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鬱:五四·魯迅·孔子

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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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五四·鲁迅·孔子 | 天涯·百年五四纪念

今年是五四運動100週年。

《天涯》2019年第3期將推出孫鬱先生的紀念文章。孫鬱先生在五四的背景下重新思考魯迅與孔子,其認為魯迅的思想有許多是與孔子的文化遺產碰撞、剝離中出現的。魯迅非儒的背後,有其精神選擇的策略,他以徹底叛逆,抵達了一片精神高地。而那高地,也未嘗不是孔老夫子渴念的所在,只是他們的路徑多有不同。魯迅與孔子都承認人的有限性,不認為自己是先天知之,在一個價值失範的年代,他們都選擇了與流行文化不同的路徑。其思維方式、邏輯過程、人格特徵,有一種歷史的連貫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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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魯迅·孔子

孫鬱

1

五四已經百年,我們這些後人面對前人的遺產,有時候也不免有猶疑的地方。

今天言及新文化運動與五四運動,國學研究者們對此多有微詞,在諸多的理由中,他們以為非儒的思潮是一個瑕疵。學界對於陳獨秀、魯迅、胡適的批評,主要是因了其遺漏舊的文明中殊為重要的元素。五四那代人將儒家思想目為過時的存在,似乎並不能說服今人。類似的不滿,我們已經聽到了許多。

像王元化先生這樣很平和的人,他對於五四新文化的先驅者的選擇就褒中有貶。在回望陳獨秀、魯迅的激進的思想時,就持一種批評的態度,認為五四那代人存在“意圖倫理”和“功利主義”(王元化《思辨錄》,29頁,世紀出版集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他以為在此觀念下,對於傳統文化的態度就會簡化。這位受五四影響很深的學者如此反觀五四,也是當代思潮變遷的一種折射。

在一般人看來,非儒運動中,陳獨秀、胡適、魯迅是代表性的人物。尤其是魯迅的非儒,貫穿始終,乃自願自覺的選擇,其精神的核心點多與此有關。這裡涉及到現代精神的起源、路向,也關乎傳統在現在的位置的問題。魯迅自己,不排除曾有士大夫的基因,但他要掙脫的恰是儒的負面遺產。這個過程,他與傳統儒學構成了特殊的關係。他的思想的特別之處有許多是與孔子的文化遺產的碰撞、剝離中出現的。

孔子時代就已經把儒分為君子儒、小人儒,概念就已經多生歧義。後來的儒,與先秦的儒大不相同,言與行與孔子的距離甚遠,以致形成與孔子精神相悖的趨勢,也是五四那代人重審孔子資源的原因。明清時代,李贄、俞理初等人對孔子的批評,在晚清被漸漸放大,成為讀書人的話題之一。陳獨秀、胡適、魯迅等人,都從更開闊的空間討論過去的遺產,並非簡單顛覆孔子的思想資源,力圖消除的是從儒家思想中延伸出來的禮教。張申府說五四那代人對待儒學的態度複雜,乃是“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張申府文集》第一卷,190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也並非沒有道理。不過,在根本點上,他們認為孔子的許多思想不適宜現代生活,這倒是肺腑之言。魯迅那代人在舊文明衰微之際,從儒氣很濃的士大夫之路出離,進入知識分子的王國,儒學的意識被揚棄了,形成現代中國知識分子話語的另一條道路。這些,與自覺與儒家傳統保持距離是大有關係的。

晚清之後,儒學分成許多流派,康有為、譚嗣同、梁啟超講孔子各有側重,有時並不都在一個語境裡。《新青年》同人是懂一點西學的,知道孔夫子自有其不朽的價值,但成為萬世師表已不再可能。《新青年》的出現,與袁世凱的尊孔復辟有關,說他們的主旨是針對儒學,也並非沒有道理。這些人在前後幾十年間,寫了許多談論儒學的文章,看出他們的文化策略與價值理想。胡適《說儒》,易白沙《孔子評議》,陳獨秀《孔子之道與現代生活》,李大釗《自然倫理觀與孔子》,都是新眼光裡的學問,就學術眼光看,實在是進化論下的文明觀的外化。民國初建,國民的意識沒有多少新的因素,有人以孔子思想立教,成為時尚的話語。孔子學說與民主制度有諸多的距離,是顯而易見的。新式文人對此頗有警惕。易白沙認為,孔子學說適用於帝王之術,可謂一針見血。李大釗則以為孔子精神是專制的一種遺產,與今人的思想不符。他在《孔子和憲法》與陳獨秀在《憲法與孔教》裡發出的聲音接近,以為在現代社會里,用古老的思想作為支撐,可能會出現問題。“孔子者,歷代帝王專制之護符也。憲法者,現代國民自由之證券也。專制不能容於自由,即孔子不當存於憲法。”(《李大釗選集》,77頁,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陳獨秀也主張,在新的時代,孔子的遺產能夠帶來的精神安撫有限。孔子學說有長幼尊卑之道,恰與人人平等的法的精神相違。在《孔子之道與現代生活》一文裡,他又從經濟的角度切入討論的問題,認為在經濟社會,倫理道德開始不同於過去,孔子學說對此有無力之感:

現代生活,以經濟為之命脈。而個人獨立主義,乃為經濟學生產之大則,其影響遂及於倫理學。故現代倫理學上之個人人格獨立,與經濟學上之個人財產獨立,互相證明,其說遂至不可搖動。而社會風紀、物質文明,因此大進。中土儒者,以綱常立教。為人子為人妻者,既失個人獨立之人格,復無個人獨立之財產。(《新青年》二卷四號)

這種看似極端的看法,其實自有道理。是建立在深入思考的基礎上的。《新青年》同人對於儒家精神的思考,多有學理的支撐,並非人們所談的那麼非理性的表達。五四過後,許多學人如胡適、傅斯年、顧頡剛等人討論孔子,都有層次,不是一概而論,即便是錢玄同這樣的人物,言古代的孔子與現代的儒學,也是有言論的邊界在的。孔子是古代偉大的思想家,但他的思想不能都救今天的人們,這大概是五四思想家的共同看法。在這裡,胡適《說儒》似乎具有代表性,他以現代人的眼光,重新為孔老夫子的價值作了新式的判斷。

