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她痴了,瘋了,他也要不惜一切代價把她留在身邊。

楔子

天與地,乃是一片厚重凝遠的沉寂。

這悠悠沉沉的往事隨暮鼓聲響起。

夜河之中,有我為恪哥哥所放的千盞蓮燈。

蓮花千盞,一盞一華年——

皆是生於斯長於斯的我們,再也回不去的少年了。

【一】

“公主。”

長夜悽清,從夢中驚醒,是羅裙拂地的窸窣聲。

阿寺恭順仍同當年。

她就這樣跪坐在我的長榻之下,烏黑如綢緞般的長髮鋪洩於地,赤著足,秉著一隻宮燈,幽紅的燭暈照著殿中昏暗寂靜的一切,無言如同我與她之間。

“公主夜驚了嗎?”

“我是哪門子公主?”嘲笑道,我問她,“現在幾更天了?”

“四更剛過,公主不若再睡一會兒。”阿寺憂心忡忡地望著我。

從她那雙微微透著碧色的眸子中,我知道,近來李乾照定然又賜死了一大批宮人,自高祖年中,朝臣照例五更早起,身著官袍,手提長燈,魚貫入宮門參奏。皇帝起得更早一些,五更不到便要更衣沐浴,含香洗漱。

從窗外望去,天暗沉沉的,如在夜半。

因為冷清,甚至連鳥雀也不在太平宮的樹枝上停歇、啼鳴。

想來這九重宮闕之中,我是起得最早的一個。

寂寞之餘,不由得猜想李乾照此刻在做些什麼,定然是擁著波斯新貢的美人,酣然輕眠中。年輕皇帝的荒淫,恐怕是當初一再推他上位的朝臣們也未想到的。父皇若是在世,親眼看到自己猶豫再三才選定的、一向沉穩恭敬的嫡長子乾,會在他死後罷黜了三朝元老,血洗朝臣,不知將作何感想。

想象著那人睡著的模樣,我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想法,若是此刻混入文華殿中,袖中藏刀,是不是能將李乾照一刀刺斃。

又或者,被大內的禁衛一把按在地上刺斃的那人,會是我。

“公主,公主。”阿寺輕聲喚著我。

我笑她:“你該像她們一般,叫我‘瑤宮人’。”

阿寺的眼中又浮現出那誠惶誠恐的神色。

“不。”她低著頭,眼中含淚,似乎想起了太宗年間我的榮寵無雙,與而今的悽慘冷淡相比,使人絕望而啞口無言,“公主是太宗皇帝的掌上明珠,是阿寺一輩子的公主。”

“噓,小聲點。”我湊到她耳邊,“小心讓高力番聽見了,說給李乾照聽。他定然叫人割下你的舌頭。”

高力番是李乾照年少時便跟隨左右的心腹,被撥來太平宮掌管這裡的一切。太平宮曾經裡三層外三層封上的不見天日的木板,便是他命人釘上的。拴在我腳上的鎖鏈,也是他命人焊的。

甚至,當初逼走吳王恪的詭計,也是他所出。

後來,木板被人一條條地拆下,鎖鏈也被弄斷,吳王恪並沒有死,他的一切陰謀,都被我一樣樣拆穿。我們保持著不動聲色的對峙,在他背後,是那個最大的主使,喪心病狂的李乾照。

阿寺顯然被我的話嚇到,碧眸含淚閉上,不再多言。

我微笑著接過她手中的宮燈,提得高一些,凝神專心地望著那跳躍的紅焰。

燭暈似湖波般,一圈圈地擴散開。

這溫暖的湖光中,一切淒冷的擺設,似乎漸漸在變樣。

又回到了貞治三十五年的樣子。

【二】

那時是貞治三十五年。

那年太液池中的春波,仍倒映著垂柳的柔姿,而非一派肅殺之氣。春和景明,雀鳴鯉躍。傍晚時分身穿高腰襦裙的宮人們,腳系鈴鐺,在一片清脆的鈴聲中,提著宮燈,魚貫而過長橋。遠處的十二玉欄,燈火輝煌。

