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官場的“兩面人”:心裡羨慕英美,嘴上大罵“漢奸”

晚清官場的“兩面人”:心裡羨慕英美,嘴上大罵“漢奸”

鴉片戰爭場景

兩次鴉片戰爭的慘敗,並沒有把清王朝徹底打醒。朝野上下對於是否學習西方、如何學習西方這樣的大問題,既沒有統一的共識,也沒有堅定的決心。

可能有人覺得這話不對,第二次鴉片戰爭後,中國不是搞了洋務運動嗎?實際上,洋務運動至始至終都面臨著巨大的阻力和非議,幾乎是靠奕訢、曾國藩、李鴻章等人強力推行才取得一點成果。更關鍵的是,洋務運動只引進西方的機械和技術,而不主張學習西方的社會制度,即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因此成果相當有限,一場甲午戰爭就被打回了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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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製造總局

而在“洋務派”之外,當時的官僚和知識分子對於西方的態度,至少還可以分成三派。

一是“保守派”。此派人士不僅排斥西方制度,連機械技術都不屑一顧。他們始終把西方列強視為“夷狄”,把孔孟之道視為“萬世不易”的真理。他們認為中國之所以被欺凌,不在於列強的堅船利炮,而恰恰是國人沒有發揚儒家推崇的“忠義”等傳統美德;而放下“天朝上國”的架子,低頭向“夷狄”學習,更是讓他們感覺顏面掃地;至於改革現行制度,在他們看來根本就是“以夷變夏”,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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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

雖然這一派的觀點荒誕不經,但直到甲午戰爭前都一直很有市場。慈禧雖然支持洋務運動,卻並不願進行更深層次的改革。因此她一面反感保守派官僚的迂腐,一面卻又默許、甚至讚賞他們的“忠君愛國”之情。在晚清官場,排斥西方、攻擊辦理洋務和外交的人士,成了一種 “政治正確”。最典型的是大學士倭仁,他大肆鼓吹“以仁義為幹櫓,以忠信為甲冑”來抵抗外侮,但慈禧和奕訢卻始終對他優禮有加。

二是“開明派”,也可稱為“全面學習派”。這一派對西方的認識是最全面也最深刻的。他們清醒地認識到,英美各國之所以強大,不僅在於“船堅炮利”,最重要的是有先進的社會制度作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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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繼畲著作《瀛寰志略》

比如福建巡撫徐繼畲,雖然沒有到過西方,但他憑藉讀到的翻譯資料,對美國的民主制度作了深入研究。他認為,美國實行的選舉制,真正實現了儒家“天下為公”的政治理想:“選舉之法,幾於天下為公,浸浸乎三代(夏商周)之遺志”,並讚歎美國“幅員萬里,不設王侯之號,不循世及之規,公器付之公論,創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美國這樣的國家,幅員和大清一樣遼闊,卻沒有設立國王,而是把權力交給民眾代表組成的議會,創立古今未有的新局面,簡直就是人類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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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燾(1818-1891)

同樣,晚清第一位駐外使節郭嵩燾,也認為歐洲實行的是中國人一直夢想的“三代之治”:“自漢以來,中國教化日益微滅,而政教風俗,歐洲各國乃獨擅其勝。其視中國,亦猶三代盛時之視夷狄也。”意思是現在的歐洲,如同中國最美好的“三代”時期,而從歐洲的視角看中國,當今的中國反倒成了沒文化的“夷狄”了。

這樣的觀點並非徐、郭所獨有,而是晚清眾多有識之士,如曾紀澤、王韜、馮桂芬、鄭觀應、薛福成等人的共識。他們認為,中國要想真正富強,就不能只學西方的技術,還要學其政治、經濟、文化等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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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和人多勢眾的保守派相比,開明派還是顯得勢單力薄了,他們“離經叛道”的主張遭到了猛烈的圍攻。而慈禧又明顯偏袒保守派,往往對主張全面學習西方的官員進行打壓。

這樣的官場形勢,必然會催生第四個派別——“兩面派”,也可稱為“心是口非派”,即在心裡是開明派,嘴裡卻是保守派。

這一派最著名的人物,是劉錫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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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錫鴻

其實,在成為兩面派之前,劉錫鴻是如假包換的保守派,甚至可以視作倭仁的接班人。他曾極力反對洋務運動,反對中國開工廠修鐵路造機器,鄙薄西方科學“皆雜技之小者”,表現得十分頑固。正是由於劉錫鴻等人的反對,中國修築鐵路的計劃被延遲了數年。此外,他還標榜中國“政令統於一尊”,政權穩定,國家秩序井然,而西方政治是一團混亂。

可就是這樣一個極端排外的人,居然被清政府任命為外交官,作為郭嵩燾的副手,一起出使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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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外交主管機構:總理衙門

