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納青:柔軟的蒙古人

那年夏天,我們在內蒙古的草原上連續走了26天。出發時,我們帶上捲尺、樓梯、標本採集袋,並邀請研究草原、研究鹽湖和研究沙地的專家隨行,那時,草原在我們心裡是純粹客觀的研究對象。作為一本地理雜誌的編輯,我們真是見過很多壯麗、稀有的風景,草原不過如此,去那裡,純粹因為工作而已。

可是,當我們從東部已經農耕化了的通遼草原開始,一點點走到北邊廣袤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再折回到中部的東、西烏珠穆沁旗時,當我們看到牧民待牛羊如家人,聽到他們用“皮膚”形容草原,用“草原累了”形容環境的被破壞時,當遼遠的長調、馬頭琴和呼麥,一遍遍在草原上響起時,每個人都漸漸淚溼衣衫。

回到北京,我們拜訪了創作《吉祥三寶》的蒙古族音樂人布仁巴雅爾,他也曾經放過羊,當我們一遍遍地問,草原上的人不孤單嗎?兩個蒙古包之間,相隔幾十裡。布仁巴雅爾很錯愕,“草原上能玩的東西太多了,春天來的時候,草原上還是冰天雪地,但小羊羔已經陸續出生,要把它們一個個拿進蒙古包來,不然會被凍壞。小孩這時候太開心了,可以跟小羊玩耍,他們也是遊牧文化諸多環節中的一員,要負責照顧幼畜。等到雪化了,如果離湖或者河近,鳥兒會鋪天蓋地飛來,鳥聲嘩啦啦地,像交響樂。僅僅一個春天就能看到、聽到這麼豐富的東西,孤獨什麼呢?!在草原上,放羊的人走得是最慢的,他需要根據氣候和每天的風來判斷方向,自然而然地跟著羊走,而不是趕來趕去。但不要小看,即使這樣,他們一天也能走幾十公里。這幾十公里,是離開自己家的距離,也是他接近別人家的距離,他可以隨便找一個別人家的蒙古包填飽肚子,填飽肚子的過程,也是交流的過程。如果途中遇見別的羊倌或者牧民,雙方都會下馬來問好、交流、打聽消息,蒙古人是非常愛打聽信息的。有時候兩家的羊走著走著就走到一起了,兩個牧羊者就會一路聊天。這很正常,也很神奇,但外面的人沒法理解。”

而那些僅僅被我們物化的、產量化的、經濟化的牲畜,在他們眼裡是什麼呢?“比如我有200只羊,全是白色的,你可能完全不能區分它們,但如果你天天放羊,一隻一隻羊的性格就會流露出現,你能分出它們每一隻來,一看就全知道,和看人一樣。”

當我們帶著“只識彎弓射大雕啊”的傲慢與偏見,去拜訪製作《草原往事》的蒙古族電視人陳黎明時,她表現出同樣的錯愕,“蒙古族是安靜、含蓄、內斂的。蒙古族藝術家朝戈說過,初到草原的人,走完一圈以後會覺得草原不過如此,沒什麼。但是在日後的生命中,越往後,越覺得這趟走得很有用。開始我覺得他這話有點做作,但是等到我自己有一次也用100天穿越內蒙古後,覺得他這話真是肺腑之言,這是他自己,也是我們大家的感受。我們去歐洲,去米蘭大教堂,當時特別興奮,感覺西方人真幸福,他們的心靈有出口,我們什麼都沒有,草原那麼幹燥,女人們都沒地方洗臉,上廁所不僅不方便,後面可能還被狗追。到了牧民家,牧民也很冷漠,使人渾身都不舒服。可是如果像我們一樣走過100天,或者像你們一樣走過26天,等到你遭受過那些乾燥、危險、冷漠、不方便、不舒適後,你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些經歷。在你人生最關鍵的時候,是這些經歷,而不是歐洲的那些甜潤的東西,一定會泛出來。”

那個頻繁遇險的、永生難忘的夏天,顛覆了我們過去很多自以為是的價值觀。牧民、學者、藝術家,每個人的話都像重拳一樣,久久迴盪在心裡,遺憾的是,那之後再沒機會重返草原。