那時,我的父親是萬人之上的太宗皇帝。

那一年我九歲,吳王恪十一歲,李乾照也只比我們大兩歲,他十三歲。

母親大人統共生了三個孩子,大哥李修,二哥李乾照,還有就是我——太宗皇帝最疼愛的女兒李伏瑤。

至於吳王恪,他是另一位嬪人所生的孩子。

那嬪人生得極美,美得勝過了我的母后。

吳王恪繼承了他母親的美貌。我從沒見過生得這樣好看的少年,眉毛平直,鼻樑挺拔,眼角微挑,眼皮又深又寬,真如從畫中走出一般。更何況,這少年還是我三哥。

我時常跑去找吳王恪玩。每次去,他不是在習書,就是在練習射箭。有一回我叫他教我騎射,他怎麼也不答應,逼急了,就吐出一句:“好好的小姑娘,學什麼射箭?”我氣得不想再理他了。

結果隔了幾天,阿寺便急匆匆地跑來對我說:“吳王殿下來了。”

他當真來了,錦白長袍,玉冠碧帶,眉宇間挺拔俊美,一路走來,捧香的宮人為之側目。其實他進來那一刻,我便決定原諒他了。

只是想起前幾日他瞧不起我的那種神色,心中負氣,仍然背過身去,睡在小榻上,悶悶地出聲:“你來做什麼?我才不要見你。”

“哦,伏瑤不願見我。”他故作憂慮地長嘆一聲,才說,“那我也不必把那張親手做的小弓送給她了吧?”

什麼!他親手做的小弓!

我一下子坐起身:“在哪兒?在哪兒?”

他笑眯眯地遞給我。果然是小弓,比他使的那張還要小上半臂。弓把包裹著一層厚厚的牛皮,握著極舒服。拉了幾下弦,柔而有韌,錚錚作響。我開心地一把抱住他,幾乎要將他兜進我的小榻。

“三哥,你真好!”

“慢點,慢點!”他叫起來,“你快把我的脖子給扯斷了。”

我們倆正打鬧著,四周忽然奇異地安靜了下來。

吳王恪最先發現不對,飛快地站起身,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的紅暈:“太子殿下。”

我終於瞧見一直站在角落,那不知什麼時候不聲不響出現的李乾照。雖然我們倆是同胞兄妹,但我天生討厭這陰森森的少年。其實他也生得很美,只是不同於吳王恪,他的美帶著一種女子的陰柔,讓人想起那些在陰冷的宮殿角落長年盤伏的蛇。

“三弟,伏瑤。”他面無表情地叫著我們倆的名字。

我滿不在乎地問:“什麼事?”

“伏瑤,今夜母后在殿中叫上了大哥、你與我,兄妹三人一同吃飯。”

“我知道了。”

“此刻天色已晚,不如一同過去。”他說著,眼睛仍盯著我的臉,令我覺得有一絲不自在。

“不,我要和恪哥哥再說一會兒話。”

“伏瑤。”這次吳王恪也出聲了,柔聲勸我,“聽太子的話。”

“我就不!”

李乾照深吸一口氣,看樣子是有些怒意。

然而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吳王恪開口:“那麼,不如讓伏瑤再和我說一會兒話吧,待會兒我送她過去。”

李乾照此前一直垂著眼,聽到這話時,才驀然向我們倆掃來一眼:“好啊,有勞吳王了。”

李乾照走後,吳王恪才對我說:“你方才不該對他那樣。”

“太子放蕩不羈,驕奢淫逸,對誰都一副陰陽怪氣的模樣,我就是不喜歡他。”

“他畢竟是你的哥哥。”

“你也是我的哥哥呀。”說著,我笑嘻嘻地親了他一口。

吳王恪無奈地看著我把玩著小弓,不再多說。

就算是她痴了,瘋了,他也要不惜一切代價把她留在身邊。

【三】

李恪送我的那把小弓,此後一直被我珍藏著。

儘管十四歲後,我央求著父皇,也略學了些騎射,有了數不盡的好弓珍箭。然而那把弓卻被我讓阿寺小心地珍藏於碧寶匣中,閒來無事,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在他送我小弓的隔天便聽宮人說,吳王恪為了做這把小弓,把手心都磨破了。割據、裹牛皮、上弦,事必躬親。

這使我再也坐不住,沒等他們下學,就跑進了皇子們讀書的國子監。

豈料迎頭就撞上了一人。

我被磕得腦袋生疼,而那人也往後踉蹌了一步,才勉強站穩。

“伏瑤?”冷冰冰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又是李乾照。

我扒開他,想往裡闖,卻被他伸手撈住,提小雞似的提了起來:“你想幹什麼?”

