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書法寓意:適意無異逍遙遊

蘇軾書法寓意:適意無異逍遙遊

《梅花詩帖》寫於蘇軾奔赴荒漠的黃州服役時。時正值大雪紛飛朔風捲地,別人都在家中團圓過年,無限的冤屈和冷落,前途未卜和劫後餘生的悲愴,使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人們對他的理解和同情。他突然發現,在山嶺的幽谷草棘間,有一株綻開的梅花,立刻被勾得驚魂離魄,不能自已。於是蘇軾用草書寫了這首梅花詩,開篇還是有所剋制的行草、小草,隨著不可壓抑的勃勃憤懣、悲涼的心情,一發不可收拾,迅速由小草轉為大草、狂草了。眾所周知,蘇軾平時難得用草書創作,這次卻自然採用了最適合他激憤心緒的草書形式。 這種在創作過程中剎那間迸發出的難能壓抑的激情變化,在定格、定句、定字、定韻的短詩中是不可能得到充分表達的,而只有在書法創作過程中通過把字體擴大,狂舞草筆,才使之得到淋漓盡致的抒發。

書法寓意:適意無異逍遙遊

  蘇軾又是一位傑出的藝術評論家,於文學、於書畫等都有深刻、獨到的論述。他曾透過書法與詩的演變,發現由魏晉至唐代的特點、轉捩及其兩者的溝通處。如

這裡著重探討蘇軾書論中“寓意”說。從中可見他對時代書風及以往書史的認識的深度。蘇軾在《次韻子由論書》詩中說:“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嘗謂不學可。”又《石蒼舒醉墨亭》詩:“自言其中有至樂,適意無異逍遙遊。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這些以詩論書的言論閃爍著書藝智慧的光輝。宋人將書法藝術用以寫意、樂心、遊息,可以不計工拙,在自由的揮灑中,抒發精神的自由,視為人生一樂。蘇軾認為在明窗淨几的環境中揮毫,且筆硯紙墨又極精良,這是人生的一大樂趣。歐陽修曾有書法“樂心”說,蘇軾也視書法為求適意、寓意而已:“自樂於一時,聊寓其心,忘懷晚歲,則猶賢於博弈。”他從作字中體會到“有至樂”,“適意無異逍遙遊”。這是一種獲取心靈快感、調節生活色彩與節奏,又是寄寓作者意志、抒發情懷的雅行,因而至老不倦。

書法既為寓意,當自出新意。蘇軾就自我剖示過:“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自出新意,是一種抒寫自我的意趣;不踐古人,是一種別出心裁的創造。蘇軾的書法確實是追求自我精神的遨遊,信手遣興,顯其天真爛漫。宋人尚意趣,有蘇軾振響於前,又有黃庭堅反“俗氣”、米芾講“真趣”繼響於後。而一以貫之者,即是不作“奴書”,超越世俗,讓書法自由地抒寫性靈,表現意趣!蘇軾認為,新意之出,當在變法,因此他讚揚顏真卿:“顏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孫莘老求墨妙亭詩》)。蘇軾不拘古人成法,廣學博取,變化鎔鑄,才形成獨特的風格。他的“變法”書法觀,曾遭到當時一些人的非議,說“東坡用筆不合古法”。黃庭堅則反問道:“今俗子喜譏評東坡,彼蓋用翰林侍書之繩墨尺度,是豈知法之意哉?”黃庭堅、米芾都從蘇軾的變法觀中得到有益的啟示。

書法既求寓意,所以不必計較工拙。蘇軾曾說:“貌妍容有臏,璧美何妨橢?”(《次韻子由論書》)蘇軾書法不計工拙,也遭到當時一些士大夫的譏刺,或謂其書多病筆,“作‘戈’多成病,又腕著而筆臥,故左秀而右枯”,等等。黃庭堅也有辯:“此又見其管中窺豹,不識大體。殊不知西子捧心而顰,雖其病處,乃自成妍。”心有靈犀一點通,黃庭堅可謂深識蘇軾書藝之妙諦。 書法既求寓意,就不必矯揉造作。蘇軾說:“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論書》)書法作品既是自我心靈的坦霹,又何必刻意做作呢?在火候未到時苦求其“佳”,“佳”偏偏不來;待瓜熟蒂落時,“佳”不召而自來。他提倡“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為得之”(《論書》)。胸中有浩然之氣,便能發之於胸,應之以手,便能聽筆之所至,猶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也不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當然,蘇軾指出的“不失法度”是辯證的,主要的法度即是“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論書》)。如能神而化之,則法意互得,互輔互行,無意於佳而自佳。蘇軾的書藝便是如此,大小不論,縱橫斜直,率意而成,卻無不如意,達到自然天成的境界。

書法既求寓意,當以晉賢為榜樣。蘇軾在《題王逸少帖》詩中寫道:“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鍾,妄自粉飾欺盲聾。有如市倡抹青紅,妖歌嫚舞眩兒童。謝家夫人澹丰容,蕭然自有林下風。天門蕩蕩驚跳龍,出林飛鳥一掃空。為君草書續其終,待我他日不匆匆。”蘇軾在這裡指出張旭、懷素,追求世俗所好,欺世盜名。他讚賞鍾、王書法中的蕭散韻趣,他稱道謝道韞(王凝之妻)的書法澹雅丰容,瀟灑超脫,有林下之風。他在《書劉景文所藏王子敬帖》絕句中讚賞王獻之短短兩行十二個字,“氣壓鄴侯三萬籤”(鄴侯,指唐代李泌)。在這一貶一褒中,透露出蘇軾書法審美的理想是以晉人風格為依歸的。“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柳氏二外甥求筆跡》詩)他認為書法藝術不能僅靠一種禿筆堆成山的苦練,高品位的書法更需要高度的文化素養。讀萬卷書,學養深厚,學問與藝術間相互滲透,才能妙悟通神,才能夠手眼不凡,新意迭出。這兩句詩含意深刻,耐人體味。

蘇軾的“寓意”說,在黃庭堅、米芾那裡又得到進一步發展,從而凝結出宋代書法審美的“尚意”思想。黃庭堅就說:“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以右軍書數種贈丘十四》)米芾在《書史》中說:“要之皆一戲,不當問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這是以遊戲態度來看待書法。從書法中看到娛樂性,可以說是傳統書學中的新的認識。宋代書家尚意,擺脫唐法之束縛,追求晉書的真趣。但是晉人書法之韻趣是與彼一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息息相關的。時代、環境、社會意識、風尚不同,宋人已不可能恢復到晉代那樣崇尚玄學、崇尚清談,也不可能像晉人書法那樣沖淡神遠。因此,同樣是追求真趣,宋人與晉人並不一樣。宋人書法放縱不羈,恣肆橫逸,在率直中得其意;晉人書法是在新鮮活潑、自然天成中得其韻。朱熹說到宋代書家,“至於黃、米而欹側怒張之勢極矣”(《朱子文集》)。今人宗白華也說:“蘇、黃、米、蔡等人的書法也力追晉人蕭散的風致。但總嫌做作誇張,沒有晉人的自然。”(《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宋人雖未達到晉人那種神韻,但畢竟與唐人風格迥異,他們創造出新的書藝境界,這與蘇軾的書學觀念和實踐是密切相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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