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斜照,人面一綠,小菖蒲裡的文學生活

文學探照燈 | 今日看點(點擊查看)

賀紹俊談蔣韻新作提供一代人的形象圖譜 | 海飛《驚蟄》同名電視劇今日開播 | 高陽曆史作品集結推出 | ......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窗下理菖蒲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文房一盆綠蒲,並非聲色娛情,而是文人心中的名山勝景。

小林一茶有一首俳句:“紙窗小洞裡,銀河美無比。”一茶在江戶曾居住過一間破舊的房子,紙窗已破出小窟窿。夜晚透過這紙窗的小洞仰望星空,卻發現銀河十分美麗。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白紙糊窗,有一種別樣的柔美。透過紙窗的光線永遠是柔和的,隔而未隔,淡淡疏疏,影影綽綽。若在窗前貼上綠葉紅花,草蟲鳥雀,只覺屋中一派勃勃生氣。用手指輕輕彈擊窗紙,其聲音,如咚咚小鼓聲。

01

紙窗之下,宜養菖蒲。

曾讀《詠石菖蒲》一詩:“夜雨秋桐吮露新,清涼潔淨映書燈。豈羨九節長壽藥,芸窗虛白供一生。”白天,光從窗戶紙透進來,屋裡一團虛白。晚上,雨洗梧桐,菖蒲相伴桌前,燈火青熒,時於此間,得少佳趣。

民國古琴大師管平湖彈琴的時候,愛在窗邊放一盆菖蒲,葉影婆娑、清目養神。窗外大樹綠蔭覆在窗上,微風拂過,密密流動如織,透過窗進來,就有了各種層次。恰如一個偉大樂曲的章節,在時間交替下進行。落在書墨上,連人帶畫都是綠的。琴聲或明亮,或沉思。如果蒲草也會彈琴的話,一定不會彈得乾巴無味的,它已在琴聲前聽遍了人間苦樂。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管平湖

李日華曾在《六研齋筆記》中記:“餘自弱冠讀書,窗下養蒲一盎以清目,經今幾四十年。歲月滋長,竟成七盎,凡三開花,雖未得服餌,而灸其清寒森蒨之氣,良亦不少。”窗下的菖蒲,從一盎長到七盎,自有一種沉靜安詳的氣質,一種經過時間沉澱後質樸的美,帶著天然的草木清香。

糊紙窗,是個極細緻的營生。據說要先把前一年的舊窗紙扯掉,用小鏟將窗稜上的土渣、殘紙、舊幹糨糊印跡等鏟淨,在火爐上將麵糊熬成稠稀恰當、不見疙瘩的麵漿後,再將白麻紙重新糊上窗臺。不過在紙普遍應用之前,蒙在窗戶上的是紗絹。

李白《寄遠》詩裡說:“碧窗紛紛下落花,青樓寂寂空明月。”碧窗、綠窗、幽窗,大抵是將紗絹染成綠色,或是取映照之意,窗前有水石花草之屬。

02

時至今日,紙窗早已杳無蹤跡了。唯有百葉窗,還帶著紙窗的韻味。

我曾看過西斜的陽光,在落日時分透過半開的百葉窗,像照射林中的草叢似的,以耀眼的斜光照入屋中,給檸檬木的櫃子鑲嵌上一片片碎金,人被夕陽塗抹,只剩下半個影子。對於一顆倦於人生鬥爭的心來說,這樣的一扇窗、一叢草,就足以構成一個迷人的逗留之地了。天的空闊,雲的浮游,海的變幻,都在神秘飄忽的時間裡,和宇宙的無限取得了和諧。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居廉 菖蒲

最清淡宜人的,是在窗下養一盆綠蒲,與其消磨時光到星光滿天。若是窗外還有一條河,人倚在窗前看揉碎的月光,聽水面上婉轉的幽樂,那逸趣真是不易。“香篆嫋風青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只覺市聲與暗塵都在夜色下柔潤了,世間之景盈盈如在鏡裡。

03

菖蒲搖搖,案頭山水我家有蒲草,見天亦見星。默默供書案,終歲不凋零。

陽光投射到窗內一方小小的案几上,案上一塊雅緻的頑石。蒲君靜坐水石間,陽光下現出不同的顏色。影中的墨綠,光下的晶瑩剔透,細細碎碎,姍姍可愛。汪曾祺引張岱言:“人面一綠。”與菖蒲靜坐相對,像在和自己說話。

