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葉之蝶
白馬篇:
這裡如往常一樣熱鬧,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各種陌生的人,在我的眼前一晃而過,卻始終等不到我要等的人。
這家酒肆的老闆我已經很熟悉了,他挺有趣的,明明是個酒肆的老闆,卻硬說自己很喜歡說書,是個說書人,如果人家不稱呼他為“說書人”,他還和人家鬧彆扭。
此時,他正醉乎乎的望著我,我知道他對我充滿了好奇,因為我總是挑臨街的桌子坐著,然後不停地向城門張望,等一個叫“枯葉”的人。每天亦是如此。
我叫白馬,我忘了我原來叫什麼,而這個名字是給誰我取的,我也記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我要等著他,等著他回來,既然他和我約定好,就一定會回來的。
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我還有一個毛病,我總是記不起來事情,腦海深處的彷彿被一個巨石擋著,每次當我要搬開它時,它就挪開一點點,我就記起來一點點,可過不了多久,我又忘了。可能是因為我天天爛醉在酒窖裡的關係吧。
“白馬枯葉總相依。”我鬼斧神差的喃喃自語道,“說書的,你能幫我寫一個故事嗎?”我笑眯眯地招呼賣酒的說書人過來,既然我的記憶那麼忽明忽暗,那我索性就讓他幫我寫下來,以至於我以後忘了,好歹看見書,還能記起來一點。
“當然可以。只不過,我需要一個人陪我喝酒。”說書的朝我眨眨眼,“白馬姑娘,做筆交易吧!三年,你給我三年時間寫這個故事,三年後的端陽,我一定會寫好。而在這三年裡,你也要陪我喝酒,怎麼樣?”
我啞然失笑,“果然是個賣酒的說書人,你竟要三年時間寫這個故事?怪不得是個贗品。”
說書人皺起了眉頭,“你再說我是賣酒的,我可不幫你寫這個故事了!”他氣呼呼地準備一撩鬍子走人。
“好,我不說了。”我及時地挽留住了說書人,“那麼,我的故事就要從三年前,奉命殺洪荒四獸開始說起了……”
洪荒四獸是上古神獸,分別是朱雀、玄武、白虎、青龍。可近幾年來,這四獸在人間為非做歹,擾得民不聊生,王便命我前去收服。我在三年裡收服了三獸,唯獨青龍還遲遲未收服。幾月前,我得知青龍的消息,急速趕往東海以西。
那一天,一開始海面還平靜如鏡,一點兒也看不出會隱藏著青龍這上古神獸。晌午,海面上漸漸泛著波浪,那平靜的鏡子也變得支離破碎,我繃緊了神經,握緊了手中的銀槍。不知為何,此時此刻。我好像覺得有什麼在隱隱地鼓動著我,有一種異樣的情愫在我的心中纏繞不已。
突然,海面捲起一陣風浪,若隱若現中,一條青龍正在空中盤旋,我長吸一口氣,就衝了上去,剎那間,我彷彿看見那條青龍的眼神中,有熟悉、驚喜……
後來,一道白光閃過,我順勢掉在海岸上,我竟然不知道是怎麼收服的青龍,睜開眼,就見青龍已經被我誅殺了,嘴角有些溼意,我下意識的摸了一模,是血,我舔了一口,入口微甜,像糖一樣甜。我驚魂未定,又發現青龍的腹中浮現一個人的身影,我驚異地揉揉眼睛,確實沒看錯,是一個人!還是一個活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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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沒事吧?”我試探著問,這人還有意志。
他緩緩睜開眼,那潭水一般深不可測的眼眸彷彿要把我捲入其中,我開始頭痛,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他?
我救了他,並把他帶到附近的一處山洞裡,歇幾天。
山洞中,我問他:“你叫什麼名字?你怎麼會在龍腹中?”
他回答我:“我在這條龍的肚子裡活了三百年,可我不是妖怪。我忘了自己叫什麼了,肩膀上紋的是蝴蝶,不如你就叫我枯葉好了。”
“等等,三百年!你在這條龍的肚子裡活了三百年?!”我驚奇地大叫,繼而又喃喃道:“枯葉……好奇怪的名字……”
“你呢?”枯葉問我。
“月夜曾經送我一個名字,叫‘白馬’。”我突然想了起來,這個名字是月夜送我的。
“月夜?他是誰?”
