何等漫長。有主戰場,必有輔助戰場,雙方一定是在文赤壁交過手的,而主戰場一定是在武赤壁。沒有別的理由,文赤壁驚濤拍岸,於雙方都不利,而武赤壁,江面開闊,攻防雙方都放得開,收得攏。更要緊者,這裡是南北兩大勢力集團與西川集團的接合部,一個時代的真正七寸所在。

但是,人們寧願相信文赤壁是大戰之地,除了東坡文采驚天之外,在文辭中,他的情感是傾向弱者一方的,而弱者戰勝了強者,對天下失意之人將是多麼驚天的鼓舞。何況,人生,無論誰,正如東坡的夫子自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在現實中倒下去,在文章中站起來,古今士大夫的人生無不如此。而曹操在赤壁只是摔了一個大跟頭,他是最終的強者,是多方面的強者,讓過於強大的人出點洋相,給他的臉上抹一些髒兮兮的東西,在過於強大的人身上找出若干渺小來,搬山填湖,幾乎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要不,凡人可真是無臉苟活於人世的了。

熱乾麵是武漢人的底牌,鱔魚麵是洪湖人的底色。我這個從小吃麵長大的西北人,對面食的挑剔達到了讓自己都不可容忍的地步。這種挑剔,也可當成修為看待。這麼說吧,一碗麵條離老遠擺在那兒,根本用不著品嚐,我一眼掃過,就知道成色如何。洪湖老七說,早餐我建議咱們吃鱔魚麵。我心想,過了長江,寧願餓肚子,寧願吃不喜歡吃的大米飯,我是不輕易吃麵條的。今天情況特殊,要把所有的時間擠出來給洪湖的。我說好吧,哄過肚子就行。進了飯館,在別人碗裡瞄一眼,心下暗驚:難道因為洪湖尚在長江以北?很快地,一碗麵端上來,試嘗一口,不覺失口讚道:好吃!洪湖老七一臉得意,在我吃完一碗後,乜斜了目光,挑釁地說:再來一碗?我說,好面不吃第二碗。

據說,洪湖共有七十七個漁村,洪湖老七說,每個漁村他都去過,每個漁村都有朋友,在有的漁村還曾住過很長時間。我從他的眾多描寫洪湖的文字中,願意相信這是真的,但洪湖何其廣闊,湖灘水網何其繁複,每個漁村都去過,似乎涉嫌誇張。何況他是城裡娃,自小上學,雖混跡洪湖多年,乾的卻並非與洪湖有關聯的事情,後來又移居外埠多年。若非對洪湖知根知底,絕不會曉得水網縱橫中,竟有一條百曲百折的旱路。一車寬窄,兩側或水域,或溼地,或藕塘,草木掩映,三五米遠近,即是目光死角。在這樣的路上,他居然可以高速行駛,不由得讓人感嘆他的車技,更有對道路的熟稔。一會兒來到一個名叫張大口的漁港,清水堡島主早已駕船等候了。經打問,不是休漁期,船隻卻三三五五停靠在碼頭上,百米長的漁港,兩邊是居民區,一律二層樓房,有新有舊,商店、飯館、雜貨、工匠鋪,居民三三兩兩,神情散淡,行為散漫。近處有開發小區,六七層樓房,底樓嵌入湖灘積水中,水草瀰漫,我不知道會不會潮溼。莫管閒事,島主的船是遊艇,白色,八座,我們三個人,小船顯得寬敞。出港後,便是水天茫茫,沒有任何地面參照物。島主說,以前他這個老洪湖也經常迷路,他打開手機導航,有些赧顏地說:這玩意兒在水中也好使。

深冬的洪湖之冷,是那種並不觸目,卻也驚心之冷。多麼雄厚的懷抱都會被冷風撕開,冷氣蝕肉浸骨,而頭頂卻日色明麗。一種叫水葫蘆的綠植在湖面漂盪,大者如斗笠,小者如團扇,看見船隻在乘風破浪,它們也乘風破浪,一朵朵衝殺過來。空中有鳥,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隨心隨意;水中有鳥,或大或小,或沉或浮,一派安然、恬然。沒有看見頭頂有鳥飛過,手臂上卻落下一顆鳥糞。以鳥糞的體積判斷,應是大鳥。小時候,有鳥糞落在身上,大人是要給孩子叫魂的,還要在沾上鳥糞的衣服那裡,綴上一綹紅布條,說是辟邪。我不信這個,我只相信,這是洪湖的鳥兒在以它們的方式照會我這個外鄉的不速之客:洪湖是鳥兒的領地。

