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50年夏 重慶西南軍區總醫院門前

照片中蹲坐於草地上的是楊覓楠與他的初中同學徐方伯,蹲坐的女軍人是徐方伯的夫人曉陽,立於他們身後的是徐方伯的警衛員。

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六年間,楊覓楠與徐方伯同在陝西省立第一初級中學求學,同級不同班,交往極深,堪為摯友。那時學生全都住校,但他們常常在下課後溜出學校,去南院門一帶逛街,逛累了就穿過南大街,來到西柳巷楊覓楠家吃飯留宿。

徐方伯是從商州鎮安來西安求學的,回家一次不易,所以學校放假後他就常常住在楊覓楠家。徐方伯待人誠懇直爽,很有主見,有他在的時間,家中氣氛總會變得比往常活躍。雖然家中還有空房和空床,但徐方伯與楊覓楠總願擠在一張床上睡覺。他倆幾乎夜夜長談,楊覓楠喜歡談自己身邊的瑣事和學校裡的話題,徐方伯卻喜歡談時局,談政治。

楊覓楠記得有一次和徐方伯騎自行車去戶縣遊玩,玩了哪些地方已經忘了,但記得徐方伯在戶縣的親戚還請他倆吃了一頓飯,還記得那天天氣晴朗,頭頂是藍天白雲,路兩旁是收割殆盡的麥地,身前身後全飄蕩著麥茬的清香。

徐方伯不常回家,她姐姐有時從鎮安來看他。那時從鎮安到西安不通汽車,僅有一條可以走騾馬的小道,還要翻越兩千多米的終南山。他姐姐每次來看弟弟總會給楊覓楠家帶來幾掛燻肉,這些燻肉是鎮安特產,好吃又耐儲存,只要楊覓楠與徐方伯回到西柳巷,楊覓楠的母親就給他倆蒸燻肉吃。

好像是一九三六年初夏,徐方伯的姐姐抱著自己剛滿週歲的孩子,又從鎮安來看他。這一次他姐姐給他帶來一把手槍,手槍就藏在包裹孩子的小棉被裡。他姐姐講,路上遇見了打劫的土匪,搜去了些錢,但沒搜孩子,所以槍保住了。和手槍一同帶來的還有一些子彈,徐方伯就帶上楊覓楠去城外的荒野裡放槍玩。

西安事變發端於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九日的學生請願遊行,徐方伯是中學生遊行隊伍的組織者之一,楊覓楠是橫幅旗手。三天後西安事變爆發,徐方伯因為身份暴露再沒有在學校出現,他託人告訴楊覓楠,他去了北邊。

西安事變後開始了第二次國共合作,西安與延安之間的聯繫不再像過去那樣困難,楊覓楠曾收到過徐方伯從延安的來信,給他寄去了一對羽毛球拍和羽毛球。楊覓楠為了追尋徐方伯,也曾兩次北渡渭河,終因阻攔而返。再後來就漸漸失去了徐方伯的消息。

一九四零年楊覓楠讀高中二年級時,輾轉傳來徐方伯的的一些消息,知道他已經改名叫北沙,正率兵打日本鬼子。

一九四一年秋,楊覓楠由西安赴蘭州考取了國立西北醫學專科學校,緊張的學習生活使他對除過功課以外的事大多無暇旁顧,但對好友徐方伯的關注卻並未消減。大學畢業後楊覓楠被徵調為軍醫,並在一九四八年最後穩定於重慶國民政府陸海空第四總醫院。

這時的解放戰爭正進行的熱火朝天,有關戰況每天都見諸報端。楊覓楠在報紙上偶然也能發現有關北沙和他的部隊的報道,這些報道大多是有關北沙和他的部隊被擊潰的消息。但楊覓楠並不相信,他覺得自己的同窗摯友肯定是一員百戰百勝的將軍,眼前這個腐敗的政府一定會被他和他的戰友們推翻。他還相信,徐方伯不管走到哪裡,一定不會忘掉他這個朋友,一定會來找他的。

果然,分別十三年後,徐方伯找楊覓楠來了。一九四九年五月西安解放沒幾天,徐方伯一身軍裝來到西安西柳巷,從楊覓楠的母親那裡得到了他在重慶的地址,然後率領解放軍一零八師沿著寶雞鳳縣一路奔向四川。

一九四九年年底重慶解放,楊覓楠所供職的醫院整體改編為解放軍西南軍區總醫院,沒過多久,徐方伯帶著夫人曉陽出現在楊覓楠面前。

這是歷經十三年久別後的重逢,他們的人生軌跡在國家的動盪中又走到了一起。從此楊覓楠與徐方伯再也沒有中斷過往來,幾十年過去了,雖然相距千里,雖然其間因為各種動亂而略有停頓,但他們的友誼一直在延續,哪怕到了耄耋之年,徐方伯的賀年片也肯定會在春節前擺放在楊覓楠的書案前。

徐方伯二零一二年八月在北京與世長辭,時年九十三歲,長他三個月的楊覓楠此時也久臥在床。兩位世紀老人的友誼即將畫上句號,或者說兩位老同學的友誼將在另一個地方永存———那裡永遠是藍天白雲,那裡隨時可以看到故鄉的土地,土地上的麥浪一望無邊,醉人的麥香正隨風飄蕩在天際。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51年 重慶嘉陵江江岸