這種奇葩的任命,可以看出清政府在外交上的矛盾與無知。根據第二次鴉片戰爭簽訂的條約,中國和英法要互派公使。英法的公使1862年就過來了,而清朝拖了十多年,直到1875年才不情不願地派郭嵩燾出使英國。本來,互派公使是外交慣例,雖然是人家拿槍逼出來的,但畢竟讓大清國和西方列強有了正常溝通的渠道,符合國家利益。但大清國的統治者可不這樣想,那些保守派官僚更是把“天朝”和“夷狄”通使視為奇恥大辱。他們認為,即便通使,也絕不能入鄉隨俗,絕不能一味遵循國際慣例,而要時刻注重“夷夏之防”,以免丟了“天朝上國” 的體面。

有這樣的思想作指導,大清國的外交註定會淪為國際笑話。

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才產生了郭嵩燾和劉錫鴻這一對奇特的外交搭檔。朝廷任命劉錫鴻為駐英副使,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監視郭嵩燾,以防他做出“有損國體”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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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末英國街景

沒想到,在英國的所見所聞,讓劉錫鴻的觀念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到英國不久,劉錫鴻受邀去英國議會旁聽,看到“官紳士庶各出所見以議時政,辯論之久常自晝達夜、自夜達旦,務適於理、當於事而後已”。就是說,議員們對國家大事各抒己見,辯論經常從早到晚,直到各方都說清楚講明白,討論出最合理的方案為止。

他還見證了英國人的財稅制度:每年的財政收入與支出,都要詳細公佈,稍有不準確的地方,就會引起人們質疑,所以不敢欺騙公眾;英國人徵稅,是老百姓選出的議員在議會上決定的,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所以納稅積極性很高,而大清國根據什麼徵稅,徵稅去幹了什麼,老百姓往往並不知情, 所以千方百計逃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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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議會場景

因此他不禁感嘆:“蓋合眾論以擇其長,斯美無不備;順眾志以行以令,斯力無不殫也。”說這種體制能集合群眾智慧,也能順應民心,讓老百姓心情舒暢地為國效力。言下之意,大清國做不到。

不僅議會制度,英國社會讓劉錫鴻震撼的地方比比皆是。

比如學校教育。中國傳統社會雖崇尚讀書,實際上教育一直很不發達,能上學讀書的人只有一小部分,而且教育體系也不完整,沒有規範的學制和學校,多數人是通過私塾來完成學業。然而到了英國,劉錫鴻發現西方的學校存在著一個從小學到大學的完整體系,義務教育高度普及,窮人也能上學,國家甚至供給低收入家庭子女衣服和飯食,而且學生素質很高,很有教養,“塾中子弟,言語有時,趨步有方,飲食行立有班行,雖街市邀遊,不得逾越尺寸。”圖書館“各國之書畢備,任其檢讀”。這些又讓他感嘆不已:沒想到中國人認為只有在“三代”能見到的情景,他卻在英國親眼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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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大學

然而,英國社會給劉錫鴻思想衝擊最大的地方,不是議會,也不是學校、街道,而是——監獄。

中國傳統社會的監獄,總是一副極其悲慘的情景。根據清人描述,當時的監獄“誠為黑暗世界,基址狹小,內有獄舍五六籠,四周環之鐵柵。有內地數人……外加鐵鎖,不能直立,亦不能平臥……囚徒反以就死為樂。”

而一位西方外交官對廣州監獄的描述則更為駭人:

“監獄中的許多囚犯由於疾病和飢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他們的四肢瘦得連我的手腕粗都沒有。我聽到一間牢房發出的呻吟聲,走上前去,那景象慘不忍睹!囚犯全身皮開肉綻,明顯是遭毒打所致;另一名囚犯已經死亡,身邊一群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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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囚犯

可以說,中國傳統社會的監獄,是不折不扣的人間地獄。

然而,劉錫鴻在英國看到的監獄,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本來,英國人邀他去參觀監獄時被他拒絕了,因為他覺得英國人一定事先做了“安排”,讓他看不到真實情況。於是有一天,他搞了個突然襲擊,沒有預約,突然提出要去監獄參觀,而英國人也爽快答應。

結果讓他大吃一驚:

“其獄則崇樓廣廈,……壁淨階明,塵垢俱絕。……一犯居之,皆由牖(窗)以通天陽……非夏令,則機器送暖,分佈於其屋,為禦寒也。……日膳凡三,肉食必具,劑以湯茗……飲食寢處,鹹適其意……在獄無老少,莫不體胖色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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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英國監獄外景

他沒想到,英國監獄竟如此衛生明淨,每一間都能見到陽光,還有暖氣。對待犯人如此人道,有肉吃,可洗澡,而且在監獄中還能學到雕刻、繪畫等技巧,出獄後有人居然變成了“素嫻禮教者”。這與清朝的監獄比起來,無異於天上地下!