洪湖與擦洪湖身邊而過的長江一樣,舉目無鮮豔色彩,卻是水天一色的大色彩。晴日方好,天空卻並非藍色。是的,是那種天青色。水清而泛白,清而不澈,非青非白。是的,也是那種天青色。水是天,天是水,水在天上,天在水中。遠處的浮標卻是有顏色的,紅者如繡球,黃者如曹操廟中的柑橘,數點紅黃色,將水天隔開,天是天,水是水。一眼不見邊際的湖面,此時僅這一隻小船。島主是天生的舟子,一手掌舵,浪遏飛舟,飛舟催浪,小舟經行處,水中數條深刻劃痕,久久不見平復。彷彿在天外行走,或是在虛幻的夢境中,正不知所在。倏然,眼前遙遠處水面上扯起一條黑線,線的兩頭好像有人在拽扯著,在風中水中,鬆鬆緊緊地抖動。那條線愈來愈粗,一會兒,黑線固定了,卻是水陸邊界。

冷風四起,水波動盪,一座小小碼頭緊貼著一道矮矮堤岸。堤岸的凹陷處,有兩隻廢船拼接在一起,構成一處居所,門楣上隱隱有三個紅漆刷字:清水堡。莫非詩人哨兵之《清水堡》乎,詢之果然。

都知道清水堡從不長水草,只埋著一座

殷商年代的城。天氣好的時候

在湖底,我能望見那些斷垣

殘廓,掛滿遊雲。幾個考古學家

告訴我,清水堡清澈

透明,不生雜草。因為古代的磚瓦

城基,吸納了洪湖的淤泥。但在清水堡

我從來不相信考古學。只相信歷史,

相信清水堡住著古人,在替我除草

剔雜,重修那座塌了的城

好吧,好吧,你要是把清水堡寫盡了,我什麼話都不說了。

在島主的船屋裡小坐片刻,有關清水堡的過往和當下,在我的心緒裡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我提議出去走走。深冬的太陽距離地面好像很低,洪湖的水汽將太陽撩溼了,惺忪的、迷濛的、軟軟的。一條人工築起的堤岸向前伸展,一邊是藕塘,另一邊也是藕塘。蓮葉不是青色,不是黃色,也不是紅色。是那種深冬的顏色。堤岸上衰草靡靡,冷風襲來,或隨風而舞,或俯首低眉。遠望都是蘆葦,葦葉枯萎,蘆花吐著長長的白舌,互相在絮絮叨叨。下了堤岸,人低了,堤岸便高了。周圍堤岸如舊時城郭,環堵巍然,包裹著中間一片巨大的平地。這是湖灘,螺殼大者如手掌,小者似指甲蓋兒。還有陶片,灰陶紅陶都有,未見彩陶。還有瓷片,哥窯、龍泉窯、元白、青花瓷、土瓷,看不出質地的,都有。

洪湖所有的水都不能算作清澈,唯有清水堡的水是那種概念意義上的清水。島主說,因為什麼什麼,所以什麼什麼,總之,就是科學考察得出的結論吧。在清水堡,先不要討論科學問題,古人的科學知識並不普及,可是,做出的事情往往是深得科學精髓的。感覺和經驗有時候比科學更靠譜。當然,無數科學發現本來就是感覺的迸發和經驗的積累。比如清水堡,古人在廣闊的洪湖地區,偏偏發現了這一塊地方的水是清澈的,而在這裡設置一個據點,正好可以輻射整個湖區。

可是,洪湖老七說,他查閱過幾乎所有關於洪湖的文獻資料,沒有發現歷代王朝在洪湖湖泛區有過行政設置的記錄。我說,文獻有記錄,不一定真有;文獻沒記錄,不一定真沒有。我看清水堡的形勝,還有若干現場遺留,這裡很有可能曾經是一個大地方。島主說,他聽原住民說,以前人們在天晴水淺時,經常可以看見水底的城郭屋宇。在一個地域,關於狹小局部的歷史掌故,往往口口相傳的歷史比文獻載錄的歷史更可靠。正如對於一個村莊的歷史,村莊的老居民肯定比村莊史研究專家更清楚。對於一個家庭的零零碎碎,當事人往往比“不世出”的清官更有發言權。在清水堡,我寧願相信詩人的直覺:清水堡住著古人。