江岸高處朦籠所見的建築為重慶西南軍區總醫院,此院系1950年5月由前政權的陸海空第四總醫院改編而來。十位醫生得閒暇,相約江邊散步,江霧中留此照。他們大多都是前政權軍醫,那時他們厭惡軍裝,全著西裝或便裝上班。時隔兩年,新政權的軍裝已欣然上身。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53年 重慶 嘉陵江畔,左一為楊覓楠,他的兒子楊小重居中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53年 重慶 郊遊

部隊醫院組織部分醫護人員的一次郊遊。

這張照片應當是中午拍攝的,一人發一個麵包權當午餐,一人一個吃態。不要看這些人一身軍裝,其實沒幾個人打過仗,基本上都是醫學科班出身,不乏國民政府時期的國立醫科大學或華西協和大學的高材生。

幾乎是一夜之間,他們歷經了政權更迭,脫下國府軍裝又換上了解放軍軍裝。但變化最大的還是他們在這張照片中表露出的笑容——直率、爽朗、輕鬆。因為新政權初期對知識分子和專業人員的重用以及寬鬆自由的工作生活環境給他們帶來了一片期待已久的陽光。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53年 重慶 楊覓楠在軍民春節聯歡會上表演節目

表演節目者是西南軍區大坪醫院的醫護人員,男女的表演服全仿製於當時的蘇聯,表演的節目也應該是照本搬來的蘇聯歌舞唱,就連村莊也改叫農莊。那時正是中蘇結盟友好的年代,社會上的許多變革照搬於當時的蘇聯。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55年 重慶 楊覓楠的四個孩子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58年 西安 奉調回西安後在老宅和家人合影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60年 楊覓楠夫妻與孩子們在西安革命公園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61年11月 北京之行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63年 楊覓楠(楊覓楠)在西安空軍醫院禮堂前與同事合影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63年 西安 開始扯個子的哥仨

"現在每個人每月還供應二兩糖,三年的災荒逐漸就要消逝,今年的雨水很及時,估計夏收一定會很好。

由於生活改善了,孩子們開始發胖,個子也開始扯長。星期天在家中又繼續搞了一陣衛生,這期間小三的老師到家中家訪,說他有進步,這是件大好事。

現在到街上走走,情況已經與前幾年大不相同,不只是百貨繼續增多,好多東西不要票證也能買了。西安不出品的東西也增加了,久已絕跡的香菸現在滿街都有銷售處,只是名牌尚無,價格略高而已。由於供應還不能完全滿足需要,自行車和手錶的價錢略高一些,但是買的人卻不很多,原因是人人都在等著這兩樣東西跌價後再買。"

————摘自楊覓楠先生1963年4月14日日記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66年 楊覓楠和同事在西藏班公湖旁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70年 楊覓楠在蘭州空軍岐山五七幹校

"在幹校有些人是不準佩戴領章帽花的,他們每月只能領十五元零用錢,有些人則還要被其他人負責看管。他們沒有資格被喊作老張老王,而是叫名字。據說原來很"嚴",當兵的和當區隊長班長的都很兇,之後就慢慢好了一些,強調"自動、自覺地改造世界觀",這就是拼命勞動……"

————楊覓楠先生回憶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72年 楊覓楠在蘭州空軍大荔農場

"幾個老頭子被分配在一起勞動,因而還常有說有笑。每逢人家開會時,我們就被攆到草堆子裡或者存豬食的半地下室裡。每到黃昏,老許就把收音機拿到東牆下,大家自然會聚在一起聽廣播,這也會被副指導員高某說成"影響不好",但我們沒人理他。

夏收季節,全隊老小一律背上揹包,到幾十裡外的趙渡去搶收豌豆。去時還是紅日當頭,到了後馬上用木頭棍和野草搭窩棚。誰知來了大雷雨,窩棚裡的雨不比外面的小,只能蜷伏在雨衣下睡覺。連續割了三天豌豆,感覺黃河灘確實是個生長莊稼的好地方。

1973年3月30日,西安慶安公司開來了一輛吉普車,拉上了我和老尤,一路向西安飛馳。我沉思著幾十年的往事,整理著這四年來的經歷,我想,這對我絕不僅僅是一場教育,它應該有更深層的含義。

一段被迫害的歷史就是一段應對迫害的歷史。"

————楊覓楠先生回憶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1979年 平反決定的文件

一箇中國人的半個世紀(下部)

2001年 楊覓楠九十歲時獲評為陝西省健康老人時留影

楊覓楠先生早年學醫,開始懸壺濟世,先後在解放軍西南軍區總醫院,第七軍醫大學,空軍西安醫院工作,成為著名眼科專家。

雖然遷徙多,坎坷多,但楊覓楠對故土的眷戀未減絲毫。他只要在西安,就肯定要在舊曆年時回到長安縣四府村,他會在祖父和父母的墳塋前久久佇立,他會給嬸孃的墳塋燒紙供香,他會帶上點心去拜訪家族中和他一同玩耍過的兄弟姐妹。

如今,楊覓楠已經葉落歸根,靜靜地躺在故鄉的懷抱,大小排行的兄弟們陪伴在他的左右,沒人會告訴他,往日他所眷戀的故土已經面貌全非,也沒人會告訴他,淳樸的鄉風正漸漸遠去。

本文為上中下三部中的下部

上、中部已經同時發佈

由"終南山故事"獨家整理發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