《說儒》旨在還原儒是什麼,而非陳獨秀所云的不是什麼。胡適從章太炎的思路受到啟發,又參之新史學的資料,把儒家的來龍去脈做了深入的梳理。在胡適看來,儒不過是殷的宗教文化遺產的一部分,是治喪相禮的職業,屬於遠古精神生活的表達者與體現者。孔子的貢獻在於,“把殷商民族部落性的儒擴大到‘仁以為己任’的儒”,“把柔弱的儒變到剛毅進取的儒”(《胡適全集》第四卷,1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在這個過程,胡適發現了儒自身的變化,以及孔子與老子精神交叉的地方,其有限性和優長都浮現出來。我們看胡適的梳理,康有為、譚嗣同那樣的崇高感就被一種科學的、歷史的精神所代替。在他眼裡,孔子的遺產自有非凡之處,但只可做學說視之,不可當信仰為之。《說儒》的歷史主義眼光,其實為解釋傳統文化做了一個標本性的表達。

在胡適筆下,孔子的不凡是順應歷史潮流,在殷代文明遠去的時候,能夠據周代的文化,有變革的選擇。把一個古老的遺風嫁接到新的時代裡面。將其視為一種舊文化的起死回生,也不無道理。胡適這樣解釋儒家遺產,有內在的用意,即為新文化的產生辯護,而在根本意義上說,五四新文化,其實也是孔子式的使命的一種展示。較之於同代的激進主義文人,胡適對於自己的使命的認識,是有歷史的邏輯的。

當孔子學說以自然的、邏輯的方式與今人相遇的時候,我們可能給予他一個客觀的位置。這是五四新學人的幾乎相似的看法。但問題在於,民國之後,軍閥混戰的時代,儒家被權力者再次運用,成了統治術的時候,五四新文化的參與者,不得不發起批判的運動,抵抗千百年來形成的孔子的傳播方式。這抵抗有學理的方式的,有藝術的方式的,新文化的產生是擺脫孔子遺產的一次精神反動,就深入性而言,也可視為是千百年間罕有的革命。新文化的新,就是與儒家審美精神與道德倫理拉開距離,沒有這個距離,文明的進化,一定是一個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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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章宗祥(左一)、陸徵祥(左二)、朱啟鈐(右二)、曹汝霖(右一)在巴黎中央公園合影。

2

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的偉大,今人需以古典學研究的精神靜觀,方可得其妙意而用之。西洋哲學史家看見《論語》嘆其不差於耶穌、釋迦牟尼,都是從思想史的格局裡思考的結果。但孔子為核心的儒家精神定於一尊之後,出現了幾個問題。一是與統治關係密切,被納入治人之術之中。二是成為科舉的內容,被強制推行於教育領域,其有趣、自然、人道的溫度消失了。《論語》遠矣,儒家的秩序則越發森嚴。孔子成了牌位的時候,人們對於其內心真的形態,反而緲忽如雲煙般朦朧起來。

魯迅對儒學的負面看法與早期記憶有關。在少年時代,儒家教育提供的價值符號不能滿足自己的內心需求,那些成人的禮儀和教訓,恰和孩提浪漫、天真的思想相反,讓好奇心的孩子便得老成與世故,且匍匐在古老的幽魂裡,續唱著殷周的調子,魯迅感到了某種滑稽。

儒家教義,需成人慢慢可解,對於兒童,屬於成人思維,從教育學的角度看,《論語》適合十幾歲後吟誦,與童年心理殊有距離。以魯迅自己的經驗而論,早期吸引他的是儒之外的存在,比如《山海經》《花鏡》這些不講禮儀的有奇異想象力的存在。在《論語》那裡,刺激人的幻想的東西殊少,兒童精神自然不能起飛。孔子的學說,叫人不要這樣,不要那樣,但如何釋放精神之力,具有想象的快慰與創造的快慰,就少得可憐。

孔子不能喚起魯迅快慰的還有一點,對於奴性很強的國民,如何變成一個真人,大概也沒有什麼真力在。按照禮教的思路,人越發變得虛偽則是可能的。《二十四孝圖》給魯迅的刺激,就在於讓孩子在一種反人性的選擇裡去適應生活秩序。他將其視為罪惡的存在也並非是一種誇張,《朝花夕拾》的主調,是偏離儒教的歌吟。讀懂了那些禮儀制度裡的一切,我們才能明白新文化對於中國國民,是多麼重要的選擇。

儒學本來很有人性的遺存,待禮教出現,就與孔子本意甚遠了。這原因是儒家教義含有尊卑之意,它有走向人性的相反的一面。當社會充滿不公、灰暗和絕望的時候,儒家精神不可能使受難者獲得自身的解放。受了傷害的人,再用《論語》的遺訓處世,則有大的不幸,淪為奴隸的可能甚矣。五四後,魯迅在《燈下漫筆》中說:

但我們自己是早已佈置妥帖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辱,但也可以凌辱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的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魯迅全集》一卷,22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這是儒家思想給予後人的饋贈。其實不獨儒家思想本身,而是專制制度下對於儒家思想的利用導致的精神的衰敗。魯迅自己知道,自己這一代面臨的是對於這些存在的清理工作,無論寫作還是翻譯,他面臨的都是如何繞過儒學,開闢人間新境的選擇。

從周作人的回憶錄可知,魯迅的趣味一直在儒家之外的世界,或者是儒家旁邊的有意味的詩文、圖畫。他很小接觸《爾雅音圖》《山海經》《芥子園畫傳》《天下名山圖詠》《點石齋叢畫》《詩中畫》《蕩寇志》《唐代叢書》等。那些感性的,有著一絲趣味的作品書籍,教他識字、察世、知理、達情,有了閱世的啟蒙。他後來看到外國的兒童文學之發達,藝術的多樣,就感嘆中國說教理念的陳腐。孔子的學說不是不好,但能夠實現的寥寥,不免一紙空文。歷代束之高閣的時候居多,指導人生則難矣哉。我們看魯迅筆下的鄉村,儒家的東西都不免被虛偽化了,在森然的等級制下,人的自由、快慰統統引退。等級制沒有人性,百姓只能忍受宰割。《吶喊》的許多篇目,寫出這類問題嚴酷。

