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現代日本的“江戶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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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幾年前初渡扶桑,因來去匆匆,像絕大部分遊客一樣,我只看到了繁華的大都市“東京”。這回有機會在大街小巷轉悠,慢慢品味,感覺上越來越接近“江戶”,或者說,越來越體會到現代日本人及其生活裡殘存的“江戶情調”。

陈平原:现代日本的“江户情调”

葛飾北齋作品

從東京到江戶

文 | 陳平原

“從江戶到東京”,那是史家的拿手好戲,事實上圖書館裡確有不少以此為題的學術著作。“從東京到江戶”則不符合歷史時間,只有像我這樣熱心而又固執的遊客,才會如此閱讀日本這部大書。“倒著讀”似乎名不正言不順,但本來就不是專家,沒必要故作深沉,儘可憑興趣隨便翻翻,說不定還有“千慮一得”的時候。

“江戶”位於隅田川匯入東京灣處,因此而得名。雖說考古學家將最初的“東京人”溯源到幾萬年前,可江戶作為一個重要城市登上歷史舞臺,卻只能從慶長八年(1603)德川家康就任徵夷大將軍並在此地設立幕府開始。此後兩個半世紀,江戶一直是日本實際上的政治中心。明治元年(1868),江戶改稱東京,雖無遷都之詔,但因天皇及政府均在此地,自然便是首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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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

中國派出第一任出使日本大臣是在明治十年(1877),駐節的地點是“東京”而不是“江戶”。中國人對“蕞爾小國”的鄰居另眼相看,是因其“明治維新”而不是“封建割據”。此後百年,中日兩國恩怨甚多,不管出於何種目的,中國人關注的始終是維新以後的日本。因而,“東京”之大名如雷貫耳,“江戶”則逐漸消失在歷史深處。

也有幾個例外,比如黃遵憲、章太炎、周作人、戴季陶等,便都對“江戶”大有好感。黃氏駐日時接觸的多為幕府舊臣或日漸衰微的儒學家,對新政之崇拜西洋頗有微詞,對幕府之“深仁厚澤”相當讚賞。這種對“江戶”及主政兩百餘年的德川氏的懷戀,《日本雜事詩》中時有流露。章氏幾次流寓東京,最長時達五年,詩文中屢屢提及的卻是“江戶”。太炎先生好古,讀古書,寫古字,自然喜用古地名;但更重要的是,當年中國人在日本的感覺,“一半是異域,一半卻是古昔”。周作人《日本的衣食住》中提及夏曾佑、錢恂在東京街上欣賞店鋪招牌之文句字體,“謂猶存唐代遺風,非現今中國所有”。而這種“唐代遺風”,正隨西化狂潮而逐漸失落,我相信這也是章氏留戀江戶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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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閣山水図屏風》 池大雅 繪

東京國立博物館蔵

近年周作人的隨筆大受歡迎,其喜歡江戶文化也就變得“路人皆知”了。倒是戴氏不大為人提及的《日本論》值得介紹。此前談論日本的,多強調明治維新的偉大意義,戴氏則提醒大家不要“忘卻德川時代三百年的治績”:“在維新以後一切學術思想、政治能力、經濟能力,種種基礎,都在此時造起。”單從革命無法“輸入”或者封建造成文治武功的競爭,很難充分說明幕府統治的合理性。不過,不再將“開國”作為日本成功的唯一因素,戴君確有遠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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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城富士見櫓

幾年前初渡扶桑,因來去匆匆,像絕大部分遊客一樣,我只看到了繁華的大都市“東京”。這回有機會在大街小巷轉悠,慢慢品味,感覺上越來越接近“江戶”,或者說,越來越體會到現代日本人及其生活裡殘存的“江戶情調”。說實話,我很喜歡這種“情調”;但限於學識,無法把它準確表達出來,還是談談個人的遊歷吧。

登上位於新宿的東京都廳頂樓,俯瞰陽光下車水馬龍的大都市;或者坐在新大谷飯店的旋轉酒吧,觀賞遠比星空燦爛的都市夜景,不止一位日本朋友告訴我:這是日本人學習西方一個半世紀的結晶。這話裡充滿自豪,但也夾雜一絲不易察覺的辛酸。表面上日本的西化速度最快,也最成功。但深入接觸,你會驚訝不斷“拿來”“拿來”的日本人,骨子裡相當保守,真的是“和魂洋才”。明治初年的“鹿鳴館文化”,只不過曇花一現;善於學習的日本人,始終沒有“全盤西化”過——尤其是在思維、感覺與趣味方面。三千寺廟與神社,無數江戶食品與習俗,還有仍很活躍的相撲與歌舞伎,在在提醒你這是在東京而不是紐約或巴黎。有發展旅遊業或者提倡愛國主義的嫌疑,但日本人似乎也真的喜歡原有的生活方式。到居酒屋裡聊天,到小巷深處散步,到普通人家做客,你都能夠感覺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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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繪作品

