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捧碗串门

乡下人吃饭都喜欢凑个热闹,灵巧的筷子快速从桌上盘子里夹起爱吃的菜往饭碗上一堆,迈过门槛几步跨到邻居家里,这才开始了正式用餐。

不知从哪个年月起,那里的人们就有了坐巷子的习惯。一到吃饭时间,巷子里人聚碗响,我们一贯称之为“捧碗”。

里下河捧碗串门


清晨,太阳还未从云层里眯开眼,巷子里早已是热热闹闹的一番景致。人人手里都捧一只碗,在巷子里稀稀疏疏坐着拉家常,那悠闲的神情,使人一下子联想到城里某家小面馆里喝着早茶的老头儿。

这里既没有规定你坐哪里他坐哪里,也没有规定东墙边要坐几个西墙边要坐几个。什么时候来了都可以坐,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大多数人图个凉快,喜欢屁股贴着泥土砖头。讲究体面生怕弄脏了衣服的,会带张小爬爬凳,面前若是再摆一个咸碗,低下身子搛菜时就显得有些费劲,屁股撅得高高的,看上去就像一只将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里下河捧碗串门

也有捧只碗站着的,他们大都是从另外一个巷子过来,巷子头一边站一个,两根柱子似地伫立着,叫人觉得老不自在。

从家里出来,大家会特意在碗里摆一份“特色菜”。有人刚腌了瓜子或是咸鸭蛋,来就分些给你尝尝给他尝尝,其实也没多少,但被分到的那人便会一边让着一边连声客气地说“够了,够了”。中午看到哪家老太太喝着半馊的粥,会同时有几家责令她把剩粥倒进猪食槽,再到锅上自己动手盛饭吃。

久而久之,捧碗成了那里的习俗。人们习惯了每顿茶饭都出去吃,仿佛这顿饭不捧出来就吃不出应有的味道,吃得不称心。

父亲捧碗的瘾很大,起早到田里喷完农药后,上班已进入倒计时,从厨房里盛粥出来人还没进堂屋影子就没了。母亲刚在屋里责怪父亲“上班不知天时”,那喝粥的声音也转眼追到巷子里了。我一个人在桌上孤零零的熬不住寂寞,也跟在他们后面学会了捧碗。去看一看哪家有好吃的菜,听一听他们聊着的那些新鲜事。

其实并没什么可聊的,无非是些“棉花农药喷多了”“稻田又要打水了”之类,偶尔也聊起昨晚电视剧情的。此时,若是突然冒出一句“郭家堡某某媳妇喝药水死了”,那些各自聊着的便立即打住,纷纷参与到新闻话题的讨论中来。

除去冬天、起风下雨等恶劣天气,巷子里都要照常热闹的。要是一顿饭吃完,还不见哪家派出一个代表出来,那可是要遭受毁谤的。

某某人家儿子媳妇刚从江南回来,一家人坐在家里吃饭。有人从门前路过,马上就高声嚷嚷开来:

“二小家到亲戚了,关着门吃好的呢。”

那人脚跟还没在巷口站稳,门“砰”的一声就打开了。

“哪有啊,刚才一阵风刮着的。”那个叫二小的边解释边顺手拿砖头把门脚抵好,然后也钻进巷子,再不敢在家躲着了。

晚饭,大家也是要出来吃的。只是一边吃饭一边还得伸出手去拍蚊子,所以大家便由巷口转到人家阳台上。那时一条巷子从南向北就只有我家和东面达周家的阳台连在一起,两家的阳台也就顺其自然成了晚上相聚的好去处。

为了能为自家阳台赢得更多的人气,我和东家小英每天都在黄昏时分爬上阳台朝西望几次。当那红红的太阳终于在天际消失,我们便开始一桶水接一桶水拎上去冲洗。水桶拎不动了,就改作脸盆。通常一遍两遍之后还有余热,往往要浇上四五遍才彻底清凉下来。

到了晚上,大家各自捧着碗上来了。这时,母亲总是很高兴,把中午的剩菜剩汤全数端出来招呼大家。大家也不客气,都夹着筷子往碗里伸。

“这道菜炒咸了。”“那道菜烧淡了。”……

母亲一边吃一边笑着回应,“我家扣儿烧的啊,要么不放盐,要么就恨不得将盐袋子扔锅里。”

吃完饭,大家把碗丢在一边,寻凉席一角坐下来玩扑克牌。这时,我也可以在一旁看着,只要不插嘴,一般都不会被赶到房间写作业。

来我家阳台的人通常要多些,我因此而倍感自豪。白天和我刚吵过架的小孩要是也跟着大人来玩,我就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对他说,“这是我家阳台。”有的小孩很乖巧,主动向我道歉。

也有不买账的会当场大声喊起来,“他家扣儿不允许我来玩。”父亲的声音便立刻冒上来,“是啊?这扣儿的皮怕是敞在身上了。”吓得我不敢言语。

也有东家阳台兴旺的时候,那时,看看那边闹嚷嚷的人群,再回头看看这边,便无端生起一股孤独和冷清来,只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就独自回房间去。

第二天晚饭前,我会突然溜出去,到那些昨晚上没来我家的人家里一一游说,一个劲儿鼓吹自家阳台上准备了怎样丰盛的饭菜,还假托父母之名向他们发出盛情的邀请,不断示好。直到那些背弃的人重又回到了我家阳台,心里才窃喜。

我在捧碗的习俗里生活了许多年,直到后来去师范念书才渐渐疏远了它。当我最终离开了那座村庄,它便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庆幸的是,这次回去又能在巷口重见当年的情景,撩起我封藏了多年的点点记忆。只可惜眼前的情景与当年热闹的场面已不能相比,巷口人影寥寥,成了几个孤寡老人的栖所,而那两家阳台,也早已成了露天里的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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