“放開我!”我瞪他,“我要找恪哥哥。”

“你的恪哥哥正被罰著呢。”他幸災樂禍地說。

“放開我!”我惡狠狠地重複。

他也較真兒了:“不放,又怎樣?”

“不放……”我輕輕一笑,張大口就往他的胳膊上咬去。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放手,趁這空當我已經跑了進去。

吳王恪見了我,神色很驚異,提住筆:“伏瑤,你怎麼上這兒來了?”

“太傅罰你抄書?”

我隨手抓起他在寫的紙,滿滿的全是“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氣得大叫:“狗屁!狗屁!”

“我近來未交功課,不怪太傅,全是我自找的。”

可是我的心都疼了起來:“你不交功課,還不是因為手心受了傷,沒法寫字。”

那天他送我小弓時,我實在太開心,甚至沒注意到他微笑時一直緊攥著藏在身後的手。這時把他的手牽來,在午後的陽光中仔細地瞧著,掌心大約上了藥,仍是一片傷痕。手背和指腹上都有上弦時不慎割傷的痕跡。

“吧嗒”一聲,眼淚就掉在他的手上。

“伏瑤怎麼哭了?”少年溫暖明亮的面容,在陽光中無比美好。

他這一笑,我的眼淚更加忍不住,像斷了線的珍珠“吧嗒吧嗒”就掉在了他的手上、衣上。吳王恪終於慌了,伸手替我輕輕拭淚:“伏瑤不哭。”

我趁機把他抄寫的那幾張紙全揉成一團,撕成無數碎片:“不抄了!”說著,拉住他的手,“走,我替你整治那個不講理的老頭兒。”

【四】

太傅玄房每日來國子監上課後,必定會往父皇殿中去,宮人們總會事先烹上一盅清咳的香茶。

我準備偷偷溜進茶房中,在那盅香茶裡放一包胡椒粉。

當我輕手輕腳地準備做事時,正碰上李乾照,我驚得睜大眼,僵在原地一動不動,是此生此世從未有過的乖巧聽話。

李乾照也是一愣,只那麼微微一怔,順勢便放下了才掀開的簾子,轉身擋住了托盤的宮

人。他穿一身湖青色的衣衫,玉帶金扣之下,袍角翻飛,如同煦春中無限漾開的湖水。

我一邊飛快地動著手,一邊聽著隱約傳來的李乾照與宮人的對話聲。

他的聲音真是前所未有的好聽。

那天房老頭兒像往常一樣,咳了咳,準備和父皇講話。

父皇也客氣地請他吃茶。

他抬起茶盅,毫不猶豫地飲下一大口。

然後,在眾人的視線中,“噗”的一聲把茶全數嗆出,還濺溼了父皇的衣裳。

父皇也嚇了一跳,正待問他怎麼回事。

玄房自個兒就跳了起來,張大嘴巴,圍著宮殿繞圈,一邊高喊:“辣!辣!”

我躲在垂帳後拼命地捂住嘴,卻還是笑出了聲。

玄房走後,父皇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一把扯開帷帳,他瞪著我:“伏瑤!”

我才不怕他兇巴巴的神色呢,小嘴一撇,就要哭出聲來。

一旁的吳王恪忙說:“父……”

他只說了一個字便被我打斷,我脆生生地向父皇求饒:“饒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誰叫太傅一味偏心,從來只罰三哥。”

父皇鐵青的臉色漸漸迴轉,倒像知道了什麼,望了一眼低著頭的吳王恪,又望了一眼瞪著他的我,最終長嘆一聲,拂袖而去。後來李恪對我說:“伏瑤,也就是你,天底下什麼禍都敢闖,父皇當真是疼你。”

【五】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安分老實極了。

偶爾與李乾照在皇后殿中相見,問答之間亦十分乖巧。

皇后母親微笑著牽過我們的手,這情景是她最期盼見到的。出了殿中,李乾照的腳步走得很快,似乎根本與我無話可說。

他走得越快,我便跟得越快。

終於,他緩緩地停住腳步,轉身瞧著我。

那立定的姿態和翻飛的輕袍,是儲君才有的模樣。他的笑中帶著高傲和嘲諷:“怎麼不去做三弟的小尾巴了?”