“我本來是一個孤兒,是他撿我回來的,他是夜郎城的大將軍。而且,我殺洪荒四獸,不是為了國家,只是——為了他。”
“那麼我呢?”枯葉緊跟著問我,
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什麼?你不知道,是他賦予我新生命,給我活下去的意識,我這個名字也是他取的,他在我的心中,佔據著很大的位子,他說什麼,我從來都不違抗。”
“所以,他讓你去殺洪荒四獸,那麼危險的任務,你也要去?”枯葉一臉心痛。
我點頭,“嗯,不管是多大的危險,就算是註定要賠了性命,我也會去。你不知道他有多麼重要。”
枯葉微微別開臉,掩飾他的所有表情,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你為什麼從不喝腰中那壺酒?”
聽到枯葉這麼問,我下意識的用手觸碰了一下腰中的那壺酒,淡淡說道:“這是月夜送我的,我不能喝……”
“為什麼?是你不捨得喝嗎?”枯葉打斷我的話。
“不不,其實,我也不知道。”我低頭看了看那壺酒。
一陣沉默。
“枯葉,你知不知道雪天連蕊的傳說?三百年前,夜郎城的女將軍木葉與身為藥師的晨涼相愛,晨涼在雪山上等候了三年,只為等待那千年一開的雪天蓮開放,聽老人說雪天蓮的蓮蕊能做成一種叫‘無水’的胭脂,而且能保人的容顏不變,青春永駐。”
“真的嗎?有那麼神奇嗎?”枯葉百無聊賴地擺動著地上的柴火。
“我不知道,不過,我好想親眼看看。”
“我帶你去。”
我微微抬目,枯葉堅定無比的看著我,而我相信他。
第二天,我們就繼續出發了,我準備帶他回夜郎城。
路上,不知不覺中竟下起了雪,氣溫陡然下降,我有些把持不住,“枯葉,我好冷……”
“胸口是最貼近心臟的地方,你靠著我的胸口就不會凍了。”枯葉把我摟進他的懷抱,頓時,我被一股蓮香所包圍,吸一口,身心都覺得舒服。
我也就此萌生這樣的念頭:永遠躺在他的懷抱裡。
忽然,我感覺到,我的視線開始模糊,所有的一切,使我迷失了方向,漸漸地,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恐懼感油然而生,我抓緊枯葉的袖子,憑感覺對他說道:“枯葉,我好像,看不見了……”
隔著離枯葉如此之近的距離,我能清楚的感覺到枯葉震了一下,他伸手撫摸著我的髮絲,安慰我:“不用害怕,有我在。”
“我相信你。”我哆嗦著說道。
又是一陣沉默。
“你現在最想看到誰?”枯葉在旁邊冷不丁的問了一句。
我顯然一愣,凝視思索了好久,是誰呢?是月夜嗎?可我的心中卻質疑了這個回答。
“如果我的眼睛沒有被這場雪灼傷,我現在最想看到的是你。”
耳邊,是乎乎刮過的寒風;手心,傳來的是枯葉的溫度。
次日,枯葉揹著我上路,可風雪卻沒有消停過,反而有愈加猛烈的趨勢,我讓枯葉放我下來,我的眼睛已經恢復了,不用他揹我,可他死活都不肯,我也沒有辦法,只好放任他繼續揹我。
我無奈地問他,“雪山之後是另一座雪山,你能揹我翻過多少座雪山?”
誰知,他毫不猶豫的回答我:“背到我死,一定把你帶回他身邊!”
我愣住了,他的身邊……是月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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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都城
“夜郎城絕對不會包容一個活了三百年的妖怪。我已經調動南錘眾屬,月夜,這次我要你領兵。”王囑咐在身前的月夜。
往常清冷的月夜臉上的神色有些猶豫,“王,為什麼要殺他們?而且,還帶上她……我想和她在一起……”
王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屑,嘲諷道:“你家族世代金戈鐵馬,功垂千秋,你要親手毀了這一切?”
月夜臉色蒼白,王深知是戳到了他的軟處,偷偷地挽起一絲不可察覺到的微笑。
“末將,領命!”月夜被逼答應了。
夜郎城外
經過幾天的長途跋涉,我和枯葉總算來到了夜郎城門外。
可到了城門外,我卻感覺到一絲可疑的危險,果然,隨著城門的打開,我意外的看到了他——月夜。
他策馬向我跑來,一身戎裝,分明就是去打仗的模樣,可眼下事態民安,連洪荒四獸都被所降服,哪還有什麼戰事?