就這樣,在英國遊歷了一段時間後,劉錫鴻的三觀幾乎徹底被顛覆了。他嘆息道,英國的制度真是“仁義之極端”,這個國家上下同心,沒有閒散官吏,沒有無業遊民,政府與百姓之間溝通渠道暢通,沒有殘暴的政治,也沒有形式和官僚主義。相比之下,大清國真是弊病叢生,腐朽不堪了。

應該說,劉錫鴻對西方社會的認識,要比徐繼畲這樣從未到過西方的人還要全面深刻。

然而,以上的這種種見聞和感想,他只是偷偷寫進了日記裡,生前從沒有公開發表。相反,在公開場合,他依然是個“立場堅定”的保守派,甚至比一般的保守派還要激進。

這集中體現在他對郭嵩燾的攻擊上。本來他與郭嵩燾就有些矛盾,駐英期間更是抓了郭的一大把小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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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接見英國使團

作為大清國的第一位駐外公使,郭嵩燾做錯了什麼呢?其實無論從國家利益還是外交禮儀,他非但沒做錯什麼,反倒乾得很出色,贏得了英法等國的一致尊敬。而劉錫鴻攻擊他的那幾條所謂“罪狀”,今天看來也十分可笑:

一是某次參觀活動,天氣突然變冷,陪同的一位英國人將自己的大衣披在郭嵩燾身上。劉錫鴻認為天朝使臣怎能披“夷狄”的衣服,“即令凍死,亦不當披!”;

二是當巴西國王訪英時,郭嵩燾應邀參加巴西使館舉行的茶會,當巴西國王入場時,郭嵩燾隨大家一同起立。這本是最起碼的外交禮節,但劉錫鴻卻將其說成是大失“國體”之舉:“堂堂天朝,何至為小國國主致敬!”

三是中國使館人員參加英國女王在白金漢宮舉行的音樂會時,郭嵩燾曾翻閱音樂單,劉也認為這是效仿洋人,大不應該,是“漢奸”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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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這幾條殺傷力還不夠,劉錫鴻竟無中生有,又連上奏摺,說郭嵩燾向英國人詆譭大清朝政,向英國人妥協等等。儘管李鴻章竭力為郭嵩燾辯護,無奈朝中保守勢力太強大,朝廷迫於壓力,於1878年8月下令將郭、劉二人同時召回。本來還想將郭嵩燾“查辦治罪”,後在李鴻章、曾紀澤等人的反對下才不了了之。

劉錫鴻為什麼要攻擊郭嵩燾?為什麼明明見識了西方社會的文明,卻偏要揣個明白裝糊塗,選擇做一個“兩面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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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是出於政治算計。由於郭嵩燾長期辦理洋務,保守派早就對他屢有詬病,而他在英國期間的表現,以及發表的一些讚賞西方的言論,更是讓朝廷不滿。而此時,劉錫鴻如果站出來對郭嵩燾發難,無疑更能證明自己對大清的忠誠,沒有被洋人“拉下水”。而如果像郭嵩燾一樣稱揚西方,一定會落得“媚外”甚至“賣國”的罪名,讓自己在朝堂上裡外不是人。

就這樣,回到國內的劉錫鴻,重新披上了保守派的外衣,除了攻擊郭嵩燾外,幾乎對自己在英國的見聞隻字不提。在國家命運和個人聲名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後者。

在劉錫鴻等人的攻擊下,郭嵩燾聲名掃地,不得不黯然離開官場,十多年後鬱鬱而終。曾經官至巡撫的他,連個諡號都沒得到。

劉錫鴻呢,回國後的仕途還在繼續,擔任了光祿寺少卿,不過後來因為抨擊李鴻章而被慈禧革職,並和郭嵩燾一樣在1891年去世。這個結局不算體面,但朝野對他的評價卻遠在郭嵩燾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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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郭嵩燾的遭遇和劉錫鴻的表演來看,直到19世紀末,晚清政府都沒完全放下“天朝上國”的空架子,也沒有清晰的外交戰略,甚至缺乏基本的外交常識;對學習西方的態度一直搖擺不定,要麼不屑一顧,要麼捨本逐末,要麼欲迎還拒。中國的近代化改革也因此一再擱淺。本來,甲午戰爭慘敗後,朝廷好不容易開始了對體制的反思,但由於光緒和康有為搞砸了戊戌變法,慈禧對西式改革徹底失去了好感,也讓人們對清王朝失去了最後一絲耐心。清末雖然進行了立憲的嘗試,卻在舉國一片的催促和質疑中很快失敗。

隨後,辛亥革命爆發,清朝滅亡。

《清史稿》《英軺私記》《清稗類鈔》《瀛寰志略》《額爾金書信和日記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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