真是叫人氣噎,我答:“那天的事,謝謝你。”

“若要謝我,可謝之處多了去了。”他不屑一笑,眼神全然不像在望著一母同胞的妹妹,這使我又生氣起來。“李乾照!”

三哥曾對我說,這世上沒有不疼愛妹妹的哥哥,所以無論他為我做小弓割傷了手指,還是承擔了捉弄房夫子的懲罰,都是理所應當的。

三哥與我並非一母所出,尚能如此。

所以我不曉得李乾照為什麼總是與我作對。

只記得我們最初反目,乃是為了三哥的一隻風箏。是幼年時的事了,三哥為我紮了只風箏,我歡喜得不得了,牽著繩帶它滿宮跑。風箏飄到了他的東宮,他便命人用剪子剪斷了繩子。直到父皇見了抱著破風箏一路哭的我,將他狠狠訓斥一頓。

這樣算來,這樑子也結得夠久了。

我想,我終歸是他的妹妹。不管他喜不喜歡,千秋萬世之後的青史之上,李乾照與公主伏瑤的名字乃是永遠的兄妹。

想必他也是這樣想的,竟是淡淡一哂,主動問起我:“今年的春獵,你可要去?”

高祖有訓,女子未滿十六不得行獵。我十四歲得蒙訓練騎射,已是父皇偏心了。十六歲,還有整整一年呢。

我聽得登時把小耳朵豎起:“二哥可有辦法?”

我們之間,從來直呼姓名,甚少有這樣客氣的時候。我曉得這個稱呼是會叫他高興的。果然,李乾照微笑道:“當然。”

他做事滴水不漏,連同僕童的一身裝扮也替我備好了。來送衣的東宮寺人喋喋不休:“這是公主的箭囊,這是系褲腿的繩帶,這是護手的指套……”

我聽得登時頭大:“這個李乾照,怎麼婆婆媽媽的。”

那寺人果然閉了嘴,卻還記得遞上一個小包袱:“這是殿下為公主準備的小箭。”我接過箭仔細看,尾羽之上皆刻著一個小小的乾字。想必是東宮的私物了。等到了大行春獵這日,接應的人將我悄悄帶入了東宮的羽衛隊中。

我把頭髮束起,顯得一張臉小巧玲瓏。

穿過重重的人群,李乾照一身獵裝高高地坐在馬上,竟然一眼就認出了我。一聲哨響過後,幾隊王公大臣都紛紛策馬出圍。我和羽衛隊們也隨著李乾照的方向放馬奔去。

不知是否因我的馬術不濟,很快地,我就追不上大隊伍了。

楊林之中,四處都是蒼茫的樹木。

茫然四顧之中,腰身忽然被一條鞭子有力地一捲,整個人似是騰空而起。

我驚得閉上眼,腦袋一片空白。

誰知,倏然間,卻落入一個穩穩當當的懷抱裡。

就算是她痴了,瘋了,他也要不惜一切代價把她留在身邊。

【六】

少年的手指冰冷又修長,拂過我的唇,我的眉毛,我的耳朵。

漸漸地,對方竟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順著我的頸子一下接一下地啄吻下來。我的雙臂被他牢牢禁錮著,根本掙扎不開。可那金甲的獵裝,熟悉的涎香味,都使我的大腦轟然一聲,失去了任何思索之力。

我狠狠地掙開他,想要順著馬背滾落下去。

他一鬆手,竟是比我還快地跌落在地,我的身子正好重重地砸在他的身上。李乾照順勢抱著我,纏滾在草叢之中。

鋪天蓋地都是他的氣息。他的圍勢是如此堅決。

驚懼之中,我恍惚生出了一種終此一生也逃不出他手掌的幻覺。我想叫恪哥哥,卻被他堵住了嘴,淚水順著兩頰不住地流。

猛然之中,只聽箭破皮肉的“嘶”的一聲。

李乾照終於停住了動作,一隻手仍舊緊緊攥著我的下頷,一隻手卻捂住了自己正流血的心窩。他的手上全都是血,就著血撫摸著我的臉:“伏瑤,二哥不好嗎?”