“月夜,你這是要去哪?”我上前一步,他下了馬,在我的面前停下,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冷酷,我愈加疑惑。
“殺了他,和我一起回去。”他接下來說出的話令我萬分震驚。
“你……月夜,為什麼?”我蹙眉,月夜與枯葉素未謀面,這麼一相見,就要置他於死地呢?
“這是王的命令,我們都不能違抗。白馬,你現在只有兩條路:一是殺了他,和我回去;二是……”月夜頓了頓,繼而又面無表情的對我說,“今晚,你們都要死。”
我不知道王抓住了月夜什麼把柄,竟然讓月夜做出這等事來,可月夜是素以無情聞名的,我知道,縱使我再怎麼懇求,月夜都會殺了枯葉,而我不想枯葉死。
“月夜,求你,不要傷害枯葉好嗎?”我希望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月夜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彷彿能看穿似的,冰封了我一切的思維。
過了一會兒,月夜似乎開始動搖,眼光流轉,最終還是停留在我的身上,“王已調動南錘眾屬來追殺你們。你,小心點……”他輕輕擦過我的身體,慢慢地從我眼角消失。
“還有,喝了那壺酒。”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怔了怔,又連忙轉身走向枯葉,在腦海中搜索一個藉口,讓他避開這個危險,便若無其事的對他說:“你還記得無水,幫我找回來,今夜就動身!”
我看見了枯葉眼中的半信半疑,他似乎不願意去雪山找雪天連蕊,不過,他還是輕微地點了一下頭,臨走前,他還不忘囑咐我:“你衣服的領角破了,我已託人幫你補了,明天記得去取。”
“好,我會去的。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枯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毅然的轉身離開,跨上馬,揚長而去。
沒有回頭,沒有留戀,我似乎看到了一點點的——決絕。
我當然知道,雪天連蕊只不過是個傳說,它只是為了使木葉和晨涼的愛情故事更加完美而杜撰出來的,也只有這樣,才能讓枯葉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再次伸手觸碰腰間那壺酒,記得月夜曾和我說過,這壺酒叫“醉生夢死”,喝了它,能忘卻所有關於月夜的一切。
既然月夜讓我忘記,那我就忘記吧。
因為——我不能違抗他。
我緩緩解下,喝光了酒壺中所有的酒。
“這壺酒太烈了……”烈得讓我忘記所有的一切……不止我和月夜的一切,而是自我有記憶以來,所有,所有的一切……
原來,月夜是騙我的,這壺酒,裡面裝的不僅僅是我和月夜的回憶,還包括著我腦海中的所有回憶……
可我不想忘記枯葉,不想忘記我與枯葉的約定……我還要等著他回來,找到雪天連蕊,製成“無水”胭脂……
所以,不能忘……絕對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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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我遲遲沒有等到夜郎的軍隊。
我覺得事有蹊蹺,便去了月夜府上問個明白。
“月夜身邊已無白馬這個副將,白馬早在降服洪荒四獸之一青龍時便犧牲了,也許,你叫白馬,但也有可能是同名同姓,總之,那個白馬,已經不在了。”月夜神色難辨的開口,“你既然已喝下‘醉生夢死’,就代表你把往日的前塵俗事都忘了。”
月夜遞過來一件月牙袍,我認得出那是我的衣服,領角那兒明顯有縫補過的痕跡,我記起來,枯葉臨走前曾囑咐我去取,而我都忘了。
“知道為什麼,昨晚,並沒有大軍找你嗎?”月夜躊躇著開口問我。
我搖了搖頭,我當然不知道。
“枯葉先你一步來找我,懇求我收兵,但王的命令我無法違背,枯葉就以一敵百的與大軍鬥了起來,後來,他負傷離開,他讓我給你帶一句話:‘我背不了你一輩子了,天蓮蕊我一直縫在你的領角,天亮之後,忘了我’。”
我張大了嘴巴,不可思議地望著月夜,情緒激動說:“枯葉怎麼了?現在他在哪兒?”