不遠處,有一片小高地。說是高地,海拔僅有十多米。人們日常所說的高度,其實更多的是指相對高度。那塊高地約有一畝地大小,卻是整個洪湖湖泛區的制高點,遠望,竟有巍巍赫赫遺世獨立之感。小高地上有一座小小的觀音廟,即便是小小的,也顯得高大莊嚴。這是湖泛區的保護神,即便大水淹沒整個湖泛區,這裡也會以屹立的姿勢,表示陸地的存在。確實,廟下牆壁上的最高水位線,證明了觀音廟在以往的歷史中,永遠高居水平面之上。兩位老年婦女,大概是廟祝吧,她們與島主、與洪湖老七是熟識的,此時,僅我一個陌生人。而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有多少人涉足此地,無論熟人生人。這是在漫漫水鄉,象徵陸地的一個存在,可供身在水天茫茫中的打魚人,時刻有一種腳踏實地的安全感。小高地的斜坡是菜地,生長著一種本地的土菜。天都這麼冷了,所有的植物已經枯萎凋謝,土菜卻生機勃勃。

水鄉的事情,我這個旱地來的匆匆過客只能從眼裡過一遍,然後,離開。

真的要離開了,喝了幾杯洪湖老酒的島主,小船在他的手中,便有了哨兵詩句的韻致:

無論風從哪個方向吹

浪總會朝我撲來

回到港口,告別島主,棄舟登車,洪湖老七要帶我去看看洪湖的另一面。

那是一個叫陽柴湖的漁村,洪湖七十七個漁村的一個。這個漁村要搬遷了,因為這一塊已經是洪湖國家自然保護區的腹地了。在距今不遠的先前,大批從外省遷來的人,響應國家的號召,在此處圍湖造田。如今,又要響應國家的號召退田還湖了。國家在任何時候都是神聖的,代表著真理,而真理是需要以個人的投身去驗證的。洪湖是湖北這個千湖之省的“腎”,一個泱泱大省,數千萬人,怎可讓腎受損呢。千萬只鳥也需要家園,在人還不能完全主導世界時,人定勝天是讓人們活下去的最為勵志的號召,只要人活著,活得好,至於鳥啊什麼的,怎麼活,在哪裡活,是否活得下去,與人何干呢?鳥兒成為人的盤中餐,倒是人的某種榮耀。當人成為世界的絕對主導力量以後,還這樣對待鳥類,那便是文明與野蠻的重要分水嶺了。

陽柴湖漁港正好也體現著落日餘暉的光景。時當午後,正是人們日常勞作的時候,而這裡的人們好像世外高人,男男女女身穿厚厚的棉睡衣,趿拉著棉拖,男人們醉醺醺,女人們懶洋洋,有的在圍著圈打麻將,有的在並排曬太陽。漁港碼頭完全被垃圾覆蓋,人們就在垃圾堆旁閒散,雞們、狗們、貓們,還有若干不怎麼出息的野鳥,也在垃圾堆裡覓食,跳躍活活的,興致勃勃的,大有吾心安處是故鄉的放達。水葫蘆肆意生長,填塞了水道,幾十只小船隨意擺放在碼頭,油漆斑駁,船艙裡雜物充塞。整個港口只有鵝在高聲嘶喊著,它們被它們各自的主人,在垃圾堆與水域的接合部,用漁網一圈圈圍起來。我這個旱地人,這才知道,鵝要是吵鬧起來,其聲勢是蓋過狗的。綿密的不加標點的鵝叫聲,碾壓了所有的聲響,人和人嘴對嘴說話,互相也聽不清晰。從洪湖城趕來接應我們的老張,顯然對此處的境況早已心領神會了,他從垃圾堆上,一步步挪過去,將他的船移到稍微乾淨的地方,便於我和洪湖老七登船。這是一艘十四座、紅漆斑駁的動力船。所有座位都佈滿了泥垢,我和洪湖老七隻好站著。