幾年後,又一個夏天,當朋友告訴我,有一個蒙古人,納青,在日本生活了21年,研究生態人類學,曾在蒙古國的草原上做了14年田野調查,現在海拉爾開一家咖啡館時,直接就飛過去了。

咖啡館在一個不起眼的巷弄裡,門面很小,容易錯失,但一旦推門進去,全是驚喜。兩層,極致的簡潔、乾淨,一樓除了吧檯,只有一張長木桌,木桌背後是從蒙古國和日本淘來的少量衣物,同樣極致的簡潔、優質。二樓一半是書架,有漢語、日語、蒙古語三種文字裡,研究蒙古高原自然環境和歷史文化的各類書籍,以及納青的父親,歷史學者寶音·德力格爾著述和翻譯的著作,牆上陳列有特別好的藝術品,是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創作的蒙古題材的作品。恩,這就是一個環境生態學博士開的咖啡館。

納青一米九,穿棉質的白襯衣,多袋褲,靴子。言行舉止都柔軟、細膩,但論及遊牧、草原的關鍵性問題時,避而不讓,就像那年夏天,我們見到的所有蒙古人一樣。我冒昧的來訪,從咖啡館的蒙式早餐開始:藍莓醬、稀奶油、俄式麵包——見我專撿麵包中間軟的部分吃,他說,蒙古人喜歡吃硬邊兒……

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
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
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

<strong>納青在他的咖啡館。攝影/蔣毅

行李&納青

1.

行李:吃麵包時,你們喜歡吃邊兒?

納沁:邊上硬,蒙古人牙口好,喜歡吃硬東西。當兵的時候,老兵吃邊上硬的部分,新兵吃中間軟的芯兒。我們吃肉也是吃硬的,不煮得爛爛的。定居的農耕民族,好像牙口都不好,因為一直吃軟東西。

行李:所有蒙古人都這樣嗎?

納青:不是。漢化比較早,也從事農耕的定居蒙古人,他們的生活習慣和漢族比較接近,特別是飲食上,遊牧蒙古人完全是另一碼事,他們彼此間還有衝突。我父親是農耕蒙古,母親是遊牧蒙古,他們倆一輩子沒完沒了的衝突。兩人各自的生活環境不一樣,生活習慣和價值觀也就不一樣,如果都固執己見,就會發生衝突。

行李:他們各自是哪裡人?

納青:我母親出生在就在呼倫貝爾草原上,父親的祖輩最早生活在長城根兒下,現在的遼寧省建平縣,是離漢地很近的蒙古人。到清末,滿州人開始借地養民,把一部分漢民遷到長城以北來。當時的政策是什麼呢?漢民可以進來種地,收了糧食,交了租子,再回去,候鳥式的。蒙古的一些王公貴族考慮眼前利益,也把草原租給漢族人,草原於是開始被放荒。

多年以後,候鳥式的漢族人開始住下來,耕地面積越來越大,草原面積越來越小,彼此間也有了衝突,比如水,漢族人的習慣是:哪兒的水源好就在哪兒耕種,而且一直在那兒耕種。牧民是流動的,遊牧嘛,等到再次遊牧回來時,發現以前的水源地已經成了漢族人的莊稼地,所以不時有衝突發生。

行李:後來呢?

納青:有一批蒙古人就開始往北逃,我父親的爺爺輩,從遼寧錦州一帶逃到了大興安嶺南麓的興安盟。但是他們逃進來的時候,又帶來大量漢文化的習俗,因為他們在錦州時已經開始種地,他們其實是蒙古人中漢化的先驅。

行李:這是特別人類學的現象,他們因為被漢族排擠才往北邊來,但他們已然不再是之前純粹的蒙古人的生活習性了。

納青:他們心裡是有怨恨的,覺得生活空間好像被漢族人給搶了,但他自己到了興安盟,又跟南邊漢族人的做法一樣。呼倫貝爾的人,管他們這一類叫“南省蒙古”,他們有很多非常好的民歌,調子非常憂傷,我小時候也一直唱,以前只喜歡旋律,沒深究歌詞,突然有一天,發現歌裡唱的是:我們從南邊逃到北邊來,逃到興安嶺,發現這裡的人不種地、不吃鹹菜,好悲慘……後來父親家的親戚來我家吃飯,都譴責我母親,“肉本來可以炒著吃,你們為什麼總是燉著吃?”對遊牧蒙古人來說,肉是主食,就像漢地吃饅頭、米飯,你不能每天吃炸饅頭、炒飯,只有清淡的東西才能做主食,當肉是主食的時候,不能每天又烤又燒又炒……類似的衝突一直在我家發生。

