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这样的天才死去,只有鲁迅是没有责任的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

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

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

一切都活了。

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要怎样,就怎么样。

都是自由的。

萧红《呼兰河传》

萧红这样的天才死去,只有鲁迅是没有责任的

多年后,我仍记得自己初读萧红的情景。

那时我家门口长着一架葡萄,我在树荫下读萧红,满足得直叹气。阳光照着我,把叶的影子留在我的身上,我也就斑斓成一片叶子,坐上一阵,一两只蝴蝶安静地飞了过来,落在衣襟上。

那时的我,尚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文学小年轻,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文青早已步入中年,这一路行来,即便未曾历经多少世事纷繁,但,外人的风雨琳琅,看也看得够了——如今,再读萧红,依然贴己。

喜欢这个女子,无来由地,天然的亲近。

她的天性,实在是很开朗,很容易就快乐。用现在的话说,她是那种“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的人。

有一次她去鲁迅家里,一进门,什么话也不说,就咯咯笑了。

鲁迅问:“为什么笑呢?”

她说:“天晴了,太阳出来了。”

萧红《回忆鲁迅》

真好啊,非常非常地好,这么一个热烘烘的人。

她虽然活得笨拙,但她非常宝贵,最宝贵的一点,是她至死都保持了她少女的天性,她的淳朴和自然。无论生活如何颠沛流离,她投向万物时的那一瞥,始终如初生儿一般新鲜而好奇……

读她,我相信了这世界上,是有这样一种女子,不管活成多老的一个老太太,有一天走在街头,若是看见了什么新鲜物件,她都会忍不住凑上前去,说一声:“咦?”

但这在世故的人看来,是一个异类吧?

据说她从小就不受亲人待见,除去那个年老的祖父。她父亲对她一直非常冷淡,因为她一出生,就被传统命相认定为命贱不祥。

可笑么?某种角度来说,这“命贱不祥”称得上这个女子的标签。

也许众生皆苦,作为芸芸众生的我们,都曾苦过累过,但,能苦过萧红,似乎也不多。

被家族开除,差点饿死;怀着有家难回的尴尬,在哈尔滨街头流浪,险些被老鸨卖到妓院。寒冬腊月里,着一条单裤穿一双凉鞋游走,到后来,不得不去找那个未婚夫——那得带着怎样的耻辱心去面对呢?然后又被人扔下,欠债,被困……

而这,只是她漫长苦难的开始。清晨的她,饿了一夜的她,爬上小旅馆地下室高高的窗台,两只脚悬挂而下……她陷入漫长的等待,是否有人会送点食物给她果腹。她仔细分辨着每一种不同的脚步声,像果农在无边的黑暗里倾听夜露的滴答……

甚至,有一次,躺在铺满稻草的床上,她想到了偷。“列巴”被挂在别人的门把手上飘香,她饿得直咽口水,想着怎么去把属于别人的食物偷来。那一刻,已然没有了羞耻心。那一次,羞耻心终归醒了过来……她一直饿着,一直与饿拔河较劲。

曾经,她的随笔、小说都在图书馆里,我时看时还。后来看她的传记,是在一个冬夜,当时那个震惊,好像无端被人打了一巴掌,哭不过是身体上的次要反应;主要是内心的,怎么也抹不平的波澜起伏。

很长一段时间,一想起她,便有一种情绪,如鲠在喉,总是放不下,仿佛在身体里已经生了根,逼着人非得把它们一根一根吐出来才舒服。

但打开电脑,胃里却一阵翻滚,翻滚出一些胆汁,到最后,再无法忍受这种折磨,“啪——”地一声,把文档关掉,把苦涩给咽了回去。幸或不幸——都让它成为过去吧。

天是冷的,呵气成霜。书桌直抵南墙,手稍微抬一下,便能触到窗帘。搓搓手,呵几口气,把窗帘撂起来,窗外暖阳高照,室内顿时明亮起来,楼下有人在笑语……

这人世,你我寄身的人世,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只有阳光才最真挚,它无时无刻不在照拂着你我,照拂着天地,照拂着万物……这阳光,大概就是人世间的爱吧。

“为什么笑呢?”

”天晴了,太阳出来了。“

萧红《回忆鲁迅》

这女子,再不幸,也有过光,也有过爱的吧?

没有光和爱,她不会用温暖的笔触跟我们说: ”呼兰河这座小城里住着我的祖父。

没有光和爱,她不会有勇气穿了一件新的红上衣,咚咚咚跑上二楼,去问鲁迅:“我这衣裳好不好看?”

没有光和爱,她不会到临了,依然那么孩子气地憧憬:

”要是打电话给三郎,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她是不够聪明,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得很狼狈。也轻贱自己,把自己当一盆水泼出去,任由它自己流,遇上谁就是谁,遇上萧军是萧军,遇上端木是端木,后来她又遇上了骆宾基,生命的最后一截,就是那个年轻人陪她度过的。

她没心没肺地跟着这些男人,她掏心掏肺地跟着这些男人,历经饥寒、战争、逃难、生育、和身体的衰败、内心的动荡……漂泊了大半个中国。

她说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

“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的爱。所以我就向‘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萧红《我和祖父的园子》

对于她爱过的人,我想她从来就没看清过,她就像你收留的一条流浪狗,你亲近她,她就跟着你,你走到哪,她跟到哪,她是太需要爱、也敢爱,也许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爱,什么是爱。只是人家对她一点点好,她就记着了,早已泯灭的对于生活的希望又起来了。

她死后,她生命里那三个男人开始了互掐生涯,相互指责,相互推卸,这都敌不过一个女作家说的一句话:“这样的天才,让她那样的死去,只有鲁迅是没有责任的,他先走了。

萧红这样的天才死去,只有鲁迅是没有责任的

那一年,我带着孩子去香港,特意去了浅水湾一趟。

车子驶出市区,在崎岖的山路上飞奔,车窗外是南国明丽的阳光,车身的红色也异常的热烈。天空蓝而清透,浮云飘蓬,衬着一树一树的三角梅和凤凰木,浓郁的绿,氤氲的红。但恍惚间,我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冰天雪地,飞驰在旷野上,七匹大马拉着一辆大车,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 ……

后来在沙滩上寻寻觅觅,急急地跟人家打听,却找不到萧红的墓葬遗址,她曾葬在这里几十年,如今海浪拍击,温柔又暴烈,当年埋她的荒滩乱石早被海水浸没,没了踪迹。

我有些失落,这大约是她所喜欢的地方,因为她说过:“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她如终年躺在这浅水湾的蓝天碧水处,该有多么安稳,再也不用漂泊了。

萧红这样的天才死去,只有鲁迅是没有责任的

作者:甘草子,高校教师,教育心理学硕士,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