我嚇得屏住呼吸,不知要做何反應。

他喃喃:“二哥,二哥喜歡你喜歡得緊。”

我想李乾照一定是瘋了,他都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

他的神情分明是病態的:“等將來二哥得了大統,便娶你做皇后。你可願做二哥的皇后?”我終於“啊”的一聲大叫起來,死命地掙開他,跌坐得遠遠的。

如同他是一個已經喪心病狂的魔鬼,如同他是這世上最骯髒的東西。

“恪哥哥?恪哥哥?”我環顧四周,大叫著。

這空當他已回過神,冷笑一聲:“我一心只喜歡你,你卻要找你的李恪?李恪有什麼好,他的生母和你的母親,不過是一樣的貨色。”

他的話使我停止了哆嗦。

現在想來,李乾照的微笑裡,永遠藏著一種懶淡的嘲弄,似乎將所有人都玩弄在手掌心之中。這是多年來我所厭惡他的最根本的原因。

東宮為天下儲君,行獵遇傷,是頭等大事。

我的失寵由此而起,父皇在盛怒中扇了我一個耳光。

這巴掌打在臉上脆生生地響,我的淚水立刻在眼眶裡打轉:“我……”

站在一旁的吳王恪急得緊緊抓住父皇的手,大喊:“父皇,您打我吧。是孩兒的錯,孩兒沒看好伏瑤!”

這話使得父皇終於轉眼專注地凝視於他。李恪的手捂著我的嘴。我的唇貼著他的掌心,感覺到一片冷汗。他把我架走,一直走了好遠,連那太平殿前石燈中的燭光,也變得遙遠而朦朧,我們才停步。

“三哥。”

“伏瑤,三哥恐怕要去很遠的地方了。”吳王恪開口,眼神溫煦卻沒有傷悲。

我追問:“還會回來嗎?”

吳王恪點點頭,“嗯”了一聲。他伸手拂著我的亂髮,這樣說:“恪哥哥發誓,不會讓你等太久。”

【七】

“在想什麼?”

天色微白的黎明中,銅漏聲不絕於耳。

李乾照的聲音從背後幽幽響起時,我正呆呆地坐在皇極殿的臺階上。

轉過頭,他的臉在光影中比鬼還駭人。

“怎麼偷偷溜出了太平殿?”他問。

我不答,他倒也不生氣,只是一哂:“看來阿寺這般不得力,連一個人也看不住,要來何用?”

“不許你對阿寺動手。”我渾身顫抖。

李乾照握住我伸來的手指,一根根強行合攏於他的手掌中,臉上的冷笑不變:“伏瑤,你竟為了一個胡奴那手指著當今天子?”

“呸。”我唾他一口,“你算哪門子天子。”

他眯起眼,靜靜地瞧著我,似乎在等著我說下去。我知道不該說,卻仍忍不住刻薄地說道:“你無能,無賢,更無德。你不過仗著東宮所生,享受了理所應當的榮華富貴……”

李承乾微笑道:“可那不也是你的母親嗎,伏瑤?”

他的話令我噎住。長隆皇后待我那麼好,她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女子。見我呆然不語,李乾照又是一哂:“哦,我忘了,你的親生母親,分明是一個人儘可夫的女子。”

我氣得渾身發顫。

“怎麼,可說錯了?”李乾照撫摸著我的臉頰,“若不是為此,你和吳王恪,怎麼會如此臭味相投?”

我下意識地捂住耳朵,不想聽他的胡言亂語。李乾照的嘲諷卻彷彿入魔般鑽入了我的耳裡:“李家天下這是怎麼了,太子睡了自己的妹妹,妹妹又愛著異母的三哥。若是父皇地下有知,會不會氣得目眥盡裂?”他一面喃喃,一面低頭啄吻下來。我竭力想要掙開他,那在心間藏了許久的名字,終於再也忍不住地喊出口:“恪哥哥,恪哥哥。”

恍惚之中,耳邊只聽一聲冷笑:“吳王恪謀逆,早已在開乾元年被斬首。當時你正坐在刑場正中,你都不記得了?”