他竟然揹著我,先我一步去會夜郎大軍。
“你冷靜一點,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
“那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我打斷月夜還來不及說出口的話。
“這是枯葉讓我轉告的。”月夜面對我的質問,波瀾不驚的回答著,“都忘了吧,這樣對你沒好處的。”
我握緊月牙白長袍,撫摸著那個領角,裡面縫著枯葉給我的天蓮蕊……
“說書的,你記下了嗎?”說至此,思緒被我拉回,我轉頭問說書人。
“記下了,你說的,我全記下了,這你還不放心嗎?”說書人不耐煩的說道,“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嘛,你知道的,我一直在這兒等枯葉回來,等了三年。”我又望了一眼城門外,依舊沒有發現那個熟悉的身影。
“什麼?沒有了?”說書人竟一臉驚訝,“原來是個沒有結局的故事……”
我微微垂眸,誰知道呢。
“總之,我的故事講完了,至於結局嘛,你自己寫吧。”我戲謔地說道。
“這怎麼可以!我們也是有職業道德的!怎麼可以寫沒有結局的故事呢?自己憑空想象?那就更不行了!”我好笑的看著說書人發那些無所謂的脾氣。
三年後。
夜幕降臨,醉意襲來,我已經習以為常了。
這三年來,天天與說書人爛醉在酒窖內,記憶時清楚時模糊,重的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我也漸漸忘了有些事了,有時候,當我什麼也想不起來時,我唯獨不會忘記的,是我在等一個人,等一個叫“枯葉”的人,就算我忘了他的名字,我也會明白,我是在等一個人。
今年端陽,說書人給我看一本書,說這本書講述的是我的故事,我莫名奇妙,他怎麼會知道我的故事?
他告訴我,是我三年前要求他幫我寫故事的,他還問我,我會天天配他爛醉在酒窖,是為了什麼?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一片空白,根本什麼也記不起來了。
他又告訴我,這是我當初答應他的要求,我這才想起來一點點。
我扶著門走出酒肆,一彎新月高高地掛在天空,離我不遠處有一個正在振翅飛翔的蝴蝶,我湊近一看,是一個夜蝶,白天看似枯葉,晚上卻會發光,故此,也稱之為木葉蝶。
它揚起那好看的翅膀,劃過一道流光,剎那芳華……
“枯葉,我記起來了……”
(白馬篇完)
月夜篇:
第一次見到她時,還是個冬天,她就穿著一件單衣出現在我的面前,渾身哆嗦著。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不記得了。
我有些奇怪,竟然還有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的。
我便送她一個名字“白馬”,因為她把我的白馬嚇跑了。
她答應了,她似乎特別溫順,我說什麼她都聽,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我甚至認為她會不會是個傻子。
後來,她才告訴我,她這是感謝我,把我當恩人。
我的身份她早就知道了,我是夜郎城的大將軍,收留她的同時,我也教授她武功,她悟性極高,很快便能與我打成平手,又過了一個月,她竟然能勝過我。
我上奏王,希望他能給她一個官職,也不枉她幸苦苦練那麼多時候。王說,他想見識一下她到底有多少能耐,便給她一個任務:清除境外匪賊。
我知道這對於她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她也沒辜負我的期盼,僅僅半個月,她便歸來,任務完成的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順利,王高興之餘,封了她副將軍的職位,效力於我的麾下。
至此,她便時時刻刻跟隨我,和我一同馳騁戰場,自然得了不少王的獎賞,百姓也紛紛得知,夜郎城有一個女將軍叫白馬,是位巾幗英雄。
她和我就這樣過了幾年,突然有一天,王命令我去誅殺洪荒四獸,我暗暗吃了一驚,這洪荒四獸是上古神獸,王竟然讓我去誅殺它們?
曾經在戰場上叱吒多年的我,也在那一瞬間猶豫了。於是,立馬就有奸佞小人向王進讒言,說我根本不想誅殺洪荒四獸,還編撰我已經對王不滿多時,我苦笑無奈,這幫小人真的什麼都做得出。
誰知,她知道後,什麼也沒做,只是堅定的對我說:“讓我去。”
我詫異,“你瘋了。那可是洪荒四獸,並不是你想得那樣簡單容易。”
“王對你的榮寵早就有許多人覬覦了,如果我去,你可以免去這些麻煩。”她輕鬆地說,彷彿只是在與我聊天一般。
“你不要命了?!”我真想知道她是不是傻了?