魯迅對於孔子的看法,不都是漫畫式的。在議論文裡,他知道哪些值得肯定,哪些是虛妄的存在。而在小說作品裡,言及儒家傳統,就不免誇大和變形之處。他稱讚孔子“生在巫鬼勢力如此旺盛的時代,偏不肯隨俗談鬼神”(《魯迅全集》一卷,20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而在艱難裡能夠有韌勁,也非常人可及的。不過,魯迅眼裡的儒家,負面資產多於正面資產,這是後來中國的環境所致。在複雜的環境裡,孔子學術被另一種話語所敘述,變成了統治術的一部分,在他看來恰是儒學的缺陷之一。

王得後《魯迅與孔子》敘述魯迅思想的邏輯點與孔子邏輯點的不同,可參考的觀點很多。他認為魯迅看人的價值,從生命意識出發,有達爾文的遺緒,也帶著科學主義的成分,看到人的有限性。王得後認為,孔子在人的長幼尊卑中建立道德秩序,魯迅則在立人中尋找精神成長點。而根本志向上,他們的人生志向與人生道路不同(王得後《魯迅與孔子》,5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這都很貼切。導致魯迅與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不同的緣由,是現代人的生命感覺與思維方式出現,與儒家的邏輯路徑發生衝突。這既有李大釗、陳獨秀所說的原因,也有胡適所說的原因,但在根本點上,魯迅的生命意志裡有一種逆儒學的因素存在,這銜接了西洋的人道精神,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對傳統的態度。

在儒學的傳播史裡,中庸、仁義、責任都是核心之所,思想中有厚重的東西在。可魯迅覺得,思想的提升,乃精神創造的過程,而這個過程,中庸自然不成,它讓人安於平衡,那就只能在熟悉的路徑徘徊。人間之事往往是這樣的,在陌生的穿越極限之中,才有新路的可能,儒學把人的創造性限制住了。《論語》對已知的世界的描述精矣妙矣,可不能提供對未知世界的認識,此為魯迅不滿的原因之一;仁義是重要的思想元素,但是如何對待惡的世界,直面黑暗的世界,僅僅有溫柔的東西不夠,孔子的觀點易流入無為的說教,此魯迅遠離儒學的因素之二;在責任上,孔子對人與己做了諸多說明,使命感與道義感都有,但策略乃為君王的策略,與百姓的關係不多,淪為奴役之路,此魯迅不滿儒學者三。我們要是在這三個層面討論魯迅與儒學傳統,自然能夠發現古今思想家路徑變異的邏輯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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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6月,基督教青年會門前演講的學生。攝影:西德尼·戴維德·甘博

3

魯迅的留學東洋,是痛感孔夫子的文化失敗後的選擇。在他眼裡,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文明,在根本點上出現了問題。他在日本接觸俄國文學與德國近代思想,其主要點是發現了個人作為文化出發點的可能性。而在孔老夫子那裡,個人是模糊的,不清楚的,或者說是不存在的。青年魯迅覺得,孔子建立的文化體系,在根本的出發點上,是有悖於現代精神的。而改造我們的文化路徑,只能從個人主義的思路出發,否則,主奴文化的邏輯鏈條的斷裂是大難的。

當弘文學院的老師讓留學生們去孔廟祭拜的時候,魯迅的反應是極為強烈的:

我大吃了一驚。現在還記得那時心裡想,正因為絕望於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來的,然而又是拜麼?一時覺得很奇怪。而且發生這樣感覺的,我想絕不止我一個人。(《魯迅全集》六卷,32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絕望於孔夫子和他的之徒,其實是覺得那些熟悉的存在不能喚起生命的另類感覺,比如求知,比如益智,比如新我。而在域外的文明裡,他的好奇心卻被煥發出來。那些刺激個性的,呼喚想象力與創造力的表達與思想,在《論語》《孟子》中是無法找到的。

考察留日時期的魯迅閱讀面和寫作的興奮點,越是遠離孔夫子思想的東西越能夠激發其神思與詩意。尼采、克爾凱郭爾、斯蒂納,在思考問題的方式上,已經沒有主奴的邏輯,乃自我高揚、奮進的東西。而普希金、萊蒙托夫、拜倫、雪萊的詩句,則有放逐自我的浩歌,哪有屈原委屈的樣子。這才有魯迅期許的靈光,思想真的提升到高遠之所,人亦可隨其翩翩起舞,抵達燦爛的聖地。

他最初的文字,就已經與孔孟之音殊異,有了另類的意味。而這些,除了章太炎的饋贈,尼采的影子是巨大的。他在閱讀尼采後,獲得了與孔夫子文化不同的另類的資源。而他思想的起飛點,或者說是從這裡開始的。

章太炎告訴了他孔子資源之外的中國資源,可以避免舊路的可能。這些在《訄書》裡已有所闡釋。不過尼采哲學的深刻在於,從人性的本源出發,以克服基督教文明的方式,把自我解放的途徑拓展開來。魯迅在這個邏輯點上,看到了遠離孔子學說,而進入新生之地的可能。他帶著儒生失敗的經驗重新思考文化的邏輯點,面對尼采的對話,則深入到了思想的核心所在。

他最早要創辦的雜誌《新生》,意味深長。所謂新生者,不過重新開始,與舊路無關。這決絕的態度,在其所選擇的譯本多有所體現。《地底旅行》《月界旅行》《造人術》豈是儒家語境能夠有的存在?那些遠離俗世的人事,才更有人味,在陌生的世界,我們方可能窺見自己的靈魂。現代文學的價值,就是在一種嶄新的領略方式裡,重新發現自我。

