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盡頭有處破舊的房子,主人家早就搬到外地去了,房子廢棄很久了。
前不久,來了一個流浪的外鄉人,就在破房子裡將就過夜。
聽媽媽說,那個人好像是個瘋女人,五十歲左右,蓬頭垢面,衣服破破爛爛,常常一個人喃喃自語,又哭又笑的。
小鎮的人們避而遠之,生怕瘋子發瘋,大人們一再叮囑小孩子:“離那個瘋子遠一點,小心她打人!”
只有媽媽,善良的媽媽,總是嘆口氣說:“她一個人,也太不容易了,我們如果可以,還是儘量幫幫她吧!”
於是常常在吃飯的時候,給她盛上一碗飯,再夾上一些菜肉,淋上點湯汁,給她送過去。
起初,她很害怕,警惕的眼神一直看著媽媽,不敢走近,直到媽媽離開。
後來,慢慢地,她跟媽媽熟了,一看見媽媽,就像看見親人一樣,眼睛流露出柔和的光。
一天,媽媽送飯回來後,興奮地說:“她開口跟我說話了!”
自從那一次送飯,她開口叫了媽媽一聲“大姐”之後,她開始跟媽媽敞開心扉。
慢慢地,從她斷斷續續的講述中,媽媽大概知道了她的故事。
媽媽讓我叫她“芳姨”。
“唉,芳姨是個苦命人啊!”媽媽總是感慨道。
這天,媽媽忙著招呼客人,但仍不忘給芳姨盛飯,讓我給她送去。
我推開青苔斑駁的大門,看到芳姨,她的狀態比剛開始來的時候好多了,穿著媽媽洗得乾乾淨淨的舊衣服,整個人清爽多了,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的。
她坐在牆角,盯著地板,好像在看著什麼,喃喃自語:“是我害了你們······”
我喊了一聲:“芳姨!”
芳姨抬起頭來,看到我,眼睛發亮,起身跑過來,抓住我的手,嘴裡喃喃道:“孩子,你好不好?”
我心裡有點犯怵,但想起媽媽說的話“芳姨只是神志不清,人還是不錯的”,這才鼓起勇氣說:“芳姨,我媽媽讓我給你送飯。”
芳姨的眼神黯淡下來,說:“你是大姐的女兒?她真幸福!”
她拿過飯,頓了頓說:“我也有一個女兒,像你這麼大,可是······”然後端著飯碗,慢慢地走到角落裡,坐下。
我滿腹疑問地回了家。
等媽媽閒下來了,我就問她:“媽媽,芳姨有女兒嗎?”
媽媽驚訝道:“你怎麼知道?她告訴你的?”
我點點頭。
“她是有一個女兒,已經好些年沒見了。”媽媽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呀?”
媽媽黯然道:“是芳姨的女兒,把她趕出家門的!”
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媽媽慢慢地給我講起了芳姨的故事。
芳姨原本有三個孩子。
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一出生就得了腦瘤,得知這病不好治,家人就悄悄把她遺棄了。等芳姨發現了,發了瘋地出去找,卻再也找不到了。
她怒氣衝衝地質問丈夫和婆婆,倒被他們反過來罵了一頓:“你自己沒用,生了個有病的,還好意思來質問我們為什麼丟了她?”