她沉默不語,良久,她開口:“那我的性命和你的性命交換,值得。”話音剛落,她轉身離去。
我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說不出來的傷感。
三天後,她就準備好了一切,上路。
氣憤,除了氣憤還有一點擔心。
誰都無法預測未來的事,但我覺得,那是人們不敢去預測。
我天天擔憂她,可偏偏那兒沒有一點消息,我也不知道我會為了她,一個女人焦急成這樣,何況她還是一個我撿回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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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終於傳來了消息,她已經誅殺洪荒四獸。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心裡的一塊大石頭也著了地,那一天,不知為何,心情格外輕鬆。
可是,送消息人的下一句話把我結實實的愣住了:“不過,好像聽說這次與副將軍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來歷不明的男子。”
“什麼?來歷不明的男子?”
“是啊,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副將軍竟然隨隨便便帶一個陌生人回來。”
“副將軍的事也容得你亂嚼舌頭根?”
“屬下知錯了!”他一臉驚恐。
“以後,不要多管閒事。”我一拂袖,轉身回府。
我心頭如亂麻糾結在一起,此刻的心情到底是憤怒還是平靜連我自己也搞糊塗了,可我卻清清楚楚的明白:我不希望她帶一個陌生的男子回府。
忽然,王要召見我,我莫名奇妙,但還是去了王宮。
“夜郎城絕對不會包容一個活了三百年的妖怪。我已經調動南錘眾屬,月夜,這次我要你領兵。”王一見我來到,便開門見山地吩咐我道。
“王,為什麼要殺他們?”我稍稍猶豫了,雖然我討厭那個陌生男子,但也不需要斬草除根吧,“而且,還帶上她……我想和她在一起……”我輕聲說著,生怕惹怒了王。
王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屑,嘲諷道:“你家族世代金戈鐵馬,功垂千秋,你要親手毀了這一切?”
我身心一震,王這是在威脅我!是了,我的家族世代顯赫,每一任的繼承人都是官居朝廷要職,為夜郎城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因此,家族對這個很重視。現在,王利用這個來威脅,他是硬要我殺了她嗎?
“末將,領命!”帶著不甘心的語調,我向王抱拳領命。
夜晚,來到城門外,我並不意外的看到了白馬,她的身後果然跟著一個陌生的男子,心中有著複雜的情愫,她看著我,眼裡是掩飾不住的驚訝。
我冷冷的對她說,殺了他,和我一起回去。
我多麼希望她能點頭答應我,可她還是皺緊了眉頭,她已經不是那個以往什麼都聽我話的女子了。
她很倔強,這點我比誰都清楚,於是,我開始妥協,我跟她說,現在,她只有兩條路,一是,殺了那個男子,他跟我回去;二是,他們都要死。
她臉色變了變,不知如何開口,雖然第一條路我會忤逆王的命令,但那條路,我可以保證白馬不死,還可以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總之,我只是想讓那個人死。
可我終究恨不下這個心來,臨走前,我只是在她的耳邊說了一句,小心。
一如既往,我希望她平安。
揚起手中的馬鞭,塵土飛揚,我落寞的轉身離去。
可就在當天晚上,我碰到了那個人,他說他叫枯葉,我很奇怪他怎麼會獨自一人來尋我,接著,我就釋然了,因為他說是白馬讓他去找雪天連蕊,可枯葉自己知道,這只是白馬找的一個藉口而已。
他前來只是求我收兵,但王的命令我無法違背,他竟然就這樣空手與南錘眾屬打了起來,我從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的傢伙,我簡直呆了。
他還是受重傷了,他託付我給白馬一件月牙白的長袍,並告訴白馬一句話:我背不了你一輩子了,天蓮蕊我一直縫在你的領角,天亮之後,忘了我。
話音剛落,他就義無反顧的離去了。
當時,我就愣在那兒,那句話,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枯葉對白馬的情意,同時也明白了自己的心,原來自己,是喜歡白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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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白馬就急匆匆的問我昨天晚上是怎麼回事,我看得出來,白馬很在意枯葉,我在心裡無奈地笑笑,自己是個局外人啊。
我只好開口告訴白馬一切,包括枯葉留給她的一句話和那件月牙白長袍,她聽後竟然情緒激動異常,抓住我的肩膀不停地搖,我說服她冷靜一點,她的脾氣還是暴躁。
後來,她雖然冷靜了下來,但我還是看見了她眼中的恐懼、驚慌。她緊緊地捏著那件長袍的衣角,一聲不吭。
我之前曾經奉勸她喝了腰間那壺酒“醉生夢死”,它能使人忘記記憶中所有的一切,但是,白馬是不願意的忘記枯葉的,不是嗎?
