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吃老鴨湯

是下午,豔陽高炙,風不動,樹影昏沉。有閨友來電,邀共聚。躊躇半晌,還是放下手邊事,欣然前往。

順著電話的指引,三拐兩繞的,從市二院隔壁那條小巷進去,十字路口正對處便是老鴨湯在處了。老鴨湯食府店面倒是不大,卻真是當得食府二字。五十多平米的屋子,滿當當擠了操作間和五張桌子,還有靠壁角的一個小酒櫃。栗色的原木桌椅,每張最多可容六人。類似於老式火鍋桌的那種,就是桌子中間是掏空的,擱置特製煲湯鍋,鍋子連一個小煤氣罐。

我到的時候,閨友與貴友皆已在座,兩女一男。瞧著比較有派勢的那位是平涼金融界極少數的女中驍將之一,另兩個則是熟臉了,一個是平涼傳媒界的老人兒,一個是上司。三個人規正正在桌前安坐,桌子上小碗碗小碟碟陳列著種種醬料,豆歧、鮮辣醬、蔥薑蒜香菜還有幾種叫不上名字的小料。桌子中間的煲鍋裡,嫩黃的橄欖油散著異香,雪白的鴨子沉浮其間,平菇啦,白菇啦,玉蘭片等等,與鴨兒在湯鍋裡浮浮沉沉,氤氤氳氳氣霧裡,店主老郭笑盈盈來陪。

學吃老鴨湯

老郭不是來閒聊湊趣的,老郭是來開壇授課的,是來教我們吃老鴨湯,——這個真不好笑,飯人人會吃,但吃飯和吃飯不一樣,一餐飯要填飽肚子容易,可要吃出文化與境界來,可就難了。老郭的講究一套一套的,我這等俗慣了的主兒倒真不敢輕易動箸,生怕糟踐了人家的雅情美意。老郭也很滿意這謙恭,索性全程講解並操作示範,“姑娘好福氣!今兒就你們幾位,老郭自是可以專屬效勞。要是擱昨個或週末,滿當當擠一屋子人,可就沒這功夫嘍。”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老郭原是隨意坐的,這一正式開始演示,整個人的狀態立馬就不一樣了,從坐姿到手勢到表情,無一不遞傳出一個資深美食家的專業性和對食物發自深心的敬畏感。老郭說,“第一道程序是選醬,三個醬碗兒一字排開,一個一個細細嘗過,再挑出最適合自己口感的那一種。”

我的樣子大概有點傻,一個一個嚐了,咂摸著滋味,個個兒都香;三種醬形色兒也都好看,一時間倒不知落箸給誰了。老郭望我會心笑,“要不先把三種醬混合試試?之後再一個一個試,老鴨湯能不能吃出真味,吃出你的胃完全認同密契的味道,選醬可是重頭關。醬若與你相合了,吃食兒到你嘴裡就是獨屬於你的那種味道,這就好比講究的女人選香水,不只要挑香型,更要了解自己的身體、氣質,甚至包括瞭解自己歡喜時候、生氣時候、激動時候的種種體味變化,這樣的香水與這樣的女子才是最和諧的搭配,陽關三疊,繞樑不絕啊。”

真要按老郭說的把三種醬料混一塊兒倒是未嘗不可,外行入門的沒個合理比較,縱然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選醬料事,那也是考較功夫的難事了。何況美食這種東西,不只對舌頭的要求高,還對平日裡的飲食和素養有較高要求,那哪裡一朝一夕功夫?難得有此良機良師在,也不怕丟醜露乖,索性把三種料分別再嘗一遍,閉了眼細細感覺、揣摩,最終選了豆歧醬。嘿嘿,這認真勁把老郭倒給感動了,接下來更是百般仔細,盡心盡力。老郭說適合他的醬料不是豆歧醬,但我這醬料選的倒是有眼光,這豆歧醬是從山西特別定製的,非常符合西北女子的口感和體質。

學吃老鴨湯

醬選好後,要從醬碗裡挑出來大概一兩左右,再細細攤勻攤開在寸碟的一邊,大概佔去寸碟三分之一那麼多;接下來,再從煲鍋裡撈一大塊兒鴨胛肉,擱在寸碟的另一邊,佔三分之一位兒;再挾一塊兒酸蘿蔔,一片兒白菇,擱在吃碟的另一角,佔三分之一位兒,雪色的寸碟被規律分割,再加上三樣兒食材顏色形狀口味各異,瞧著就美,食指大動那是肯定的。對此,老郭另有說法,他說這叫“吃一塊兒涼一塊兒。”按老郭的指令把醬料細細地抹在鴨胛肉上,要完全抹勻抹透,象牙色的鴨胛肉被紫紅色的醬料完全淫透,那顏色,嘖嘖,真個是妖女一枚,再三貞九烈的好男兒都擋不住的誘惑啊,不狠狠咬一口那都是犯罪。