她涕淚滿衣裳,咬著牙說道:“那是我的孩子,你們丟掉,怎麼可以不經過我的同意?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
“那也是我的孩子,我有權處置她。得了那種病,很難治的,就算治得好,家裡也沒這個閒錢給她治,還不如丟了省事,還能省點口糧。”
男人醜惡的嘴臉在芳姨眼前晃著,說得那麼輕飄飄,彷彿那只是一個玩具。
芳姨還想跟他們爭辯,但是竟然覺得理虧,便不了了之了。
還沒出月子,婆婆就要她下地幹活,她只能照做。
暗地裡,芳姨偷偷抹眼淚,悄悄地給自己的孩子唸了一個月的佛經。
過了一年,芳姨又有了一個孩子,那是個男孩,取名叫寶兒。
寶兒看起來白白胖胖,很健康,活潑可愛,活像個年畫娃娃。
丈夫和公公婆婆高興得一夜沒閤眼,殷勤地伺候她坐完月子。
芳姨鬆了一口氣,總算有了一個健康的孩子,而且是男孩。
在那時的農村,生女孩,坐月子估計就只有二十來天,而月子裡也就是能吃碗飽飯,少幹活而已。
而生男孩,不但可以坐足月子,而且天天有肉吃,在貧窮的農村裡,這是多麼好的待遇啊。
在那個落後閉塞的農村裡,重男輕女的觀念深入人心,生一個男孩對一個女人來說,有多重要,芳姨清楚。
轉眼間,男孩兩歲了。芳姨又添了一個女兒,有兒有女就是好,芳姨以為人生就這樣圓滿了。
芳姨夫妻倆為了多賺點錢,就到鎮上做小買賣,為了早點出攤,晚點收攤,每天就在攤位後面鋪上一塊紙皮,很少回家睡覺,就連吃飯,也是在攤位上草草解決。
家裡就是公公婆婆帶著兩個孩子,農村老人家帶孩子,基本上都是吃飽就行。
兩個孩子開始上學了,學習上的事老人家也基本上不過問。
以為日子會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下去,卻不知道,晴天裡什麼時候會炸出一個驚雷來。
寶兒上學老是學不好,一年一年地留級,考試總是考十來分。
功課很好的表姐來輔導他,可他冥頑不靈,表姐輔導得一肚子火,再也不來了。
老師批評他,他也只是傻笑著,油鹽不進,老師火大了,直接通知芳姨夫妻倆。
“你家娃成績這麼差,你們做家長的就不能操點心嗎?下次再考十來分,就別來上學了,既然不上心,何必還糟蹋錢呢?”
夫妻倆開始留意了,批評寶兒,讓他多上心:“我們賺錢可不是讓你來白糟蹋的,要上學,你就好好上,考十來分,你還好意思回家嗎?”男孩依舊傻笑著。
芳姨丈夫是個糙漢子,一急起來就只會動武,給他一頓狠揍。
揍過了,哭過了,可寶兒還是不長記性,依然還是拿著十來分甚至不足十分的成績。
同齡人都初中畢業了,寶兒還在唸四年級,而且還是拿著鮮紅刺眼的成績。
芳姨丈夫打倦了,再也懶得搭理了。
身邊有心人提醒他們,孩子總是這樣,你們不操心嗎?
“操心啊,可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不成材就是不成材,我們能怎麼樣?”芳姨丈夫無可奈何地攤著手,“可能跟我一樣,是個做苦力的命,沒有做讀書人的福分。”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要不,去大醫院裡檢查一下,也可以買個安心嘛!”
好心人的話讓芳姨動了心思,於是她跟丈夫商量:“不如就去檢查一下吧,就當帶孩子去大城市見識一下。”
芳姨丈夫略微思考了一下,就答應了。
芳姨帶著寶兒去了大城市一家三甲醫院,檢查結果有如五雷轟頂,她像泥一樣癱倒在地。
檢查結果顯示,寶兒的腦部有一塊不小的陰影。
醫生說,男孩只有八歲孩子的智力,發現得太遲了,無法治療。
芳姨不信,帶著寶兒輾轉去了好幾家權威醫院,都得到了一樣的檢查結果,她央求醫生救救孩子。
醫生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發現得太遲了,帶他回去吧,這輩子開開心心就好了,不要對他有高期望了。
八歲孩子的智力!芳姨哭了。
她淚眼朦朧,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孩子,看起來這麼健康漂亮的孩子,怎麼會只有八歲孩子的智力呢?
芳姨像丟了魂一樣,帶著寶兒出了醫院,帶著他去了大商場。
寶兒看著商場的兒童遊樂場,興奮得雙眼發亮,轉頭問芳姨:“媽媽,我可以玩嗎?”
芳姨忍住了淚,點點頭。
寶兒興奮得像脫了韁的野馬,跑向遊樂場,在泡泡球堆裡玩得不亦樂乎,笑得那麼甜,多麼像他八歲那年的樣子。
芳姨看得熱淚盈眶,彷彿回到了寶兒小的時候,那時候他多健康啊,多聰明啊!老天為什麼這樣殘忍?