而那時候支撐魯迅新思想的,是尼采的著作。伊藤虎丸在描述魯迅留日時期的思想時,發現了魯迅的不同於日本人的精神色調,即把尼采看成“‘積極的’人的期待”(伊藤虎丸《魯迅、創造社與日本文學》,60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從其反近代精神的熱度裡,窺見了根底在人的隱秘。在魯迅眼裡,中國文化需要一次新生的過程,而那第一步,一定是掃蕩舊的思想學說。用儒家的遺產不行,佛教亦有難度。而尼采浪漫詩學的摧枯拉朽之力,則是最為合適的選項之一。

在早期的文章裡,他一再引用尼采的學說,作為自己的精神前導。比如講人之歷史,談摩羅詩人,尼采的影子時隱時現。後來在翻譯尼采《查拉斯特拉如是說》,自己的表達取向是認同於這位德國思想者的。徐梵澄發現,魯迅譯介尼采,選用的是《莊子》《列子》的表達格式,那用意顯然是要避開儒家的詞語吧。

尼采的緊張、繁複、多致的意象,把世俗的道德和庸凡的態度滌盪無餘。他交響詩般的敘述,露出精神的晨曦,照耀著混暗的世界。超人的步伐,敲響了新的天際到來的前奏,個人無邊的熱能太陽般向我們滾來。偶像在消失,上帝在消失,人大抵可以在自我的突奔裡,發現自我成長的無邊的潛能。尼采文本對於魯迅是一種天啟般的存在,古希臘的酒神,拜火教的幽魂,都集中在那文字裡,中國儒學文獻的溫吞、自戀、纏綿之語與之相比都相形見絀。魯迅在那裡看到了繞開儒家資源,建立新的文學與生命哲學的可能性。

《人之歷史》《文化偏至論》的核心點是,文化要自下而上,而非自上而下的發展。前者是尼采式的選擇,後者是孔子式的路徑。只有在前者的話語語境裡,才能夠看到精神界的戰士。在魯迅眼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若其道術,則張個性而揚精神。徐梵澄看出了魯迅借用尼采的本意:

以態度而論,魯迅當然冷靜得多,為人亦是多麼溫和,而筆下一樣是喑嗚叱吒,突蕩無前,有時冷嘲,似乎更深銳一點。然所處正是一大變亂時代,我們沒有基督教的傳統,然舊禮教的社會,頹廢腐朽,黑暗之氣“如磐”,重重壓在人民身上,加以帝國主義進來了,因之以經濟侵略、文化侵略等等,眼見這民族快要淪亡了,於是乎大聲疾呼,從事革命。那麼,也要將舊道德的標榜打破,將那些偽君子——即尼采所斥的菲利士人——的假面具揭開,重新估定新的價值,也寄希望於行動性的實際革命者。(徐梵澄《古典重溫》,24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這個看法是對的,對於期待文化變革的魯迅而言,儒學之外的資源的引進,恰是自己這一代人的使命。孔子的思想統治了中國幾千年,悲喜之味盡在其間。中國人那時候的急務不是保古,而是求新。“外之既不後於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魯迅全集》一卷,5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正是魯迅的夢想。在這個角度看他對於儒家思想的態度,我們倒可以悟出其間的苦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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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6月,北京大學哲學系第二屆畢業學生與老師們合影。前排左五蔡元培、左六陳獨秀、左七梁漱溟,二排左四為馮友蘭。

4

余英時在討論儒家的現代命運時,就發現其衰微與現代生活的演進有關,隨著西洋生活方式進入中國,孔子的許多教義和日常人的生命感受不同,遂有了一種偏離之感。這和魯迅、巴金的文字感受是一樣的,看到了儒學不能成為現代人生活指針的關鍵。我們從魯迅的批孔、非儒的言行裡,倒可以證明這樣的感受的恰當性。

魯迅批判禮教的眼光,都從自己開始,由己及人,再由人及己。這個思路和孔子很像,但邏輯過程卻不一致。首先,他注重自己的生命的感受。比如人如何安置自己,這是人生的大話題,可是在儒學後來的教義裡,自己不是自己的主人,一切都被安排停當。婚戀,乃人生大事,可是禮教的規定則不能讓自己尋到幸福,這是一種不幸。儒的錯誤,也在此處。其二,自己與他人的關係,構成不平等的關係,所謂主奴意識即是。要麼別人壓迫自己,要麼自己覆蓋了別人。這基本的生命感受,都與禮教的規定相反。恰恰在這兩方面,他意識到儒家思想的路向是存在問題的。

對於魯迅而言,儒家的尊卑,子聽父言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但對於生命的發展則多有不利。婚姻,是自己做主還是聽命於老人呢?那結論自不待言。母親給魯迅的包辦婚姻,帶來終生之苦,聽命的結果,是過一種沒有愛的生活,那與自己的幸福感是相反的。按照《論語》的觀點,青年人自然的、樂天的、富有挑戰性的選擇都存在問題,將人安於固定來選擇未來之路,結果是把生命力頓挫在嚴格的秩序裡,生活的活力消失了大半。所以,儒家的家倫理,還是太落後的古人的遺風,需徹底改進為是。

魯迅的許多文字,流露出對儒家思想不滿。這些都基於自己的生命感受。《故鄉》的寫作,有多種隱含,但最感人的,是“我”與潤土的關係。他們自幼的純然之情,寫得極為傳神,乃記憶裡迷人的一隅。當許多年後,“我”回到故鄉,少年的同伴完全沒有了當年的天真之色,木訥、呆滯,見面的第一句話便是“老爺”。“我”不禁打了冷顫,好像彼此有了高牆被隔膜起來。成人的世界,已不復有平等、自由可言,在儒教的秩序與兵荒馬亂的時代,傳統的慣性,給人帶來的痛苦可謂極矣。

在這兩個層面看,倘若以孔子的是非為是非,那顯然是錯的。魯迅意識到《論語》的不合情理的一面,於是反對中庸,譏諷面子,嘲笑悲怯,揶揄虛偽。他從儒生的文字裡,看到思想的委頓的可悲,歷朝歷代,讀孔子書最多的人,說謊的時候也最多。其結果是走向“瞞”與“騙”的窄路(《魯迅全集》一卷,25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而天真的儒生在教條裡生活,卻完結了自己的生命,沒有精神的獨立與創造。魯迅作品對於這些問題的揭示,一直是毫不溫吞的。

