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陷泥沼,卻書寫了一個盛世王朝最後的風流

翻開二百九十年的輝煌唐史,李商隱出生於帝國式微的813年,祖輩曾在滎陽做過小官。九歲時,在浙江幕府任職的父親去世,作為家中長子的他協同母親千里迢迢帶著父親靈柩歸裡。

他深陷泥沼,卻書寫了一個盛世王朝最後的風流

少年時,他家境困厄,傭書販舂,備嘗艱辛而不廢學業,十六歲即以《才論》和《聖論》聞達鄉里,知名於文士之間。

十九歲那年,青衫颯颯、眉眼猶有稚嫩的李商隱得見一方大員令狐楚,後者位居太平軍節度使,執掌一方軍政大權,同時又是當代駢文大家。許是太過愛才,這位長者見之心喜,將他引為幕府巡官。

那是他一生仕途的開始,想必年少的才子也曾意氣激昂,憧憬在不遠的將來能夠揮灑滿腹經綸,指點江山,在這江河日下的時代力挽狂瀾。

濟世匡時,欲迴天地的雄心在他的詩詞裡展露無疑。那時他是躊躇滿志的,“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攜筆硯奉龍韜。自蒙夜半傳書後,不羨王祥有佩刀。”此時的他在亦師亦父的令狐楚的資助下有過一段美好的日子,清貧的少年以絕世才華得到欣賞,更蒙這位權傾朝野官員的厚愛,親自傳授駢體文的寫作技巧,他在出仕的道路上壯志滿滿。年輕的詩人對自己的才華太過自信,清高的他很快就在科場上嚐到不公。命運過早地向一位天才詩人展露了生活的艱辛,並將這份辛酸放大並延伸。

隨後的年月,他五考方得一官。他並不明白,那時的權貴們相互提攜,科考大量錄取的都是上流社會關係網中的考生。而他,唐代皇族的遠房宗室,家世至他這一代已經籍籍無名。進士及第的才子已經二十五歲,二十五歲,年輕倜儻的年齡,對於“少小知名翰墨揚”的李商隱來說,卻已經是太遲太遲。

顛沛流離的生活似乎從837年正式開始,二十五歲的李商隱應令狐綯的派遣去涇源節度使王茂元處,想去化解“牛李朋黨”的紛爭。但命運慣會捉弄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他沒有在這裡完成自己的政治使命,卻意外地邂逅了他一生的愛情。

他人生的起點是一個憂國憂民、胸懷大志的書生形象。拋開十六歲即寫出令一幫文士傾倒的《才論》《聖論》勿論,《馬嵬》二首裡的“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詠史》中的“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北齊》中的“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更有名篇《賈生》:“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以及那甘剖心肝於君前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

他所有的夢想都是以身許國,然而千百年後,他卻以一個情痴情聖的形象流傳於世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有人說這是他為玉陽山靈都觀里美麗的女道士宋華陽所作。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有人說這是他為能彈琴吹簫,作海天風濤曲的洛陽女兒柳枝所作。

他從孜孜以求的政治道路上漫不經心地走出去,不過是懸腕提筆、隨意流連的兩句,那些精緻的意向,就在紙面上如夢一般華麗展開。

他寫“錦瑟無端五十弦”,寫“昨夜星辰昨夜風”,寫“悵望銀河吹玉簫”,寫“月斜樓上五更鐘”。他用深情婉曲,典麗精工的詞句書寫愛情。千百年來,這晚唐的第一才子,以他“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無以言說,綺麗地熨帖著天底下所有有情人的心。

他遇見的那個女子,叫王晏媄,史書與傳說皆呼她為“王氏”。她是王茂元的女兒,公侯權貴家的小姐,生得不知怎樣秀麗溫婉,以亭亭如蓮的姿態俘獲了年輕詩人嚮往政治的心。

他深陷泥沼,卻書寫了一個盛世王朝最後的風流

有些人天生不屬於政治,不會經營那些爾虞我詐、陰謀奸險,他不會衡量一樁情投意合的愛情與如錦前程的距離。我不該這樣猜測才華橫溢的詩人,以他過早洞悉唐王朝風雨欲來的聰慧,以他天性裡的敏感,也許他早已知道一頭扎進政治的苦海便是滅頂沉淪。