我撒了一個謊,說那裡面裝的只是有關我的一切,並非所有的一切,我也只有這樣騙她了。
從此,月夜身邊再無白馬這個副將了,原來的白馬早就已經不在人世間了,那些往昔也已經隨著她喝下醉生夢死那一刻起就不復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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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來的繼承人都會沿襲一個畫軸和一個錦盒,據說,那是先祖留下來的,並且只許繼承人看,絕不允許除繼承人以外的人看到。
那天,也許是好奇心驅使,我第一次打開了那個畫軸和錦盒。
我原以為,錦盒裡面裝的只是一個傳家寶,例如寶劍、上古神器之類的,畢竟我們是武家,可當我打開時,我完全震驚了,裡面裝的既不是我想象中的東西,也並非寶石、靈芝之類的貴重物品,只是一本書本。
我小心翼翼的翻開書本,上面詳細的記載了一個故事——木葉和晨涼的故事。描述的並不是百姓口中的那樣,而是另外一個故事,誰也不知道的故事。
我又打開畫軸,只見畫紙上浮現的是一名年輕的女子,女子眉眼神情,笑靨如花,姿態氣質,都深深的像極了一個人——她!
我彷彿如夢初醒,這幅畫軸和這本書本……
我全明白了,原來,忘記一切的不是枯葉,而是——白馬……
(月夜篇完)
說書人篇:
我在城門外開了一家酒肆,表面上是以賣酒為生,可我卻是個實實在在的說書人,若是有人不稱呼我為“說書人”,我還不高興呢。
記得三年前曾答應一個人幫她寫這本書,並要求她做我的喝酒朋友三年,今年端陽,又是我陪她爛醉在酒窖,我不知道她還會在城門外等多久,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我燒了一本寫了三年的書。
該從那說起呢,大概是六年前吧,我就發現,她一直來我的酒肆,每次來都挑靠街的位子坐,然後便時不時地向城門外望幾眼,似乎是在等人。
我也不是個管閒事的人,見她天天在那兒等,我也沒多說什麼,她就這樣等了三年,終於有一天,她笑眯眯地招呼我過去,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綻開笑容。
我被她的笑容所吸引了過去,在她的旁邊挑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她先是問我能否幫她寫一個故事,我自然是答應了,但我卻提了一個條件,讓她當我的喝酒朋友三年,三年後的端陽,我會幫她寫完這個本書,她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接著,她和我說了一個故事……
說至夜晚,酒也喝的差不多了,她忽然戛然而止,卻說故事已說完,我詫異,那明明是個沒有結局的故事,我能明顯的感覺到,她的這個故事中,有很多疑問,有很多事情就如這個結局一般模糊不清。
可我是一個說書人,決不可能寫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給大夥兒看,所以,我決定去解開這個疑問。
我回頭望了一眼依舊在靠街的桌子那兒坐著的白馬,六年了,她在這兒等了六年了,可枯葉再也沒有回來過,沒有一點消息,而白馬的記憶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有時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卻仍然明白是在等人,即使忘了枯葉的名字,她也知道,是在等人。
我嘆了口氣,他們兩個,就像兩條互不相交的平行線,永遠也接觸不到彼此。我不禁為她感到惋惜。
於是,我便到將軍府找到月夜,詢問他,還知道哪些故事。
結果令我大為失望,月夜什麼都不肯說,我自是不願,我便一個勁兒地逼問他,試圖想從他的嘴中套出什麼來。
月夜卻彷彿啞巴一般,緊閉著嘴,一個字兒也不願意說。這可怎麼辦?於是,我就等。我天天跑到將軍府,而月夜自從第二次得知我來時,就命令守門的不許放我進來,可我不是那麼好擊退的,每天就守在將軍府門口,等待著月夜出門辦事,或是軟下心來,見我一面,告訴我所有的一切。
就這樣等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裡,月夜始終無動於衷,而我堅持天天來到將軍府門前等著他,另一邊,白馬的記憶退步的越來越快,越來越糟糕了,不知為何,我很恐懼,怕她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不記得她與枯葉一起度過的時間了,不記得她曾經也對月夜產生過情愫。
終於,月夜這顆堅硬的心,終是服了軟,整整過了一個月,他才肯讓我進將軍府,“你這麼做又是何必?白馬已喝下‘醉生夢死’,就代表她要把一切都忘了,可你卻硬要苦苦追究事實真相,你這麼做有意義嗎?”府中的下人剛剛端上一杯茶,我抿了一口,就見月夜冷冷的說道,帶著一絲質問的語氣。
聽到他說這番話,我不由得怔了一下,其實,有時候,我也會問自己,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只是單純的想要得知真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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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頭,漸漸地陷入了思考,半響,我抬起頭來,“我是一個說書人,我討厭沒有結局的故事,在白馬的故事裡,有太多戛然而止的情節,我這樣做,只是為了搞清楚,真相到底是怎樣的,枯葉最後怎麼樣了。”
“是嗎?你真的純粹只是想知道這些嗎?”月夜眯起了眼睛,“你是不是已經開始懷疑了?三百年前,那個木葉和晨涼的故事,你是不是早就起疑心了?”