芳姨還帶著男孩在商場裡買了幾身漂亮的新衣服,買了很多好吃的,去了很多好玩的地方,寶兒高興得直咧嘴,一直說:“媽媽,我們可不可以不回家?”
芳姨耐心地哄著他:“乖乖,我們先回去,媽媽掙完錢,下次再帶你來玩,好不好?”
寶兒高興地點點頭。
回到老家,芳姨丈夫急切地問道:“檢查怎麼樣?應該沒事吧!”
芳姨忍了一路的淚水,終於憋不住了,放聲大哭。
她啜泣著,說道:“醫生說······孩子腦部······有一塊陰影······只有八歲孩子的智力······”
芳姨丈夫瞬間像打了霜的茄子,蔫了,過了會兒,強打起精神來:“那······可以治療吧!”
芳姨搖搖頭,斷斷續續地說,醫生說發現得太遲了,治不了了。
這孩子才十六歲,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夫妻倆都癱坐在地上,面面相覷,只有無聲的淚水在臉上恣意流淌,無盡的悲哀在其間湧動。
晚上九點多,芳姨丈夫才從外面醉醺醺地回來。
芳姨忙去扶他,不料他一下子把芳姨推倒在地。
他瞪著猩紅的雙眼,嘴裡罵罵咧咧:“你個掃把星,生出的孩子怎麼腦子都有病?”
雨點般的拳頭劈頭蓋臉地落在芳姨身上。
芳姨聽著丈夫說的話,淚流滿面,任由他打,也不還手,不抵抗。
芳姨抱著雙膝在牆角坐了一夜,身上很疼,可心裡更疼。
夜很靜,她的心卻像狂風巨浪裡漂泊的一葉小舟,無處安放。
慢慢地,村子裡開始有一些閒言碎語。
有人說,芳姨腦子有病,所以生出來的孩子都有病,不要看那個女孩子好像正常人,說不定也是有病的。
有人說,芳姨八字不好,克子女,所以孩子都沒好下場。
······
芳姨丈夫也開始酗酒,天天醉醺醺地回到家,都要打芳姨一頓,芳姨逆來順受,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
好在,寶兒雖然傻,卻對她很好,每每丈夫打她被寶兒看見,寶兒總是跑出來護著她,哭著喊著:“爸爸,不要打媽媽!不要打媽媽!”
母子倆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寶兒跟不上別人的學習進度,再加上傻乎乎的,在學校總是被欺負。
今天書包被人用小刀劃破了,明天被人擰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學校裡的淘氣鬼總是喊他“傻子”,有一回讓寶兒給他們當馬騎,寶兒不答應,他們就拿走他的書包,幾個人拋來拋去逗他玩,然後藏起來,讓寶兒怎麼也找不到,他急得直哭。
最後,寶兒只能俯下身子給他們當馬騎。
回到家裡,芳姨看見寶兒膝蓋上和手掌上的淤青和擦傷,心疼得直掉眼淚。
芳姨問寶兒:“他們又欺負你了?”
寶兒點點頭。
芳姨怒火中燒,說要去找老師評理,被寶兒拽住了。他說:“媽媽,不要去告訴老師,不然他們會欺負得更厲害的。”
芳姨抱住寶兒,感覺心像是被什麼揪住了,疼得厲害。
她問寶兒:“孩子,不然不上學了,跟媽媽一起看小攤,好不好?”
寶兒愉快地答應了。
從第二天開始,寶兒就跟著爸媽一起出攤,他不會算數,不會找錢,就在旁邊幫忙整理東西,做些力氣活。
日子開始順風順水了,丈夫脾氣也好點了,不再酗酒打人了。
轉眼間,寶兒十八歲了,芳姨就想讓他出去學些手藝,以後能掙口飯吃。
她託了一個相識,在城裡的一個小飯館給寶兒找了個幫廚的活兒。
在芳姨準備開始專心賺錢的時候,女兒貝兒早戀,被婆婆發現了,她說道:“只有他一個人寵我,我跟定他了!”
婆婆告訴了芳姨,芳姨想教導一下女兒,卻沒有想過,教得動的時機已經過去了,現在的女兒完全不聽她說話。
“媽,你好意思教育我嗎?這些年,你管過我嗎?你的心思都在生意上,都在你那個寶貝兒子身上,你對我有過哪怕一點點的愧疚嗎?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女兒嗎?”