行李:海拉爾這樣的城市也是特別有意思,這裡是呼倫貝爾盟的政府所在地,是城市,但從這裡出去,周圍數百里內,全是草原,再往北是森林,所以它又是牧民和林業工人的匯聚地。

納青:我小時候,海拉爾周邊還有很多牧區,當地對牧民有一種說法,“草地老懞古”,這是很不好聽的話,他們穿著蒙古袍進到城裡來,在城裡喝酒,喝多了就躺在街頭,這在漢地人看來是很不可思議的,覺得他們丟人、原始、粗野。但你從他們的角度考慮,他們一年四季在草原上放牧,偶爾進城來享受,可能掌握不了分寸,喝多了點酒,也不是太大的問題。

行李:想象一下,那時海拉爾還不大,隔三岔五的街頭躺著一個喝醉了的牧民,很文學意像……

納青:我小學在漢校,一個班50個孩子,48個漢族學生,兩個蒙古學生。去漢族同學家玩的時候,他們父母說的話我們都不懂,因為在學校說普通話,但他們家裡都說方言,全是外地移民。而且漢族人養豬,海拉爾冬天很冷,所有東西都在室內操作,他們在家煮豬食,餵豬,滿屋都是那個味兒,我們就受不了。等到他們來我們家玩兒的時候,我們家就有羊肉味、黃油味,他們也受不了,覺得羶味兒重。

本來只是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但50個孩子裡,48個孩子家有豬食味,兩個孩子家有羊肉味,豬食味就很正常,而我們的羊肉味變成很異樣的存在。那時雖然沒什麼正面衝突,但互相都能感覺到那種奇怪的氛圍。

行李:你家裡有遊牧蒙古和農耕蒙古的衝突,學校有漢、蒙兩種生活方式的衝突,一個小孩子,從小就生活在這種差異中……

納青:在漢校時,什麼“老懞古”、“小蒙子蛋”,我們從小是被這樣叫的,所以心靈上有傷口,後來選擇研究蒙古草原,也是為了解開小時候的心結吧。

我一直想知道:遊牧蒙古族為什麼要遊牧?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對牧民來說,這是天經地義的,沒必要解釋。但漢族人會覺得這種方式很原始,很落後,因為書上講了,人類社會有幾個發展階段:原始社會—採摘—遊牧—農業—工業,是這樣逐級往上走的,骨子裡對遊牧有一種蔑視。

二戰期間,日本有一批年輕學者在張家口做研究。有一個學者叫梅棹忠夫,他很想知道蒙古人為什麼要遊牧,於是用半年時間,從張家口一直走到現在的二連浩特,從人類學、環境學、生態學的視角來研究,還把遊牧人家的所有工具、草原五畜(牛、綿羊、馬、駱駝、山羊),全都手繪了下來。回日本後寫了好幾本書。

行李:那段時間很多日本人在這一帶跑來跑去,還有江上波夫的《蒙古高原行記》,但關於遊牧的部分講得很簡單。梅棹忠夫的結論是什麼?

納青:他的大概意思是:我採訪所有的蒙古人,問他為什麼搬家,他會告訴你,我們是為了水草,為了牲畜的健康。但從日本人的角度,比如一個地方,昨天還有人家,那戶人家搬走以後,突然又有新的牧民搬到這裡來,所以這個理由不成立。最後他下的結論是:蒙古人遊牧,最初可能是為了水草和牲畜的健康,但在長達幾千年的遊牧過程中,已經失去了最初的目的,現在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遊牧,只是變成了一種慣性。

那本書做得很細,但他不懂蒙古語,沒法直接接觸蒙古人,只是看到表象,然後以點帶面,這是很大的問題,所以他基本沒有敲開蒙古人的心靈之門。

行李:然後你接著做研究?

