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办公室批改英语作业。改到一半，都是新本子，书写规范，正确率也高。正在感叹学生进步不少，这时却冒出来一个旧作业本，写得乱七八糟，而且连封底都写着歪歪扭扭的钢笔字。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这学生咋回事，英语作业本就是写英语的，一点儿也不注意整洁。
批改作业
再仔细一看，却是一封家书，上面写着：
“幺儿，爸爸回来了一下，办了点事又走了。听闻您时常感冒，心里万分不爽。您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您的作业时常出错，有很多个字都写错，应多看书和查字典。应好好学习：玩得开心，要劳益（逸）结合才是。另外别挑食，各种蔬菜都应该吃一点。有事给我打电话！爸爸字，2011、12、29下午。”
家书很简短，连两百字也没有，但是这位父亲关爱儿子的舔犊之情却跃然纸上。我反复看了几遍，心里一阵酸楚。过去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现在却成了“父行千里担忧儿”了，这就是中国乡村一位父亲的真实写照啊！说实话，这位家长的文化也不高，字写得潦草，对儿子居然使用敬语“您”字，看了只有让人一声叹息。
打工者
这个学生是小亮，跟我同姓。我这人有个习惯，凡是跟自己是本家的，都要多关心一下。以前我问过小亮，得知他父母长期在浙江打工，每年就腊月底才回家休息，跟儿子见上一面。父母不在家，小亮就跟着爷爷婆婆生活。老人隔代亲，往往溺爱孩子，有什么缺点不能及时指出来，藏着掖着，等到父母发现孩子习惯差时，那时想要扭转已经较为艰难了。这就是农村留守儿童的现状，父母在外打工挣钱，儿女甩给祖父母照顾。但是老人只能管生活，吃饱穿暖没问题，可是辅导学习就恼火了，因此留守儿童的成绩都不太好。
留守儿童
好在小亮还比较懂事，上课能够认真听讲，也能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只是他的嗓音特别粗，公鸭嗓子，一张嘴同学就笑，让他颇为尴尬，闹出不少笑话。四年级时，我刚开始给他们上英语课，就发现小亮有些问题，一是嗓音粗，二是经常打嗝。刚开始我很反感，嗓音粗当然可以接受，可是打嗝就不对了，爱打嗝你就少吃点嘛！有时候你刚刚讲课讲得津津有味，他突然一个长长的饱嗝，教室里立刻是一顿哄堂大笑，那种学习的氛围马上就破坏了。
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让他站起来，说说自己为啥老打嗝。小亮支支吾吾半天，我才听个所以然。原来习惯性打嗝是种疾病，他已经在省城医了几次，花了几千块，可是收效甚微，只有等长大些再去医院检查。那一刻，教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我们都有些震惊，包括他的同学，也是第一次听到小亮有打嗝这种病。从此以后，遇上小亮打嗝，没办法，只有等他打完再继续上课。
留守儿童
像小亮这样的留守儿童在一个班里，人数起码达到一半以上。这些孩子难管，恶习多，学习当然也较差，很多人就破罐子破摔，甚至公然以破坏课堂纪律为乐趣。有时候，你上课正在关键的地方，他却莫名其妙地发出一声怪叫，惹得同学哄堂大笑。你让他站到教室后面去吧，他却掏出口香糖开始吹泡泡，让人简直忍无可忍。跟这些孩子讲上学的道理，他们是根本听不进去的。反映到班主任老师那里，也没有多大用处。班主任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惹这些刺头。
山村
我们这种在小学上英语课的，在孩子眼里就是跟音乐、体育、美术一样的副科，俗称豆芽儿科。语文、数学当然是主科咯。可是我们能敷衍孩子嘛，根本不可能，小学英语跟语文、数学一样，都是全县的统考科目。如果学生考砸了，校长在教育局开大会时很没有面子，自然会回来给我们穿小鞋。年终考核，扣奖金那是一定的。作为英语老师，我们所付出的精力远远超过语文、数学老师。语文老师一般兼任班主任，教本班语文课，顺便搭配点思品或写字课，这就是他们的工作量。数学老师，顶多教两个班的孩子。而我们，却要教两个年级的学生，每周只有两节课。由于没有学习英语的环境，乡村孩子学起来很困难，教师教得也很吃力。你得带着孩子们反复地读单词、短语和课文，一天下来，嗓子累得不得了。
山村小学
其实，我本来不是教小学英语的。1995年我师范毕业后，在乡村小学什么都教过。那时候，学校还没有开设英语课。到了2000年左右，本地响应国家教委号召，要求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开设英语课。这下教育部门可着急了，全县这么多小学要开设英语课，哪有这么多英语师资呢？于是，学校领导就动员我们这些年轻教师去教育学院读英语教育专科。领导还吓唬我们说，学校到处都是语文、数学老师，将来搞末位淘汰制，首先丢掉工作的就是他们。如果你们拿到了英语大专文凭，就相当于端稳了铁饭碗。到后来才发现，语文、数学老师都过得好好的，反而是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英语教师，由于基本功不扎实，根本竞争不赢新来的大学生。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当时，我们这些人没有社会经验，这么一忽悠，就乖乖地去学英语了。本地跟我情况类似的，有几十个人吧。三年时间下来，我又拿到一个大专文凭。可是有啥用呢？我的最终学历，仍是大专，不是本科。