從古至今,很多文人都愛在書房栽上一些小花小草,彷彿將山水間的幽靜帶到眼前。比如案頭擺一盆菖蒲,無須泥土,其俊秀卓然的氣韻正合文人寧靜致遠的夢想。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張大千 菖蒲

栽種一盆石菖蒲,是很有意思的。先在盆中拋些菖蒲籽,盛滿水,石上灑點冷米湯,再置於陰涼處,石上就會生出條條細葉。生於水石之上的菖蒲,不覆瑕塵,只經水洗,便可潤潔似玉。蘇軾嘗有詩云:“置之盆盎中,日與山海對。明年菖蒲根,連絡不可解。”

文房一盆綠蒲,並非聲色娛情,而是文人心中的名山勝景。當主人的才情注入、照射在綠蒲上面時,綠蒲的生命也帶上了文氣,與主人的生命有光有聲地融合在一起。

養在書房中的菖蒲,人皆說其有文氣。文氣是什麼?後人評張岱的文章,有一片純粹、無用的文人氣。讀其《西湖夢尋·序》,晶瑩剔透,尋其筆墨,又一無所有。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唐雲 己卯(1939年)作 玩蒲圖(局部)

菖蒲的文氣在哪兒?蘇軾說它“忍寒苦,安淡泊,與清泉白石為伍”。菖蒲不沾汙泥,僅憑淨石與清水生存,是文人君子品行的真實寫照。而其清秀、簡明,不乏審美意趣的形態,無不體現著自然的本色之美,洋溢出一種天真、淡泊的景象,又恰當地表現了文人超脫的心靈世界。

而我們心中的文人天地,也正是這樣一個浸透文人氣韻的家園,大到天地宇宙,小到一花一木,都通透地體現著傳統文人一脈相承的處世哲學。

04

不刻意修剪的菖蒲有一種野逸之美。

養菖蒲者,如果充分尊重每一棵草不同的性情,尊重菖蒲自由生長的姿態,不過分矯飾,就會讓菖蒲呈現一種不拘小節、瀟灑自如、全無羈絆的美。

菖蒲在盆中,或錯落,或交纏;或叢聚,或孤立。毫無章法,近乎天然之態;參差錯落,千變萬化,則有一種風韻。所謂風韻並無規則可言,它發自一棵草的內心。正如好的藝術創作便是藝術家發乎本心的自由揮灑。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齊白石畫作菖蒲

少了享受野逸的能力,是極大的不自由。有些任縱才可愛有趣。正如袁宏道《瓶史》雲:

夫花之所謂整齊者,正以參差不論,意態天然,如子瞻之文,隨意斷續,青蓮之詩,不拘對偶,此真整齊也。

插花如此,養蒲也如此。即便是要修剪,也要合乎自然,以憐惜之心去尊重蒲草的生長規律和自然形態,再參以靈活的技巧去創造,就變成一個人為的自然世界。而這個自然,雖由人作,卻宛若天開,天趣依然昭昭。

05

住所要舒適自在,雖說浮生如逆旅,也不妨有盎然的意趣。

陶潛《歸去來兮辭》道:“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又云:“夏月虛閒,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有窗可以憑眺,就是再簡陋的房子也可以住得舒心。窗前再養些菖蒲盆景,清風徐來,綠葉扶疏,真是小屋子也成極樂世界了。

書畫名家朱屺瞻有一間“養菖蒲室”,窗臺上擺滿了各式精緻的小花盆,栽種著各種菖蒲。

此間小小的“養菖蒲室”,雖小亦樂趣無窮:書案面窗而立,了無纖塵。左以乾淨瓦缶,植蒲草數盆,青翠可愛;右以大瓷盆,陳鮮果於其中,靜中若有芬芳。案上置木版書一函,水墨顏料一盤,竹刻筆筒一,端硯一,畫卷一,牆角置石案,前面有水缸。風起時,牆上綠影隨風動;雨落時,缸中滴滴答答,水紋中隱見窗臺上一盆蒲。動靜皆宜,算是精巧。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朱屺瞻 《丹桂靈苗》

梁實秋《雅舍小品》寫“我不論住在哪裡,只要住得稍久,對那房子便產生感情”,“‘雅舍’之陳設,只當得簡樸二字,但灑掃拂拭,不使有纖塵”,“‘雅舍’所有,毫無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佈置,俱不從俗”。