除了日常生活,我對江戶歷史與文化的瞭解,一半得益於博物館,一半得益於墓地。

先從博物館說起。東京可看的美術館、博物館很多,晚清來日的中國人已很有慨嘆:同是學習西方,國人為何不大注重這些“沒有圍牆的學校”?即便是今天,日本人建立或參觀博物館的熱情也仍在中國人之上。這似乎不能完全用經濟發展狀況來解釋。

東京最讓我留戀的博物館,是位於隅田川畔兩國橋邊的“江戶東京博物館”。在寸土寸金的東京,騰出這麼一大塊地建造不能來錢的博物館,這對於習慣精打細算的日本人來說,實在不容易。初見此將近兩萬平方米的江戶東京廣場,我的第一感覺竟是“過分奢侈”。四根巨大支柱支撐著船型大屋頂,並把博物館分成上下兩截。下面是放映廳、辦公室以及舉行特別展覽的地方,上面則是收藏庫、圖書館以及常設展覽室。這是一個集展覽與研究為一體的博物館,不過從印刷精美、價格昂貴的“綜合指南”看,其展示及撰稿,調動了一大批知名學者與作家。乘自動樓梯來到第六層,展現在眼前的是完全按江戶時代復原的日本橋。橋兩側有山車、戲院、商店、民居、報社等實物或複製的模型五十多件,並藉此分割成若干展區。像浮世繪、歌舞伎、產業革命、明治建築等,雖也有相當出色的表現,但不如專業展覽館詳細,且平日裡不乏鑑賞的機會;最讓我感興趣的,一是都市的原型,一是市民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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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是最能體現一個民族的生活理想及審美趣味的,可惜經過江戶三大火事、關東大地震以及美軍轟炸,目前東京城裡,很難看到真正的“江戶建築”。每當面對精心保護的江戶時代的殘垣斷壁時,腦海裡總會浮現那百萬人口的大都市;可每一回的想象都不一樣,而且場景支離破碎,無論如何組織不成一幅完整的畫面。觀賞著博物館裡眾多的江戶圖屏風以及地圖、模型,對照往日訪古時自家的想象,十分有趣。偶然也有猜對的,但更多的是離譜的發揮——後者更讓我和我的朋友開心。

第五層是展覽的主體,包括江戶和東京兩部分。我對江戶救火的組織及工具、出版物的生產與流通、商店招牌的字體、市民的旅遊路線等都很有興趣。說實話,我對江戶的瞭解,尤其是日常生活方面的,主要得益於此博物館以及“深川江戶資料館”。

陈平原:现代日本的“江户情调”

深川江戶資料館

後者也在隅田川邊,不過不大好找,我們是倒了幾次車,又問了幾回路,方才如願以償。博物館乃東京都所設,資料館則屬於江東區——可這並不說明後者水平一定“降一級”。對於希望瞭解江戶市民日常生活的人來說,後者或許更有用。按照歷史資料,復原幕末深川佐賀町橋邊的部分建築,包括民居、商店、倉庫、舂米屋、船宿、觀火臺,以及路邊的柳樹和茶水攤,儼然是一個完整的小社區。屋裡的生活設施(包括鍋碗瓢盆、柴米油鹽)一應俱全,參觀者可以登堂入室,東摸摸,西看看。讓觀眾坐在展品中,自由自在地“生活”,這比隔著玻璃瞭望親切多了。明知不可能真是150年前的街道和房屋,但佇立其間,還是油然而生一種歷史感。展覽不大,但做得很認真,看得出是專家的手筆。相反,日光山附近的“日光江戶村”,名聲和規模都很大,但一看就是“假古董”。走在熙熙攘攘的江戶村街上,看眾多打扮整齊的假武士、假忍者、假藝伎、假水戶黃門為你“裝模作樣”,3000日元的門票不能說太貴。可就是感覺沒多大意思,還不如面對一塊殘碑自由想象時有趣。

陈平原:现代日本的“江户情调”陈平原:现代日本的“江户情调”