這句話如滾雷一般,轟然落在我的耳邊。

我被驚得失了三魂七魄,真是什麼也記不得了。只由得他輕輕地順著脖頸吻下去。

開乾元年……那時我分明收到他的飛鴿傳書。

三哥說他馬上要回京了,他要自南邊夾江北上,運河邊上的楊花開了,這季節紛揚如雪,幾千只商船重重密密地系在岸口,那場景真是壯觀。

他說,長安城裡吃的茶,女孩兒們買的胭脂,都是從南邊運來的。如果有一天,運河被封住了,那麼長安城一天也維持不下去。

他還說……伏瑤,有一天三哥會帶你到南方,去浩浩蕩蕩的運河邊看春天的楊花。

【八】

我知道,吳王恪沒有死。

我的三哥,我的恪,一定還活著。

我避開李乾照偷偷放出的信鴿,爪上的字條每一回都被人解下。那隻信鴿是吳王恪自幼養給我的,它從不在陌生人手中停留,即便是吳王恪最信任的親信。

我不知道李恪究竟在哪裡,也許是寄居在南方某個灰瓦白牆的人家,也許是遠走到了邊陲,又也許他根本身在長安,只是秘密蟄伏著。

每一次我的信鴿都會飛出去好久,直到我絕望得以為它不會再回來了,它才重新停落在太平殿的簷前。

我喜歡吳王恪,這聽上去似乎是個秘密。

可是無論李乾照、高力番,還是阿寺,他們的心裡都一清二楚。

我此次擅自出殿的事,似乎惹得李乾照震怒。他甚至不顧我的冷嘲熱諷,再次囚禁了我。

這期間下了一場大雪,下過雪的京都更冷了。阿寺為我送來飯食時,我正穿著一身單衣,光著腳跑到殿前看雪。

“砰!”手裡的食盒應聲而落,阿寺慌忙地跑到我面前跪下,“公主,公主。”

我不搭理她,只是一味靜靜地看著漫天大雪,喃喃:“這種天氣,運河邊的楊樹一定結滿了冰花,不曉得三哥會不會覺得冷呢?”

“公主……”她哽咽著,伏倒在我的腳邊。

我只覺得奇怪:“阿寺,是誰欺負了你,你怎麼哭了?”

阿寺那碧色的眸裡凝滿了淚光,看著我,彷彿在看著一個陌生人:“公主,您快把斗篷披上吧。”

“不,我不披斗篷。”我推開她,“我要去找恪哥哥。”

“公主,公主……您怎麼又犯病了,三殿下他早就已經……”阿寺忽然捂住嘴,彷彿透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般。我蹲下身,赤裸的腳踩在大殿金磚上,凍得麻木生冷:“你說什麼?恪哥哥他怎麼了?”

“砰”的一聲,頸上一疼,被那巨大的疼痛所襲擊,我一下子虛軟無力地倒地。昏倒前模糊的余光中只瞥見那一襲華貴的龍紋長袍。

就算是她痴了,瘋了,他也要不惜一切代價把她留在身邊。

【九】

“由著她吧,就由著她這樣吧。”

昏睡中,是誰在長廊上的那輕聲一跪,聲音這樣熟悉。

是……高力番嗎?

他的聲音為什麼帶著飲泣,又究竟在和誰說話。

“殿下,老奴求您了。您不能為了一個不明不白的孽種,喪了心,著了魔。後宮中多少佳人麗媛等著您的寵幸,等著給李家天下延續香火。您就由著她去吧,您累了,她也累了,所有人都累了。”

似乎有人長久地沉默著,不出聲。

高力番便又苦苦哀求:“縱使她並非您的親生妹妹,可您知道她的母親是誰?她的母親是曾經迷惑了先帝的巫女,她是巫女與侍衛偷情生下的孩子,是這個後宮永遠不能說的秘密。當初她發了瘋似的為了那逆賊李恪,不惜接應叛亂,您就不該留下她。”

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我一點兒也聽不懂。

我的恪哥哥……什麼是叛亂,哪裡來的叛亂?