問題在於,這寸碟裡頭的勾引無極限,可老郭卻不發指令讓開動。反倒是從從容容在小湯勺裡盛了一撮兒蔥花,蜻蜓點水般在煲鍋裡一漂,動作那叫一個行雲流水,好看啊;最神奇的是,他這麼隨手一漂,盛在面前小碗裡的清湯香味兒一下子透出來,陳年玉那樣溫潤的湯色,翠生生幾抹兒綠綴點其中,饞啊!老郭把汽盛好放我面前,見我只傻望著他不動箸,好奇問,“咋不吃?”

傻乎乎回曰:“您沒發話啊!”

老郭笑的不行,催我動手開吃。這吃也是有講究的,不但次序有講究,就連食物進嘴巴的量也有講究。第一口是吃掉那塊涼得差不多了的酸蘿蔔,而且要把那麼大一塊兒蘿蔔一下子放進嘴巴里。老郭說這便於讓食物的味道在口腔裡充滿,每一根兒胃覺神經都要被香味兒叫醒,如此才能更充分的感覺美味。我照他說的做了,嘴裡被酸蘿蔔填得滿滿的,心下有些犯嘀咕,“這似乎與傳統飲食文化裡的細嚼慢嚥斯文吃相不搭調兒?”想是想,不過這吃法兒於我,還真是新鮮,像梁山好漢,大塊兒吃肉,只是沒大碗的酒。老郭說,在這裡大口大口吃這細嫩嫩的肉,一碗接一碗喝這營養豐富的湯才是正道,吆五喝六拼酒喧譁是不允許的。見我停箸只顧著聽他說話,老郭催我大口吃掉那塊鴨肉。倒是犯了愁,向來對肉食不大感興趣,一家子人都被我帶累成了素食動物,這會兒要一口把那麼大一塊兒鴨肉給滅了,難度不是一般高啊!可是這盛情盈盈地,又怎麼能夠不吃!豁出去執行,嚇,真是不一樣呢,嫩生生鮮,像一頭扎進花瓣層層裡,滿齒滿心都是清鮮鮮的香,哪裡有丁點兒膩!

學吃老鴨湯

酸蘿蔔起清道夫的作用,尤其是慣於重口味的人,得把嘴裡頭的雜七雜八的味兒清乾淨,等於是給舌頭洗個澡,然後才能一身煥然一新的接受並生髮鴨肉的至美之味。再然後是喝湯,按老郭的說法,食湯與食肉剛好相反,要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兒咽,但得是一小碗全部咽完才能停,是暫時停,一碗一碗一直喝個十來碗停才最好,——是真的好,幾碗清清鮮鮮的鴨湯下肚,在座的一個個眼見得臉色紅潤有光澤呢,不是皮膚表面浮著的桃色,是從肌膚深層透出來的那種胭脂紅,質感極好。老郭說,這麼價一頓,腸胃裡久積的毒素就能被洗下來,身子能輕省幾天;若能長久堅持,養顏養生之功效奇絕。

一餐下來,說的與吃的一樣多,完全與古人“食不言”的教誨背道而馳,可是那感覺,呱呱好啊,好得不得了!一場聽覺大餐開啟一切感官,然後才是味覺與視覺的重點開啟,湯湯水水地,樣樣兒都是絕品至美!

老郭獻出的老鴨湯煲壓軸戲是煲煮餛飩。將近一個小時的煮,那餛飩還真是像孝郭說的一樣,一點兒破損的痕跡也沒有。皮兒晶瑩剔透,越煮越亮,蟬翼似的;綠色的餡兒像一塊兒小小的翡翠石從又薄又嫩的白皮兒裡透出來,美到人不忍不箸啊。老郭給每人只煮五個餛飩,他說五個餛飩既能讓我們嚐個過癮,又不會浪費或者吃得太飽,他說再好吃的東西也得有個合理度。

一餐飯花去四個小時,心疼俺的時間。然,若沒把這四個小時擱在這兒,我肯定更後悔。一餐飯,四個小時,老郭自始至終全程服務,引經據典,旁徵博引,敬菜布湯,親手侍餐;言談間的氣度,神情間的痴迷,真正讓人敬服。

所謂飯人人會吃,正如事人人會做,只是境界不同罷了。


祁雲:擅散文,善評論。專注於家庭教育、寫作輔導、大語文教學探索及傳統經典閱讀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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