這憂鬱俊美的男子至情至性,一旦愛了,便如飛蛾撲火全情投入,九死而不悔。那年春天,唐文宗開成三年,二十六歲的李商隱娶了那位引後世無限遐想的女子。史書上這樣說:李商隱二十六歲受聘於涇源節度使王茂元幕,闢為書記。王愛其才,招為婿。

他始終以其鋒芒畢露的才華顯現人前,無論在牛黨的令狐楚門下,還是在李黨王茂元面前。

他深陷泥沼,卻書寫了一個盛世王朝最後的風流

這個對國家、君主懷著巨大熱忱的年輕人從來無意於朋黨之爭,他天真地希冀以自身所學報效他所熱愛的土地和人民,這樁婚姻卻將他的一生拖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

他被斥為“背主忘恩”,是令人不齒的叛徒。而命運的閃電又再一次劈頭而下,一貫對他提攜愛護有加的令狐楚於當年病逝。有同窗兄弟之誼的令狐綯對他展開了第一次報復,開成三年的春天,李商隱參加由吏部舉辦的授官考試,在複審中被除名。

他如一塊美玉,蒙塵太久。時間轉到839年,他已經二十七歲,通過考試他終於得到一個姍姍來遲的微小官職,這辛苦得來的“弘農縣尉”。最後,卻因他執意要替冤屈的死囚減刑而被迫離職。

無須說他在得遇政治知己時,因為喪母丁憂守孝三年,錯失了飛黃騰達的機會,更無須說“牛李黨爭”沸反盈天的時候,他登門探望失勢的潦倒官員,即使當他一身青袍追隨流放的桂管觀察使鄭亞時,他的至情至性、重情重義就揮手給了那些落井下石的權貴們一個響亮的耳光。


他深陷泥沼,卻書寫了一個盛世王朝最後的風流

牛僧孺

太平軍節度使令狐楚也好,涇源節度使王茂元也好,宰相李德裕也罷,直至桂管觀察使鄭亞、武寧軍節度使盧弘止、躋身權貴對他不屑一顧的令狐綯,這些在晚唐政治裡炙手可熱的人物,他們都無一例外地欣賞或憐惜過李商隱的才華。究竟那未被詩人施展出的才能有多麼璀璨,歷史和我們都無從得知。命運切斷了一個士子縱橫捭闔、俾睨天下的道路,卻還給了我們一個千年偉大的詩人。

人們總不能把這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文人與任何一處城市或風景掛鉤。他寫的每一首詩,他吟詠過的每一處風景和城池都是絕唱。當歲月的齒輪緩緩轉到晚唐的某個秋天時,巴山夜雨和他的詩句在一千多年前的池塘邊橫空出世。

厚重蘊藉,風流閒雅,即景見情,清空微妙。後人贊他這一首《夜雨寄北》是玉溪集中第一流!首尾相連二十八個字,是他對遠在長安的她訴說著心中的愛意。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劉禹錫曾在詩裡說:“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巴蜀,這片在晚唐尚未被開發的荒涼貧瘠之地,是太多貶謫官員的噩夢。卻因這悽苦一生的詩人所書的暖酒一般的詩篇,它便在千萬相思的人心中有了溫柔纏綿的顏色。

他深陷泥沼,卻書寫了一個盛世王朝最後的風流

史書上說,李商隱和王氏婚後夫妻恩愛,感情和美,但卻要為著功名與生計一次又一次分離。縱觀他與她的一生,總是聚少離多。這首詩是一封遲到的書信,書信未成,山水迢迢遠在天邊的妻已經香消玉殞。據說彼時,這位思念著妻子,想要與妻子西窗剪燭、夜話巴山的丈夫並不知道伊人已逝。

年輕的詩人終身沒有再娶,每至七夕必作詩一首。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寫這首詩時,詩人已經四十五歲,“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他生活的李唐人人皆愛牡丹,而他卻是一朵深陷於汙泥的水仙,以其精美絕倫的芳香之筆譜寫了一個盛世王朝最後的風流。

858年,李商隱逝於鄭州清化北山下。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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