日常生活裡,禮教的許多觀點都有些迂腐,不能合情合理。儒家的教條化理論,害人不淺。一個重要原因,是古訓的環境消失,新的環境裡,思想的變通是必須的。孔子的學生,教條的理解,老師的思想,結果喪失了生命。在給許廣平的信裡,魯迅說:

子路先生確是勇士,但他因為“吾聞君子死冠不免”,於是“結纓而死”,我總覺得有點迂。掉了一頂帽子,又何妨呢,卻看得這麼鄭重,實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當了。仲尼先生自己“厄於陳蔡”,卻並不餓死,真是滑得可觀。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說,披頭散髮的戰起來,也許不至於死的罷。(《魯迅全集》十一卷,2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經典存在著經與權的問題,魯迅是歷史感與現實態度嚴明的人,知道如何理解先前人的思想,固定地理解經典,其實遠離了經典。在對於儒家基本思想的態度上,凡與生命價值相反,與人情相悖的觀點,都值得懷疑。比如中庸之道,這是儒家的基本思想,在極端主義橫行的時候,講中庸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其合理性自不必言。但在後來的歷史裡,中庸往往與國民的卑怯意識糾纏在一起。奴性流行的時候,中庸則可能助其風行,乃有害的思想。在給徐旭生的信裡,魯迅說:

先生的信上說:惰性表現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聽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我以為這兩種態度的根柢,怕不僅以惰性了之,其實乃是卑怯。遇見強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這些話來粉飾,聊以自慰。所以中國人倘有權力,看見別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數”作他護符的時候,多是兇殘橫恣,宛然一個暴君,做事並不中庸;待到滿口“中庸”時,乃是勢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時候了。一到全敗,則有“命運”來做話柄,縱為奴隸,也處只泰然,但又無往而不合於聖道。(《魯迅全集》三卷,2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這都是生活裡總結的經驗。以親歷的目光看現實與書本,不同的地方就現出水面。按照儒家的教義,人們自然都在一種呆鳥的狀態生活。但這不該是現代的生活。《忽然想到》寫道:

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魯迅全集》三卷,4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不妨說,魯迅一登上文壇,所選擇的一切,與李贄、俞理初相似,在基本的價值態度和思想走向上,是反儒的。孔子的一切不合於現代人的精神的遺存,皆被揚棄,而他思想的生長點,恰在禮教的廢墟上。在禮教終結的地方,魯迅誕生。這個極為個性化的變化,其實成了民族文化改航的一個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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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商人罷市,聲援北京學生。

5

新文化運動初期,魯迅寫作針對的對象主要是禮教的傳統。《狂人日記》的主旨是說禮教吃人,其聲可謂是駭世驚俗。把仁義道德比喻成吃人的存在,是一種詩意和哲學的隱喻式的表達,但也足以看出新文化先驅與傳統的決絕的態度了。

《狂人日記》以特別的方式呈現出變形的人間的變形的心理,以禮教為核心的文化環境把人置於非生非死的苦境,實在是傳統變異的罪過。魯迅說禮教吃人,自有其依據在。他在後來的雜文中進行了深入討論,從其思想的過程看,那些文字都可以說是《狂人日記》的註腳。代表性的文章是《我的節烈觀》和《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這是兩篇悲憤憂患之作,其沉鬱之氣可與其小說《祝福》《孤獨者》相比,寒意裡的抵抗之勇,也活生生表露出來。魯迅討論禮教,從最基本的地方入手。其一是男女問題,其二是父子問題。這是兩個最基本的問題。儒家從血緣、親情入手討論世間萬物之事,魯迅也是由此著手為之的。

在魯迅看來,禮教對於男女問題的基本定位是錯的。對於女子的要求,既難又苦,非常人可以忍耐。周秦時代,對女子的要求還沒有這樣嚴酷,到了宋代,情況大變。女子守節,成了一個道德標準。在堅守禮教的人看來,社會風氣好壞,要看女子的表現。丈夫死了,不能再嫁,那便是節烈。遇到強暴,自己死掉,免於受辱,就是純潔。男人可以納妾,可以再婚,唯女子不可,實在荒謬之論。魯迅覺得,禮教以道德殺人,是不言自明的。他從所謂的道德里,看到了非道德的惡影。“道德這事,必須普遍,人人應做,人人能行,又於自他兩利,才有存在的價值。”(《魯迅全集》一卷,12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節烈,是虛偽臉譜的一部分,對於中國女子之生存的破壞性,是極為慘無人道的。

《祝福》的主旨,其實就有對禮教吃人的描繪。祥林嫂再嫁,被視為不潔,帶有晦氣。女子的命完全沒有價值,死了也就死了,全無有人考慮她的境遇的可憐,早該使其擺脫桎梏。魯迅在一個普通鄉下女子的不幸裡,看到文化制度裡的問題,在境界上,是高於同代的許多文人的。《狂人日記》只是思想的獨白,《祝福》則告訴我們什麼是真的人間。儒家素講己所無慾,勿施於人。到了禮教那裡,完全行不通了。

不僅男女問題是錯位的,在長幼問題上,禮教也違背了人的天性,把孔子思想推向變態之域,沒有人性的光點。《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對於父子關係的思考,直指禮教的軟肋,看出魯迅的睿智之處。儒家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婦綱。魯迅覺得,這違背了生命價值,是對生命的褻瀆。人首先是生命,生命就要按生命的規律而行:

我現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生物界的現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這生命;三,要發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魯迅全集》一卷,13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魯迅的生命哲學是建立在這個基點上的。他覺得思想的邏輯倘若違反了此點,都有一些問題。而儒教的錯誤,則恰在與此悖謬的地方。

中國的幼小者,往往是長者的犧牲品。自己的婚姻、擇業、趣味,都不能自己做主,一切由老人代之。魯迅看到,歐美的家庭,一般以幼者為本位,中國的家庭卻顛倒過來,一切以長者的是非來定,孩子的自由便被剝奪了。在禮教秩序裡,孩子不能自由成長,那結果是未老先衰,沒有活氣和生命的突奔之氣。

在萬般僵死的世界,唯有愛是可以度人於苦海的。改造不合理的社會道德,不是犧牲弱者,比如婦女與兒童,而是給他們以自由的空間。而長者的任務,則是以利他的、犧牲的精神“自己揹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魯迅全集》一卷,14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這種犧牲自己以救贖苦難者的選擇,倒像耶穌、釋迦牟尼一樣有動人的一面。較之與孔老夫子,魯迅的愛意,豈在他人下哉?