納青:我做博士論文期間讀到梅棹忠夫的書,那時我已經在蒙古國做了五年調查,後來又做了兩個博士後,前前後後在蒙古做了14年實地考察。我們做生態學,必須用數據,而不是用感情說話,但根據我自己蒐集到的資料和數據,得出的結論和梅棹忠夫不一樣。

我心裡很糾結,因為梅棹在日本太有名了,他的著作是教科書級別的,我曾在大阪國立民族學博物館做博士後,那個博物館是以蒙古學為中心建起來的,創建人就是梅棹忠夫,而當時的上司,就是梅棹忠夫孫子輩的學生,所以也不敢隨便反駁。是不是我日語水平不夠好,把人家誤讀了?於是又讀了一遍,還是這個結論。最關鍵的問題是,在日本,所有對蒙古高原,對蒙古遊牧感興趣的人,都要讀他的書,所以誤導性非常大,直到我的論文被收入到Springer出版的書裡,心裡才踏實了,我該說的話已經說了。

行李:你的結論是什麼?

納青:草原上,氣候和降雨量都在劇烈的變動中,比如去年夏天非常美,但這麼美的時候,可能十年二十年只有一次。當降水量的變動係數(Coefficient of Variation)大於23%的時候,你就不能定居在一個地方,所以牧民必須要移動。這一點基本把蒙古高原的遊牧解釋透了。

行李:那些牧民雖然沒有講出來,但他們一定是基於過去漫長的經驗,才開始並堅持遊牧的。

納青:是的,他們很清楚。所以蒙古人是很柔軟的,做事情非常變通,因為他知道這個世界不是一成不變的,這是跟農耕民族最大的區別。農耕民族,到了一定時候,該下雨就得下雨,該播種就得播種,二十四節氣裡寫得很清楚。日本人也是,到了一定時候,再不種地就晚了,他們也是很嚴謹的遵守時間的固定規律。

行李:其實二十四節氣也是很區域性的規律,主要是黃河流域一帶的經驗,隨著經緯度和海拔的變化,二十四節氣也會相應變化。所以規律相對穩定的農耕地區,人也會相對刻板些?

納青:各有各的長處,一方水土一方人。我在蒙古國做調查時,沒有柏油路,全是沙石路或者草原路,在上面開嘎斯69車,雖然跑不快,但性能非常好,而且如果壞了,誰都能修,像自行車似的,但是回到日本,必須按一個按鈕,把自己調回豐田模式,可是如果在蒙古國開豐田,壞在路上,誰都修不起來。這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所有東西都是相對的。

日本人很刻板,但這個刻板很重要。舉個簡單的例子,我們上學時都打工,有一個活兒,讓你挖一個坑,一米見方,挖完就給一萬日元。日本學生什麼都不問,挖了坑,拿上錢就走。但蒙古人和中國學生一定會問:“你用這個坑幹啥?”“種樹。”他就會告訴你:種樹的話得再挖深一點……他會盡量把自己的想法加進去,因為你跟自然相處的時候,必須柔軟的、變通的去應對自然,但一輛豐田車,讓你做一個零件,你按自己的想法做行嗎?那就完不成最終的組裝。有一個階段,日本的這些汽車零部件都在家庭工廠生產:我家就生產這個螺絲,誰都比不過我;你家就生產另一個部件,那個部件你做得最好……不同零件,不同人家,各有各的分工,都做得很到位,某種程度上,這就跟他們的刻板非常有關係。

行李:日本至今仍然走在世界經濟的前列,也許與此有關,他們文化裡很多這種看似很衝突的地方。

納青:一方面他們很開放,一方面又很保守。我1994年去日本,1995年第一次去東京,一個朋友請我吃飯,在一個很高的樓層上吃日料,我一看:全部在榻榻米上!那個對我衝擊太大了,這麼現代的社會,他們竟然在榻榻米上坐著吃飯!所以那時起,我開始反思蒙古人的東西,我們一直覺得漢族人是很先進的,就像50個學生,48人家裡養豬,就我們兩個家裡養羊的時候,他們都在無聲地告訴你:你是不好的。但是看到東京人都盤腿時,我才想,我們沒有什麼不對的,都是環境造就的。一方水土一方人,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別,也沒有先進、落後之說,誰能適應這個環境,誰能可持續的利用這個環境,就是好的。

行李:小時候的心結,要繞這麼遠才能解開。

納青:是。

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
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
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

<strong>春夏季節的蒙古草原。

2.