乡村课堂
2012年，我在学校里已经干了17年。坐在办公室里，我就能想象得到我退休时的样子。工作很累，每天上不完的课，改不完的作业，而工资却始终在原地踏步。女儿已经上幼儿园了，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评职称似乎遥遥无期，因为还有许多老教师在前面排队。这年九月开学，我得知单位上陆续有人借调到政府部门上班去了。有到乡镇党政办写材料的，有到城管局坐办公室的，有到总工会当干部的。他们都悄悄地走，如果不是校长在大会上宣布，我们都还蒙在鼓里。一时间，我们都羡慕不已，他们高升了，我们还在这里熬着。可是羡慕归羡慕，借调那毕竟是能人的事，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只有望而却步。试想一下，没有人脉，谁愿意借调你啊？
乡村古寨
开学十来天后，一位朋友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喂，老弟啊，有件事情需要麻烦你？看你愿不愿意。”朋友华哥，在政府机关工作，还是部门头头。我们事实上见过三次面，华哥委托我给家乡的一些景点写导游词。大家在一起吃饭，喝茶，导游词完成了，我们也成了朋友。华哥的电话非常意外，他单位因为人手不够，急需文字功底好的能人前去帮忙，而我是完全符合招聘条件的。那一瞬间，我真是百感交集，老天开眼，原来也有人看得起我。我当即一口答应，借调就可以离开乡村到城市里上班，离家也近。再说名声也好听，毕竟在政府大院工作呢，认识人也多些。
公务员考试
我给华哥传去了我的工作简历，华哥让我敬候佳音。因为他只是推荐，还需要上级批准，还要协调教育局。自从和华哥通电话后，我激动得一夜未眠。老婆不明就里，说我神经兮兮的。我把借调的事跟她一说，老婆也非常高兴，说我真是撞大运了。可是老婆也有疑问：“借调借调，始终不是调动 ，这里面不会有什么猫腻吧？”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借调借调，有借有还。如果我在政府机关工作几年，始终不能转正，那岂不是要当一辈子的临时工？再说了，下学期我马上可以评骨干教师，如果不教书了，哪还有资格评呢？
成都城区
于是，我赶紧连夜起床上网查阅“教师借调”，这一看真是让我不寒而栗。居然有教师借调20年还没有转正，最终成为夹心饼干，因为原单位和借调单位都互相推诿，不关心他们的待遇问题。何况现在规范津补贴发放，公务员实行阳光工资了，一般单位都不敢乱发钱，怕受处分。绝大多数的情况就是借调四五年，然后灰溜溜地回到原单位，两头不讨好，只是一个纯粹的苦力而已。可是，这始终是一个机会呢。万一成功了，我不就可以轻松点么。第二天，我给华哥打电话，问我借调过去后有没有转正的可能？华哥说编制还有三个空缺，不敢打包票转正，但九成把握还是有的。马云曾经说：“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我也是这种心态，既然有九成把握，那还是碰碰运气吧。
马云
当时已经开学十多天了，这可给学校出了难题。不过政府部门是学校的上级机关，上级需要人手，他们还是得无条件支持的。后来，我才知道，学校费了很大劲儿，才招聘到一个代课教师，顶替我的岗位。在政府机关上班，无非就是收集整理部门和乡镇上交来的各种资料，编辑成书后付印。这些工作，于我来说可谓小菜一碟。只是到了逢年过节，我们这些借调人员，确实有些心酸。看着别人正式员工领各种津补贴，而我们只能羡慕一番。因为领导早就告诉我们，我们的编制仍然在学校，享受教师待遇。就这样熬了四年半，算是成功通过了一个漫长的试用期，我终于调进了政府部门。虽然只是事业单位管理岗，但总算抹去了借调人员的身份。
乡村教师
从一个乡村教师，走进政府机关工作，我觉得自己知足了。当然，我也成了父母眼中的骄傲，成了乡亲们眼中的能人。甚至，还有乡亲找上门来，要我帮着把他吸毒的儿子从看守所捞出来的。我告诉他们，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只能给他们提供建议。至于帮忙，人微言轻，那是肯定没办法的。再说了，既然违法，那就得付出代价。他们还在背后嘀嘀咕咕，说我忘本了，其实我真是爱莫能助啊！我的职业生涯其实很简单，不过我自己明白，我之所以能够正式调进政府机关，完全还是我的写作这一特长。树挪死，人挪活，要想跳槽，要想走上更高的平台，我们还是得拥有一技之长。
郭德纲
“没背景、没家境、没关系、没金钱的一无所有的人，你还不拼命工作、拼命奔跑，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郭德纲的这句话代表了千千万万与命运搏斗的草根心声。每一个草根都有自己的欲望，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都有那些曾经能轻易说出口，后来连自己都不愿回忆的理想。然而，这些理想有多少仅仅因为别人的一句“不可能”就放弃了的？我很庆幸，我这个草根，也算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虽然我的工作在某些人眼里不值一提。（李太华/口述；彭忠富/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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