我們閱讀魯迅早期的悲慨的文字,可以感受到其大愛之深。孔子之後的文化的沉重之軀,在他那裡得以真正的審視。儒學已經病入膏肓,非以新的思想刺激不能救之。魯迅所希求的是,從個人主義和生命價值出發,為昏沉的古老帝國開一條通往未來的心路。在那裡,男女真的平等,老少真的自由,思想真的無偽。這是孔子也曾夢想的世界,但我們的聖人不知,他的遺產已經走到了自己的信仰的反面,在後來已經失去了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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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守在北京街頭的段祺瑞政府軍隊。攝影:西德尼·戴維德·甘博

6

我們細看魯迅那代人非儒的言論,都不是自言自語的表達,內在著論戰之風。非儒,是政治語境逼出來的,因了政治的殘酷,談儒家傳統,就不能不與現實的利害相關。不懂得中國政治環境,不瞭解知識分子與政治之關係,儒學的話題就將失去根底。在中國,談論儒家思想,當深深捲入政治語境的時候,就不再僅僅是學術話題了。所以,總結百年的儒學命運,我們把它視為政治與文化的糾葛的時候,可能就會理解其間的某些真意。

袁世凱尊孔,是復辟的時期的產物,魯迅譏笑袁氏,乃看透了其皇帝之心。章士釗鼓動全民讀經,魯迅也以為是重蹈覆轍,玩的不過是先前的把戲。政府提倡讀經,與民間研究孔學,其實是兩個概念。在專制社會,一切思想資源,一旦定於一尊,可能牽制的是思想的自由。

1925年,章士釗提倡讀經正勁的時候,魯迅在《十四年的“讀經”》中則認為,那不過是闊人、聰明人治人的把戲:

尊孔,崇儒,專經,復古,由來已經很久了。皇帝和大臣們,向來總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詔天下”,而且又“以貞節勵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現在麼?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節婦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歷史上裝不下去了;那麼,去專翻誇本地人物的府縣誌書去。我可以說,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節烈的婦女的名冊卻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幾卷。孔子之徒的經,真不知讀到那裡去了;倒是不識字的婦女能實踐。(《魯迅全集》三卷,13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讀經無用,乃由歷史得來的教訓。人的修養,自然與讀書有關,但講道德的書,不一定就能催生出道德之人。這裡的複雜,歷史早已昭示。在魯迅的眼裡,中國那時候要解決的是生存、溫飽、發展之事,讀經則與之不能解渴,且多是無用。孔子學說成為裝飾的時候,其真意只能在民間存之,主流的話語中的儒學,總體是統治者的工具是無疑的。

直到晚年,他依然堅持先前的看法。儒士說的話,許多虛無縹緲。比如王道,孔孟是禮讚不已的。但據魯迅的考察,王道從未有過,霸道倒是一直在流行著。所以,紙上的美言,在現實中看到的甚少,讀經多了,才知道聖人之言不易實現,現實玩的是另一套把戲。這是民國經驗的總結。三民主義不是很好麼?可是知識分子要批評社會,便被封殺,霸道來了。講三民主義的人,往往殺人如麻。據此,魯迅知道,歷史上講王道的人,自己並不以王道之思待人,只有善良的讀書人信以為真,實在是太迂腐了。1935年,魯迅在日本刊發的《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強調,孔子是被有權勢的人吹捧起來的,儒家的話語,一直被專制者所利用,這實在是一個悲劇:

總而言之,孔夫子在中國,是權勢者們捧起來的,是那些權勢者或想做權勢者們的聖人,和一般民眾並無什麼關係。然而對於聖廟,那些權勢者也不過一時的熱心。因為尊孔的時候已經懷著別樣的目的,所以目的一達,這器具就無用,如果不達呢,那可更加無用了。在三四十年以前,凡有企圖獲得權勢的人,就是希望做官的人,都是讀“四書”和“五經”的,做“八股”,別一些人就將這些書籍和文章,統名之為“敲門磚”。這就是說,文官考試一及第,這些東西也就同時被忘卻,恰如敲門時所用的磚頭一樣,門一開,這磚頭也就被拋掉了。孔子這人,其實是自從死了以後,也總是當著“敲門磚”的差使的。(《魯迅》六卷,32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從魯迅的視角看,有兩個孔子。一個是《論語》裡的孔子,一個事功世界裡被聖化的孔子。前者自然有不朽的學術價值,雖然與近人所倡人道主義反對,而作為先秦遺產,自有可以借鑑之處。後一個孔子,乃塗飾了專制文化的符號,官本位、主奴意識纏繞,就少了人的氣息。而中國的百姓所知道的孔子,早就被汙染過無數次了。

然而魯迅對於前一個孔子,也頗多微詞,那原因是孔子的文化理念與百姓的距離不及官的距離近,其思想資源也恰是今日要揚棄的所在:

中國的一般民眾,尤其是所謂愚民,雖稱孔子為聖人,卻不覺他是聖人;對於他,是恭敬的,卻不年親密。但我想,能像中國的愚民那樣,懂得孔夫子的,恐怕世界上是再也沒有的了。不錯,孔夫子曾經計劃過出色的治國的方法,但那都是為了治民眾者,即權勢者設想的方法,為民眾本身的,卻一點也沒有。這就是“禮不下庶人”。成為權勢者們的聖人,終於變成了“敲門磚”,實在也叫不得冤枉。(《魯迅全集》六卷,32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由此,魯迅對於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的基本態度已經明確了。從這個思路里可以知道五四後的知識分子何以選擇孔子以外的道路。新的文化的建設,固然有傳統的基因的作用,但避開那些無用甚或有害的遺存,對於我們今人的是重要的提示。魯迅非儒的背後,有自己的精神選擇的策略。他以徹底叛逆的精神,抵達了一種精神高地。而那高地,也未嘗沒有孔老夫子渴念的所在。只是他們的路徑多有不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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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捕的北大學生。攝影:西德尼·戴維德·甘博

7

孔子的形象在《論語》裡總還是可愛生動的,不像後來的一些儒者的著述那麼一本正經,毫無趣味。《論語》的對話,都很平易親切,沒有裝作世故的樣子。他有人的本色的東西在裡面,在一個禮儀潰散、世風日下的時代,逆世風而動,勸人為善,與人和藹,實在是不易的選擇。他的民間教育理念,在今人看來,多有可取之處。而對人與社會,與自然,與文明之關係的思考、判斷,總有閃亮的地方,與耶穌、釋迦牟尼的思想比,自有不朽於人的地方。

《論語》告訴我們,人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人與動物不同的地方乃在於有思想的控制,道德的慰藉,和禮儀的左右。人絕不是孤零零在世間的存在體,而是與他人的對話與互動的存在。在複雜的人間社會,孔子游刃有餘,出沒於臺閣與山林之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且希望人人通過努力而抵達自由自在的境界。

孔子的可愛,是文字間帶有一股暖意,大愛之心在灰暗裡亦不能掩埋。他對於無道之君的排斥,對於小人亂世的譴責,都有穿透的力量,而對於弱小者、底層人的關愛,也清晰可見。那些關於學習的論述,關於自然無偽的人生境界的論述,都陽光般燦爛。弟子與其對話時的音容笑貌,於此美妙地呈現出來。

他的名言太多,幾乎談吐間聯翩而至。大道在自然之間,“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這是悟道之言,唯有大境界方可為之。“飯疏食,飲水,曲耾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論語·述而》)這是脫離了世俗之風的飄然神姿,實為讀書人的萬世楷模。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論語·子罕》)談吐間的哲思與溫情滿蘊天地之間,看出其精神的宏大。“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論語·季氏》)這是按照自然的率性之言,也是儒家的本色之一。達到此境,便出入真俗不變,依然如故,實在是人性可愛之處。我們看到這樣的話,便覺得一個慈祥可愛的老人的形象在我們的身旁,有十分溫暖的氣脈在。中國社會千百年間不變的美德之一,是從這個基因裡來的。

這樣可愛的一面,在後來的大多數的儒者那裡,並未一一貫徹下來,讀書人變得有些偽飾,乃非自然流露的表演。這是儒學傳播中的不幸。到了禮教出現,儒家的思想被單一化了。其實許多傑出人物身後,都不可避免這樣的不幸,後世之人在不同語境裡對於前人思想的挪用,都可能招致誤讀和錯思。孔子學說後來的命運如此。而每朝每代的讀書人都有與世風不同者出,來捍衛孔子真意,可惜,這樣的聲音一直是微弱的。

魯迅覺得,孔子的命運,恰因為統治者的吹捧,才開始發生變化。而他的思想不能真傳,也是必然的了。歷代思想家,凡有出息者,都不以孔子是非為是非,而是學會了孔子的觀察事物的方法。得其神而棄其意。總體看來,魯迅是孔子的背叛者,但我們細細體味,他們的境界,都有相似的地方,只是方向感不同,不易被人看到。

用文化史的角度看魯迅與孔子,不能不說有相似的地方,比如責任感,利他的意識,比如在誘惑面前不失精神獨立的品格。他們對待青年和成人不同的態度,在亂世裡對於民生的關注,都有溫暖的色澤在流溢著。重要的是,他們都承認人的有限性,不認為自己是先天知之,那種不倦學習的態度,實在是可親可愛的。孔子系統整理了古老的歷史文獻與文學文獻,魯迅的輯校古籍也是功夫不淺的。在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方面,魯迅所做甚多,視野向四方洞開著。我們看他們的弟子回憶自己的老師的文字,都有神聖的樣子,其溫和、有趣,充滿智慧的形象,在詞語裡飄然而至。毛澤東說孔子是古代的聖人,魯迅是現代的聖人,總還是一家之說的。

遙想孔老夫子周遊列國的樣子,看出他的胸懷和抱負。在四面的敵意與不解中,持理想之幡而行,孤獨裡的美的力量,後人思之而不能不生感動之情。那雖然說服人主,不過是為了統治的高明。在那個時代,讀書人能做的還有什麼?選擇的空間是有限的。到了魯迅這個年代,個人主義出現,既有個性,又帶大愛之心而利他者,都有了存在的可能。他晚年在病中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魯迅全集》六卷,62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與孔子的境界何差上下?

孔子學說,以仁為核心,魯迅則以人為核心。孔子欣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魯迅則說“人各有己”“自他兩利”。孔子希望靠官而治理天下,魯迅注重民魂。這些都有差異,甚或反對的地方居多。但是,他們各自在自己的天地間,建立了一種精神的可能,道德律與社會夢想都散見一二。從孔老夫子到魯迅,乃古老帝國文化演進成現代文化的過程。他們各自堅韌地恪守在思想的舞臺上,與各類反對派對峙。在複雜的環境裡,以智慧的表達,豐富了思想的空間。所不同者,前者影響了社會制度與文明的路向,後者則為知識分子的精神成長,提供了新的精神養分。

其實,魯迅與孔子的最大接近點,是在一個價值失範的年代,選擇了與流行文化不同的路徑。不以世俗的是非為是非,都是逆風潮而動的人物,且在自己的選擇裡,摸索出精神存在的另一種可能。馬一浮在《爾雅臺答問》裡強調,孔子的偉大,是與俗學的距離感的清楚。這也可作為理解魯迅人生境界的參考:

向外求知,是謂俗學。不明心性,是為俗儒。昧於經術,是謂俗吏。隨順習氣,是謂俗人。孔子曰:“鄉原,德之棄也。”彼其奄然媚於世者,俗之所喜,彼亦喜之,俗之所非,彼亦非之,自心全無主宰,唯俗是從而已。人必先能拔俗,而後可入於道。免於為鄉原,然後可以為君子。(24《馬一浮集》第一卷,551頁,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我們讀《論語》與《魯迅全集》,感動於中的,恰是超俗的人間情懷與思想境界。他們在滾滾紅塵裡,不失固有之本色,不因苦而退,不以樂而休,恰如顧亭林所云“行己有恥”“博學於文”。我們除了讚佩,還是讚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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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押被捕學生的監獄。攝影:西德尼·戴維德·甘博

8

我一直覺得,討論魯迅與孔子的話題,倘以彼此的差異性來批判是非,可能不符合文化研究的一般規律。不錯,魯迅是非儒反孔的思想者,但我們把他們放在思想史的長河看,其思維方式、邏輯過程、人格特徵,真的有一種歷史的連貫性。中國文化在發展中,許多的思想變了,但也有不變的基因。他們給我們留下的遺產,可以透出某些信息。

在思維方式上,孔子與魯迅都不是以單一視角審視問題的人。他們討論問題的方式有相當的分寸,而且善於避開詞語的侷限,將事物的多樣性、複雜性昭示出來。孔子討論德、勇、仁的時候說:“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論語·憲問》)這裡的層次感和內在性的劃分,是對事物與人的本性的多維的凝視,乃複雜人生的哲學化的表達。魯迅在講到名人與名言的時候說:“我們的知識很有限,誰都願意聽聽名人的指點,但這時就來了一個問題:聽博識家的話好,還是聽專門家的話好呢?解答似乎很容易:都好。自然都好;但我由歷聽了兩家的種種指點以後,卻覺得必須有相當的警戒。因為是:博識家的話多淺,專門家的話多悖的。”(《魯迅全集》六卷,37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我們看他們讀人之深,都非後來的儒生可比。因為所說的人與事,都是被證明過的。

《論語》裡的箴言,處處有閃光之處。“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論語·衛靈公》)這裡的大小之辨,有主奴文化的痕跡,但思路的特別,還是有啟發之處的。魯迅言及大與小,也是存在互證互應的句子:“講小道理,或沒道理,而又不是長篇的,才可謂之小品。至於有骨力的文章,恐不如謂之‘短文’,短當然不及長,寥寥幾句,也說不盡森羅萬象,然而它並不‘小’。”(《魯迅全集》六卷,43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孔子的表述為有技巧的藝術,思想不為俗套所累。魯迅在辭章裡對習慣思維的挑戰,不是也比比皆是麼?

孔子在學生面前,有一種迷人的力量。他謙遜的樣子,來自一種本色。“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論語·子罕》)魯迅在回答青年人自己的能力時,也說過類似的話,即自己不能做學生的導師。因為自己連路怎麼走都不知道,怎麼給大家做導師呢?言及天才的時候,說自己哪有什麼天才,只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用來工作而已。

承認自己的有限,孔子便“不語怪、力、亂、神”“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孔子是在一個特定的時空裡來思考人間問題,自然表現出一種秩序感。天地、萬物與人,都在一個秩序裡。這對後來的儒家道德觀與社會觀的影響甚巨,深廣之處與瑕疵也盡在這裡。魯迅是有著向秩序挑戰的衝動的。他看到了秩序裡的虛妄,往往在凌亂、死滅、叢葬裡發現人間被遺忘的本真。就小說理念而言,他覺得怪、力、亂、神倒有詩意的折光,從此可以敲開進入精神神秘之門的窗口。孔子的詩學造就了儒家敦厚、濟世的傳統,魯迅的詩學則誕生了現代藝術的真魂,境界大開,已不復舊儒的暮氣。中國文化的教化意識到個人主義意識,兩個人達到的深度,都具有哲學上的不朽的意義。

宋明以來,中國讀書人一直想在傳統中尋找突破俗儒之路的途徑。黃梨洲、王船山、顧亭林都有不俗之見。他們以自己的學識補充了孔子學說的諸多不足,人格亦有耀人之處。但在儒學的格局裡,不太易改變儒學的基本框架。牟宗三在對比儒家思想與西方思想時,已經看到儒學內在的問題。凡清醒於此者,都知道儒學不變的不可能。與新儒家不同,魯迅是在中國的邊緣思想和西方反近代性的資源裡,找到新文化的途徑。在混亂與痛苦中所表現的堅韌與純粹性,是不亞於中國古代的聖賢的,而且更帶著人本的力量。

孔子在動盪的時代,尋找著個體與世界的和諧之陣,以暖意照亮著世界。他在不得志中表達的闊達胸懷,以及高潔的操守,乃儒學裡迷人之所。魯迅在黑暗的時期,建立的是受難者解放的精神燈塔,在無路可走的地方,如何有自己的精神秩序,與受難者同呼吸、共命運的選擇。孔子告訴我們的不多,倒是魯迅以不畏的精神反抗虛妄與苦難,在否定自我中,確立了人間的正道。孔子希望克己復禮,以一種節制的方式進入太平之世,魯迅則有奔跑的衝動,在抗爭裡,獨戰群魔,其英雄氣概何人抵之?一個失敗的民族新生的時候,魯迅的選擇是底層人新生的第一步,在沒有獲得平等、自由的時候,孔子的中庸、仁義之思,尚無存放之所。魯迅在儒學最為暗淡的時期,以神思與智慧,發千古難見之音,道出人間的隱秘,且與改良人生相伴,在精神的價值上,改變了中國文化的方向,亦可以聖人視之。那境界,恰如司馬遷對孔子的評價,與日月爭輝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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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鬱先生部分魯迅相關著作。

孫鬱,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魯迅與周作人》《張中行別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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