行李:今早從北京飛過來時,想當然的以為海拉爾距離北京很近,但其實要飛兩個多小時。以前也想當然的覺得蒙古國全在內蒙古北邊,但海拉爾的緯度和烏蘭巴托差不多。有年夏天,我們要從呼倫貝爾草原去錫林浩特的東烏珠穆沁草原,其實直線距離很近,但我們繞行了400多公里,因為中間隔著中、蒙國境線。某種程度上,這就像我們和蒙古國的關係,近在咫尺,但很多誤區,很多誤解,你在那裡14年,和我們講講蒙古國吧?

納青:我前天從蒙古國回來的時候,一下飛機,發現Google、Facebook、Twitter都用不了了,很不習慣。蒙古國的硬件沒有中國好,但軟件挺好的,也很開放。而且蒙古國是真正的遊牧國家,基本上大家都是遊牧出身,包括現在的總統,他的祖輩也是遊牧民。

行李:不受全球化影響嗎?

納青:受影響,但它的選擇跟日本很相近,日語裡有很多漢字,但它發展出了自己的日語體系。蒙古國很開放,它的全球化進程比內蒙要快很多,但有一點:大家的根還在那裡,我家就是遊牧出身,我早上就想吃羊肉。

蒙古國基本可以說只有一個城市,烏蘭巴托,其他的城市,對我們來說就像一個小村落。烏蘭巴托很歐化,普通老百姓基本都出去開過眼,去過歐洲、美國、日本、韓國,也來過中國,可是每家都有牧民親戚,烏蘭巴托周圍有很多蒙古包,開車出去,跑30分鐘就是大草原,往哪兒看都是草原。到了夏天,學校會有三個月的暑假,這時孩子們都要去牧區,去親屬家裡或者回自己家,要去放羊、擠奶,幫助幹一些活,這是在學校學不到的東西,所以他們都有對草原、對牲畜的親情,這個很重要。

行李:你是從蒙古國才開始真正瞭解遊牧文化的?

納青:我在海拉爾待到18歲,那時對遊牧生活其實是不瞭解的,我母親雖然來自遊牧地區,但她已經住到城裡來了。後來去了日本,又從日本直接去到蒙古國,去到烏蘭巴托,總是去鄉下采訪牧民時,才發現他們非常非常細膩,不是一般的細膩。比如吃飯的時候,如果你聲音大了,他不會直接說你,但會繞著圈子表示,和日本人很相近。

很多牧民都沒受過高等教育,但這是教養,不是教育。現在內蒙古大家受很好的教育,但教養方面放鬆得很厲害。蒙古人的家庭教養是很重要的,小時候,母親對我們很嚴厲,比如在屋裡不能吹口哨,不能躺著吃東西,吃東西的時候不能出聲,不能站在門檻上……各種清規戒律,很麻煩,但就是因為這樣,我去日本時才沒有覺得不適應,日本也是一個很細膩的社會,對環境很敏感,公共空間都很安靜,蒙古人也是這樣。

行李:你講到“蒙古人非常非常細膩”?如果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蒙古高原如此廣袤,他們為什麼這麼細膩?

納青:蒙古是粗礦和細膩兼備的,它的自然很粗獷,但他又具備應對劇烈變化的環境的細膩性和靈活性,你不能說我就喜歡這塊草原,我就在這兒待著。不行,你必須得移動。同時他又有自己相對穩定的小環境,比如那些牲畜,不管遊牧到哪兒,它們都跟著。他們一直跟牲畜打交道,牲畜是動物,是活的,有七情六慾,也許在我們看來沒有差別的牲畜,牧民連今天哪隻羊不高興了都清楚得很,他觀察得很細膩。現在我們咖啡館的孩子也是,牧民出身的孩子跟農耕地區的孩子完全不一樣,牧民的孩子,做事很到位,很細。

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
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
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

<strong>秋冬時節的蒙古草原。

3.

行李:你在日本待了21年?為什麼要回來?

納青:我家在這裡,父親在這裡,三年前,父親病重,我回來陪他走最後一程路,現在他走了,又有了咖啡館這攤事。

行李:咖啡館多磨人呀,為什麼要開個咖啡館呢!