深川江戶資料館

東京的殘碑大部分保留在寺廟的墓地裡,那是我瞭解江戶歷史文化的另一個好去處。冬日的午後,踏著殘雪,在寂靜的寺廟周圍漫步,是我和妻子東京遊的主要節目。平日總是事先閱讀有關資料,設計遊覽路線,力求少走彎路。那天靈機一動,突然出擊,說是去找找當年章太炎借住併為魯迅等人講課的《民報》社遺址,順便看看明治小說家尾崎紅葉舊居跡。那一帶是舊城區,街道東歪西斜,不大規整,再加上沒有其他地方常見的旅遊標誌,居然讓我們迷了路。走出東西線的神樂坂站,夫婦倆就開始鬧彆扭,“方向”“路線”之爭持久不懈。後來乾脆響應政府的號召,也來個“不爭論”,順其自然,走到哪算哪,看到啥是啥。結果呢,想看的沒看到,沒想看的倒見到了。用中國的老話說,這叫“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回家一合計,一下午逛了三處名勝,全與江戶的風流人物有關。或許是蒼天有靈,故意佈下迷魂陣,將我們從“明治”引導向“江戶”也未可知。

在小巷裡遊蕩,一邊欣賞路邊風景,一邊互相埋怨。忽然感覺“有情況”,四周都是民房,何以留出大塊空地,並且用圍牆圈起來?仔細搜索,鏽跡斑斑的鐵門邊立著牌子,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國史蹟“林氏墓地”。自林羅山以儒學佐德川家康建霸業以來,林家世代司幕府之學政,顯赫非止一時。一世羅山墓原在上野,三世鳳岡時賜地於此,於是改葬。墓地裡現有墓碑八十餘基,一律儒葬,異於日本原有的墓葬方式。據說此地原是丘壑幽遠,老樹蒼鬱,想來風水不錯。只是明治以後,儒學衰落,墓地也就日漸縮小,如今佔地不過三四百平方米。墓地只在每年11月初旬的“文化財保護周”時開放,平時參觀必須提前申請。像我們這樣的不速之客,只能從門縫和小窗窺探。這樣也好,保留一點神秘感,也便於發揮想象力。樹蔭下光線不好,再加上沒帶望遠鏡,根本看不清墓碑的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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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墓地

江戶前期數學家關孝和的墓碑同樣看不清,不過那是另一種情況。離林氏墓地不遠,有一座規模很小的淨輪寺,寺裡最有名的便是都史蹟關孝和墓。關氏生於1642年,卒於1708年,天文歷算,莫不精通,時稱“算聖”,撰著數十,門人數百。

現有的墓碑雖說也古色古香,卻是昭和三十三年(1958)復刻的。正面碑文與眾不同,居然夾著“贈從四位時明治四十年十一月十五日”一行小字,顯得不倫不類。其餘三面刻著寬政年間撰寫的墓誌,可惜碑背貼著牆,根本無法識讀。看看開頭,再讀讀結尾,中間部分隨遊人自由發揮。如此理解,倒也別具一格。當初沒想到這一步,還把立碑者狠狠嘲笑了一通,真是有失忠厚。

轉到宗參寺時,天已漸黑,趕緊尋找山鹿之墓,那可是“國史蹟”,不可不訪。山鹿素行(1622—1685)乃江戶前期著名的儒學家和兵學家,與後世武士道的崛起大有關係。碑文已經看不清了,只覺得墓前那對延寶年間的石燈籠古拙可愛,再就是所謂“乃木遺愛之梅”已經含苞待放。梅旁的木牌上寫著,殉明治天皇的乃木大將,生前私淑素行,死後其門人將其喜愛的梅花移植於此。可乃木死去已經八十多年,“老梅”為何竟如此纖細瘦弱?想來必是後世的好事者補栽。好古之心人多有之,只是不該如此含糊其詞。

陈平原:现代日本的“江户情调”

山鹿素行

一下午閒逛,居然邂逅江戶前期儒學、數學、兵學三大名流,如此迷路,又有何妨?有了這一回經驗,在東京訪古,不再周密計劃,而是更多“靈機一動”。當然,這麼一來,也就不免多走些冤枉路,多花些車票錢。

不同於千年帝都北京,也不同於新興商業中心上海,200年前的江戶,政治經濟同步發展,雅俗文化日漸融合,其獨特的魅力令我陶醉。離開東京前一天,和妻子專門乘地鐵趕到淺草寺附近的吾妻橋,在隅田公園呆了大半天。江水平靜地流淌,夕陽下波光明滅,但與周圍劍拔弩張的建築物與霓虹燈相比,還是顯得含蓄樸素多了。大概是閱歷太多,隅田川不會輕易激動。唯其“含蓄”,才耐看,才能容納古往今來無數騷人墨客痴男怨女金戈鐵馬,也才能留下無邊無際的懷念與遐想。

1994年9月13日傍晚完稿於蔚秀園。

時感冒未愈,文思困頓,如此短文竟寫了五天,慚愧之至。

(初刊《東方》199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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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聯書訊 | 201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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