面對著月夜冷酷的追問,我第一次發現自己語塞,出乎意料的說不出話來。
“好吧,我承認。的確,木葉和晨涼的故事讓我起了疑心,我覺得,或許三百年前的那個故事,也存在許多疑問。”我說,“但是,月夜,你肯定已經明白了,是不是?可你為什麼不肯說出來?難道你在怕什麼?”
月夜瞥了我一眼,眼神竟有著少有的驚慌,他側過臉去,想要掩飾這小小的尷尬,“我月夜,是夜郎城的大將軍,我有什麼好怕的?真是可笑。”因為慌忙,他的語氣也變得快了起來。
“月夜,不要再偽裝了。其實你心裡一直在害怕,害怕我得知真相後,會告訴白馬,她也有可能,想起這一切。這樣的話,白馬就永遠不屬於你了。”
月夜垂下了眼眸,手握緊成拳,關節處開始慢慢地泛白,“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罷了……”他的聲音微有些顫抖。
“對你來說,最好的表達方式就是說出來,把真相說出來。”
他霍地抬起頭來,眼底閃過一絲哀傷,“我們家族有一條規矩,每一個繼承人都會沿襲一卷畫軸和一個錦盒,我當時只以為是什麼傳家之類的寶物,可當我打開的時候,我才發現,那裡面裝的並不是我想象中的東西,錦盒裡面只有一本書本,我便打開一閱,講述的是木葉和晨涼的故事,但卻是不一樣的故事。”這時,他不置可否的望了我一眼,又繼續說道:
“三百年前,身為夜郎城女將軍的木葉和藥師晨涼相愛,木葉為了晨涼,不做將軍這一職務,反而和晨涼隱居在雪山,只為等待千年一開的雪天連蕊開放,將蕊心製成一種叫‘無水’的胭脂。三年過去了,他們終於等到了雪天連蕊的開放,併成功摘到兩株,製成了胭脂。後人只道這胭脂能使人容顏永駐,卻不知它還有另外一個功效——使人長生不老,且生生世世容顏不變。”
我大駭,這無水胭脂竟能讓人長生不老,還能永生永世,容顏不變!這簡直是人間奇蹟!不等我說話,月夜繼續說著:“可他們殊不知,當時的夜郎王早就想要這雪天連蕊製成的無水胭脂了,聽到木葉和晨涼已經拿到,他更是恨得牙癢癢,當下便命令三萬大軍前去搶奪無水胭脂,大難當頭,晨涼為了保護胭脂,立即吞下一株未製成無水胭脂的雪天連蕊,木葉則喚來洪荒四獸,與大軍打了起來,慌忙之際,她搽了胭脂,最終不敵大軍,倒在了白色的雪上,再也沒有醒過來。”
“那晨涼呢?他最後怎麼樣了?”我焦急的問。
“這上面記載的是他被洪荒四獸之一的青龍所保護了。”
“什麼?難道,枯葉就是晨涼……”我喃喃道,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那捲畫軸呢?上面畫的是什麼?”
月夜取來畫軸,打開給我看,那上面是一位年輕女子,她的容顏,分明就是白馬!原來,枯葉是晨涼,而白馬就是木葉……
真正忘記一切的,並不是在龍腹中活了三百年的枯葉,而是——白馬。
所有的真相都解開了,這本書也有了結局,我告別了月夜,來到酒肆,見白馬還在那兒不分晝夜的等待著,我就會想起,那三百年前的故事……
竹林漫上殘陽
歸農依唱
雨送一抹微涼
虹結窗框
散落在城牆
血未成霜
卻叫她學會去遺忘
夜蝶翱翔
就在他的胸膛
雪蕊幽香
等在城門旁
看雪落一場
餘生茫茫
選自小說:《枯葉之蝶》
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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