住在養菖蒲室,一幾,一椅,一榻。酣睡寫讀,均有著落,亦不復他求。

06

每年菖蒲生日,朱老先生會拿一把竹剪給“養菖蒲室”裡的蒲草修剪一番。那菖蒲小小一團,碧青如洗。曾見朱先生的一張舊照,在夕陽掩映下的蒲室裡,先生靜坐窗前,戴一副老花鏡,專心地為蒲草修剪枯葉,眉目間滿是關愛之意。菖蒲的綠意環抱他的晚年,像童年編織的搖籃。

菖蒲也是先生繪畫作品中的常見題材,時常與枇杷、梅花、蘭花等果實或花卉一起呈現。先生最早的畫蒲作品則是在1961年春節作的《蒲石圖》,畫中下方長方形盆內築有一石,邊上是菖蒲數叢。

畫上題道:

老子心無事,隨芳學化工。滿園紅與白,多在墨痕中。石田老人題畫句,借題之。一九六一年辛丑春節過客無多,在案頭撿得此紙,即寫盆卉二種,閒居雖暇,不敢自逸也。朱屺瞻春節試筆。

這幅畫一見便知是率性為之,放浪而不失分寸,許多地方固執得可愛。美術史家俞劍華先生論及朱屺瞻先生時曾說:“朱老溫文爾雅,發而為畫乃雄壯豪放如此,實出人意外。”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蒲石圖》

朱屺瞻先生畫畫,喜歡在花卉枝葉的空隙間點上幾滴極淡的“色水”。他用色,不強調色彩的裝飾性與象徵性,而是以強烈豐富而又微妙的色調來傳達自己真實細膩的感受,使畫面呈現似有若無的淡調。

像他的一幅《歲朝清供》,兩盆菖蒲皆以淡墨寫意,紛披疏散,得其大意,與一角的瓜果色彩對比強烈。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歲朝清供》

他說:

“施色有大道,就像作樂一樣,最須求個全面的協調,整體的和諧統一。修養的苦功夫最須放在‘協調感’上。至於繁簡濃淡之間,都可由個人下筆自主,不宜拘謹自縛。……色可淡而不可灰,灰則無生氣。可厚而不可膩,膩則無神韻。”

1983年的一幅《菖蒲》,更是朱先生愛蒲、養蒲、畫蒲的代表作。畫面上有三盆形態各異的菖蒲,這三個盆的位置是精心安排的,有分有合,錯落有致,上下二盆,朱先生只用老辣的墨線就勾出了立體的花盆,中間一盆在勾線後略施墨赭色,菖蒲用生拙老辣的筆觸畫出,然後再施以淡花青,使菖蒲的清氣、文氣、雅氣和靜氣都躍然紙上。一幅好畫,韻是一種能動的氣勢,有了韻才能有深遠無窮之味。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菖蒲》

07

朱屺瞻先生在《癖斯居畫譚》中曾提到:“數筆寫意者,貴不在其簡。貴在簡之外,寫出無限的宇宙物情,人間事態。”他筆下的菖蒲,簡到不能再簡,以近乎抽象的筆調繪出,卻又幻出無盡的變化;使觀者在簡潔鮮明中,感受著宇宙的無窮和不可知。

晚年的朱先生,呈現在黑白色的老照片中,看上去一臉清曠;清曠之外,是歷經世事後的洗練和奇古放逸的疏野。就像他的畫,乾乾淨淨落在紙上,不喧不譁,有大風大浪後的安靜,和老莊式超然物外的洞察。

菖蒲陪伴朱先生走過漫長的一生。百歲高齡的時候,朱屺瞻老人最後畫了一幅《菖蒲性孤潔》。畫角題款識:“菖蒲性孤潔,不受穢汙塵。”這幅菖蒲圖色彩極淡,而畫面骨力堅勁,渾厚悠然,大氣十足,是他晚年隱居的性情流露。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菖蒲性孤潔》

最讓人難忘的是他曾在書桌前抄錄的北宋釋道潛先生的《孔平子書閣所藏石菖蒲》:

寒溪之濱,沙石之竇。產此靈苗,蔚然而秀。有羨君子,採持而歸。文石相併,蓄涵清漪。根盤九節,霜雪不槁。置之幽齋,永以為好。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我有蒲草》

王加婷/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9年8月版

畫作未標作者的皆為朱屺瞻

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秋日斜照,人面一绿,小菖蒲里的文学生活

夏季文創嗨

文學報夏季文創 已上線微店

文學照亮生活

網站:wxb.whb.cn

郵發代號:3-22

"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