納青:當初是為了打發時間,一邊照顧父親,一邊開了這家咖啡館。是很磨人,但就當它是一個交流平臺吧。就像剛才說的,一方水土一方人,我是種水稻的,突然談起小麥,那我只能用種水稻的經驗來理解你的小麥,但其實只有種過小麥的人,才知道小麥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本土的存在很重要,但我們過去一直被代言,從蒙古人的心理來說,非常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但你自己又沒有表現的空間。

過去的幾十年裡,造就了很多偽蒙古的東西,包括旅遊行業,包括所謂的蒙餐,這也是很人類學的問題,蒙古人從來不說“殺”羊,只說“做羊”或者是“出羊”,“殺”是要回避的,用詞上很細膩。蒙古人做羊,是斷它的大動脈,這對牲畜的傷害最小。每年遊牧時,也要為去年吃的牲畜祈禱、慰靈。但現在那些做蒙餐的,全是抹脖子,做完羊,就扒完皮,滴著血,掛在街頭,這個真讓人受不了。南方人看到這樣的場景,會很自然地想:蒙古人真野蠻。遺憾的是,要像我這樣,能跟你沒有任何障礙的溝通時,我才能解釋自己。但這時的我,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行李:還是要離開本地,再回來,才會有對比、有觀察和反思。

納青:是。如果一直被代言,時間久了,本地人也會覺得,我們就是被代言的那個樣子。

行李:能聊聊你的父母親嗎?看到樓上有好些你父親的書。

納青:他自己寫書,也翻譯,一部分從日語裡翻譯過來,一部分從漢語裡翻譯過來,關於成吉思汗、忽必烈汗,還有類似《清代蒙古社會制度》、《蒙古帝國與西洋》、《匈奴帝國的末日》這一類書。我母親是歌手,唱長調的,你知道《吉祥三寶》吧?創作者布仁巴雅爾和烏日娜夫婦就是我母親的學生,課後經常來我們家玩。我母親說,草原來的孩子適合唱長調。烏日娜長調唱得非常棒,她是鄂溫克人,在草原上長大。

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
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

<strong>上圖中的著作是納青的父親寶音·德力格爾所著,下圖日本學者研究蒙古高原的著作。

行李:你父親去世的時候,他的下葬方式是?

納青:火葬。但後來我把他和我媽媽的骨灰一起灑在了草原上,正好我母親教的最後一個學生家有草場。蒙古人以前是開放式的風葬、鳥葬,完全自然的,現在人口多了,也不能那麼做。

行李:你們這還好,知道灑在了哪片草場上。漢族人重視祭祖,所以很看重祖先墳墓所在地。我們也問過布仁巴雅爾,他說蒙古人死後不留墳墓,至於去哪裡尋找祖先,他說牧民的經驗是,哪個方向能看到太陽出來,哪個方向能看到太陽落下,哪個地方視野遼闊,能看得很遠很遠,就一定是祖先墳墓所在。他們不會隨便埋葬。

納青:我在日本的大學裡承擔過《地球環境問題》的課程,有一節課以出葬講解乾旱地區“營養的循環”,我們的身體就是營養的集合,整個地球也可以看成是一個封閉的營養集合,我們是它的一部分,我死了以後,我的營養會轉到地球上的其他東西上。在南方,一片葉子落在地上,沒多久就腐化了,因為氣候溫暖潮溼,微生物活動劇烈,但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都是乾旱氣候,身體的營養很難自己回到自然裡去,所以這些地區有風葬、鳥葬、天葬、水葬、樹葬,有的甚至要把骨頭都要砸得碎碎的……這個過程很唯物主義,因為這些東西要回到自然裡,如果只是放在那裡,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但循環得越快,自然的生產力越高,其實他們看得很透。

行李:生態學博士講出葬,果真很唯物。我們那年在內蒙古採訪,最大的感慨是,無論牧民還是學者,都很看重“生態”,雖然牧民從來不用“生態”這個詞,但其實生態意識已深入他的骨髓,甚至就是他的宗教。最讓我們震撼的是,有一個學者說,如果你從空中俯瞰,哪裡綠,哪裡就是扎過蒙古包的地方。哪裡光禿禿的,哪裡就是定居者的房子。想想看,有哪種文明的房子,能在搬走時不留一點痕跡,而且從不永久性地佔有任何一塊地方?假如草原人像我們一樣蓋房子,還有今天的草原嗎?