一番話,說得芳姨無地自容。
是的,她承認,她之前確實沒有花過多少心思在貝兒身上,特別是在發現寶兒病情之後。
貝兒繼續冷言冷語:“現在把你的寶貝傻兒子放出去,突然間想起自己還有個女兒要管,是嗎?我告訴你,晚了,我已經不需要了!”
芳姨怒道:“那是你哥,你放尊重點!”
“我可沒有這樣的傻哥哥,要不是因為他,我不會天天被別人叫做傻瓜妹妹;要不是因為他,我在這家裡也不會像空氣一樣。我無論如何,都要跟陳浩好,只有他對我好,不嫌棄我是傻瓜的妹妹。”
貝兒說完,轉身就走。
芳姨見狀,只好跟丈夫說。
丈夫過了些天,不知道從哪裡聯繫上了男孩的父母。
男孩的父母對芳姨一家的事是略有耳聞,避之唯恐不及,再加之孩子還小,於是硬生生拆散了兩人。
貝兒被分手後,哭著對芳姨夫妻倆說:“你們為什麼就是見不得我好?我怎麼會有你們這樣的父母?我受夠了!我不想再待在這個家了!”
貝兒甩下幾句狠話,便南下打工去了。
芳姨夫妻倆自從兩個孩子離家後,日子倒也過得還平平淡淡,無風無浪,也挺好。
但是,生活啊,總會在你以為風平浪靜的時候,刮一陣狂風,來一陣惡雨。
貝兒離開一年多之後,某一天,突然回來了,頭髮亂蓬蓬的,面無血色,挺著八個月大的肚子。
芳姨驚呆了,才一年多的時間,貝兒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貝兒回到家裡,開始痛哭:“他······不要我了······”
原來,貝兒打工的時候,認識了一個男人,已經離異了的男人。
在男人的瘋狂追求下,貝兒淪陷了,愛上了他,並懷了他的孩子。
但是男人卻找了很多理由,就是不想娶她。
追求的時候,甜言蜜語說盡,山盟海誓張口就來,而今,愛情的天平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傾斜。
貝兒自從有了男人的孩子,越來越依賴這個男人。
肚子越來越大,她只好辭了工作,住在男人家裡,飢一頓飽一頓地過著。
眼見著肚子已經這麼大了,那個男人的媽媽手指一指:“你回家吧,別在我們家待著,這孩子是你自己願意懷著的,不怪我兒子。”
那個貝兒深愛的男人,什麼話也不說,眼睜睜地看著他媽媽把她趕走。
貝兒怎麼也不肯說出那個男的是誰,家在哪裡,而且還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
一說要報警,貝兒就以死相逼,芳姨夫妻倆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好好照顧貝兒,先把她的身體養好,等月份到了,孩子生下來了。
村裡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貝兒產後不堪流言,情緒越來越壞,常常衝著父母發脾氣。
終於有一天,她衝著芳姨咆哮:“我的感情這麼不順利,肯定是因為你!人人都說你的八字克子女,看來真的是這樣。我知道我原本有個姐姐,剛出生就腦瘤;哥哥呢,腦子也有問題;我倒是健健康康,可也被你拖累成這樣,感情這麼不順。你還要害我們到什麼時候?”
芳姨啞口無言,丈夫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一個勁大口大口地抽菸。
“你走吧,離開這個家吧,如果你還當我們是你的孩子,就走吧,別再害我們了!我寧可沒有媽媽!”
芳姨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芳姨離開了這個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家,沒有人挽留,沒有人送她。
自此,她輾轉去了很多地方,最後來到了我們小鎮上。
在這期間,她思慮太過,開始神志不清,不知道自己幾歲,不知道自己來自哪裡,只知道自己是個克子女的不合格母親。
聽完這個故事,我唏噓不已。
芳姨離開這麼久,不知道她的一雙兒女可曾想念過她。
我只知,芳姨天天唸叨著那個長得像“年畫娃娃”的寶兒和那個聰明漂亮的貝兒。
閱讀更多 我是繁華事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