那人仍舊沉默著。

砰!砰!

一下又一下的磕頭。

金碧輝煌的殿磚上,似乎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那磕頭聲彷彿永遠也不會停似的,一下又一下。

“夠了。”終於,那人出聲阻止,聲音確是淡淡的,彷彿壓抑著某種最深最烈的情感,“高力番,你讓朕要學父皇,學他那樣果決,一把火燒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朕做不到。”

“朕不能眼睜睜瞧著她死。”

“哪怕她殘了、瞎了、瘋了,變成了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哪怕她心裡一直記著那個被砍頭的三哥;哪怕……她心裡恨我。”

“朕只要能天天見著她,知道她活著,還在朕的身邊,足矣。”

“她是朕……是朕唯一的念想。”

【十】

燭暈似湖波般,一圈圈地擴散開。

這溫暖的湖光中,一切淒冷的擺設,似乎漸漸在變樣。

阿寺悽切的眼神重新映入我的眼中,我微微睜開眼,她冰涼的手已覆在我的額頭上。“公主,公主您醒了?”

“我這是怎麼啦,阿寺?”我微笑著問她。

阿寺不說話,只是淚水漣漣。

“是不是李乾照那逆賊,又喚人給你動刑欺負你?”我急了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阿寺卻向我含淚一笑:“不是,公主,阿寺好得很。”

“那麼,給我倒杯水吧。”我笑著。

阿寺應聲而起,空蕩的寢殿內又只剩我一人。昏黃的燭光在垂帳上,無限寂寞。彷彿是做了一個長夢,頭疼得很,卻連夢中的一絲一毫也再想不起。

我就著阿寺端來的瓷盅飲水時,遙遠的宮角卻傳來喧鬧的絲竹歌舞。

這三千深深宮闕,不知是何處在熱鬧著。

“怎麼有人在吹喜樂?”我問。

“哦,那是殿下新娶的宮妃。”

“不是上回那個波斯美人嗎?”

“不,這是新羅進獻的仕宦之女。”阿寺說。

我走到窗邊,望著一望無際的夜,天邊懸著一輪明月。月亮那樣園,而我只是心中寡淡:“奇怪,恪哥哥的信怎麼還沒到。他答應過我的,每到月圓的時候,就會給我來信報平安。”

身後拿著燭臺的阿寺卻是再也忍不住,手上一抖,燭淚點滴落在了衣上。

燭臺上的燈花結得極大。

​尾聲

倌宸宮中一片硃紅,紅得瀲灩,只覺令人睜不開眼。

新進的女嬪朴正熙一直低著頭,面色羞紅地等待著天朝最至高無上的君主臨幸。這君主十分年輕,生得好看,飛揚的眉角好似斜插入鬢。

她看了又看,卻不見對方有動靜。

終於踏入殿中,那人只是頓了頓腳步,便喃喃:“月亮又圓了?”

“嗯?”

“樸嬪。”那人的聲音極是溫和,“來幫朕研墨。”

朴正熙只好走上前,鋪開的潔白宣紙,上好的松煙墨,那人就著一室的瀲灩燭光,慢慢地寫著一封長信。

不知寫了多久,倌宸宮中的銅漏又滴了多久。

他才收起筆,似是漫不經心:“聽聞樸嬪未有中原名字?”

朴正熙道:“是。”

“那麼,就叫慕瑤吧。”他隨口說。

“嘩啦”一聲,推開的窗中,那白鴿腳下繫著這人所寫的手書,長翅一振,飛入無窮無盡的黑夜。

它要飛到哪裡呢?

在這幽深寂靜的長夜,是否也有如這倌宸宮般的一地淒冷燭光?

一直靜靜望著白鴿的樸嬪忽然出了神。

雖然是來自新羅小國,卻因為生長於仕宦之家,而從小熟讀中文的樸嬪,只是望著年輕君王漾著一汪前所未有的溫柔的眼角,安靜地微笑著。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一瞥中,早已發覺了那手書上所寫的字。

“楊花一夢冷,思慕到如今。伏瑤,三哥安好。”

慕瑤,慕瑤。

這九重宮闕中,曾經埋葬了多少濃烈與痴狂。

而今只餘一地燭光盪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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