我們要去保護區看看。這是一艘唯一可以自由進出保護區的交通工具,老張是保護區唯一常駐的工作人員。漫長的水道被水葫蘆遮蔽,只露出一車寬窄的水域供小船通過。這大約是一條人工水道,筆直,兩邊堤岸上時有零落屋宇,間或也有人影。依舊只有鵝叫聲震天嘹亮。漸漸地沒了人煙,約摸半小時後,拐過一個彎,水道完全被水葫蘆填塞,像藕塘。如果光線暗淡,陌生人一定會當成堅實的土地,誤入水沼深處了。棄船登岸,哦,頗有登高望遠之風致。拐角地帶,兩隻舊船結為連理,這便是候鳥保護站了。外表看不出來,老張這個人可算是洪湖奇人。早先,我從哨兵詩行中已略有所知:

要知道張聖元早年是一把捕鳥好手

懂269種鳥語,才在溼地保護局謀上

這份美差。不用去偷朱䴉

盜東方白鸛……更不用去蹲班房

苦度餘生。可吃了那麼多好東西

張聖元也沒能嚐到洪湖

最美好的。比如婆娘,比如愛

二十年了吧,這個老光棍

只好把水鳥,當作女人

年屆花甲了,矮矮的個頭,倒也敦實。我是俗人眼,若非有備而來,實在看不出這是奇人。相反,處處顯出其不奇而木訥來。上船時,忘了解纜繩,中途,幾次差點把船頭棹入水草中去。離開保護區時,船已發動,又忘了解纜繩。他的朋友洪湖老七,為此可沒有少嘲弄他。老張不解釋,也不在意,只是無聲笑笑。懂得二百多種鳥語的老張,卻不會說普通話,洪湖的蹩腳普通話都不會說。他說的是洪湖一帶很土的湖南土話。各地方言我倒是可以聽懂一些的,老張的土話也難不倒我。讓我頗費耳朵的是他的口齒拉雜不清,嘰嘰,喳喳,嘎嘎,嗚嗚。各種與語義無關的多餘發音,夾雜在沒有高低起伏的絮叨中,頻繁地干擾著他實際要表達的意思。我心想,是不是鳥語懂得多了說得多了,時不時會把某種鳥語拉進來,就像會說幾句外來語的人,總不忘了時不時地秀一秀?

簡陋的鳥類保護站掛了很多牌子,有聯合國相應組織的,有好幾家名頭輝煌的研究機構和大學的,好在最後的歸結地,都是洪湖的陽柴湖村。還沒有到倦鳥歸巢的時候,老張搬出看起來很高檔的帶有落地架的望遠鏡,我說不用這個,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看鳥。朝湖水開闊處望去,一大片水域裡眾鳥翔集,羽翅擾擾,迴環四顧,無一船一人,唯見草木隱隱,水天漠漠。

回到陽柴湖港口,我和洪湖老七與老張揮手告別,他無聲笑笑。這次,他終於動作連貫了,用手扯起纜繩泊船登岸。此時,那顆在空中懸掛了一個白天的太陽,已經被西邊天際的水汽浸溼了,猩紅的光暈灑在水陸錯雜的洪湖灘塗上,剛剛見聞的一切,霎時化為一場巨大而繁複的夢幻,恍惚間,又向另一場夢幻中走去。

明天,該從哪個角度再看看洪湖呢?

馬步升,甘肅合水人,畢業於魯迅文學院和北京師範大學,主修文學創作和文藝學。甘肅省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散文委員會委員,甘肅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長、研究員,蘭州交大、蘭州城市學院等多家大學兼職教授。發表小說、散文和學術論著約600萬字,獲國際國內文學獎20多項。

散文集主要有:《一個人的邊界》《天干地支》《隴上行》《故鄉的反方向是故鄉》《紙上蒼生》(甲乙兩種)《叨叨令》等;中短篇小說集主要有:《老碗會》《馬步升的小說》等;長篇小說主要有:《女人獄》《青白鹽》《一九五0年的婚事》《小收煞》《刀客遁》《野鬼部落》等7部;學術論著主要有:《走西口》《河邊說文》《兵戎戰事》《西北男嫁女現象調查》《刀尖上的道德》等。曾多次擔任國家四大文學獎,即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駿馬獎、兒童文學獎評委,以及施耐庵文學獎等國內重要文學獎評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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