納青:蒙古高原這麼嚴酷、這麼脆弱的環境,在幾千年的遊牧中,沒有遭到破壞,最關鍵的是,他們有最基本的價值觀,有公共資源意識,因為自古以來,草原就不是任何某一個人的東西,不是私有化的。草原的哲學就是適度。但對定居民族來說,經營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比維護好公共資源可能更重要。不過自從內蒙古的草原上有了網圍欄,蒙古人的價值觀也在發生根本性的改變:我的網圍欄裡你別碰,外面愛怎麼我不管。

行李:內蒙古的草原承包制,據說是受啟發於內地農村的土地承包制,1984年起開始推行,至今25年,足夠影響一代人了。你就生活在呼倫貝爾,卻要跑到蒙古國去做調查,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納青:對,很簡單,那裡還有真正的遊牧,這裡已經沒有了,全被網圍欄分開了。我父親的一個親戚,也是農耕蒙古,有一年來我家,他說,當地(遊牧)蒙古人沒有經營意識。他認為的經營意識,就是一畝三分地的經營意識,但其實當地牧民經營的,是整個生態系統的,從一畝三分地意識的人看來:你怎麼那麼傻呢?又不是你的地方!這其實是很遺憾的。

行李:作家張承志說,遊牧文明翻到了最後一頁。

納青:現在就做些回憶、整理性的工作吧。前一陣聽說,以前呼倫貝爾的巴爾虎牧民,冬天會有一次長途遷徙,從呼倫貝爾直接插到蒙古國,去蒙古國的東方省、蘇赫巴託省,再往南,一直回到現在錫林郭勒盟一帶,前後三個月,要搬30多次家。巴爾虎人是蒙古高原移動最頻繁的部族,所以他們的牲畜非常健康,免疫力和繁殖力也都非常強,現在也被困在網圍欄裡了。

行李:三個月搬30次家,這傳統到什麼時候沒有的?

納青:最後一次去蒙古國遊牧好像是1950年代,他們管這個叫“(雙程)移動60次的旅程”。過去的幾十年,是遊牧文化劇烈變動的幾十年,我想做一些記錄。整個呼盟,現在還以畜牧業為主的還有四個旗,新巴爾虎左旗、新巴爾虎右旗、陳巴爾虎旗、鄂溫克族自治旗,我想做這些牧民的口述史。像剛才說的,現在牧民已經把心靈的窗戶都關上了,想要敲開這扇窗,只有靠本土人。

行李:很期待,我們等著。最後一個問題,你喜歡草原上什麼季節?

納青:都喜歡,除了春天,但春天也必須得喜歡,對蒙古人來說,所有的羊、牛,都在這期間生產,大量小生靈降臨,天氣非常不穩定,所以很辛苦,但是充滿希望。每個季節的草原,顏色都不一樣,夏天是綠的,秋天是黃的,冬天是白的,春天可能是褐色和白色相交,都很好。

行李:還沒有看過春天的草原,希望下次來體驗下。中午了,我們去吃飯吧。

納青:我帶你去西蘇木吃吧,距離這裡30多公里,有個布里亞特蒙古人開的包子店。布里亞特蒙古人是100年前從西伯利亞遷來的,巴爾虎蒙古人是280年前從貝加爾湖遷過來的,其實他們是蒙古人的一個支系,巴爾虎來得早,布里亞特來得晚。布里亞特人進來時,帶著手搖縫紉機、奶油分離機——你剛才在我這裡吃的稀奶油,就是奶油分離機生產的,擠完鮮牛奶後,直接放在機器裡用手搖,按分子的大小,離心分離,蛋白質和脂肪能分開,對當時的蒙古人來說,這些都很先進。他們也帶來了打草文化,蒙古人以前不打草,他們認為打的草不是好草,在那兒堆著,不如帶著牲畜直接去吃,但布里亞特因為最初住在森林草原的環境裡,是半遊牧,所以他們要打草……你看,雖然外面統稱蒙古人,但其實內部有很多細化,你只要扎進去,就出不來了。

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
行李︱纳青:柔软的蒙古人

<strong>納青的故鄉,呼倫貝爾大草原,雖然已經不能像傳統時代那樣遊牧,但草原還在,草原精神還在,期待他從內部視角,做一部精彩的牧民口述史出來。攝影/韓旭

採訪:Daisy

照片提供:納青(除署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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