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獵者

苏南 | 狩猎者

狩獵者

文 | 蘇南

父親曾是個出色的獵人。

夏天的夜晚,父親總是高舉著火把,頂著滿天繁星出門。噼啪作響的火把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他的身影在屋旁的山腳下消失。夜色正濃,遠遠地看見時明時暗的火把到了山腰,到了山頂,幾分鐘後,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黎明時分,父親提著一個口袋回來。口袋裡傳出的幼兒哭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興奮地從床上跳起來,跑到父親跟前。父親將口袋裡的東西倒進水缸,水缸裡頓時水花亂濺。父親說,今天運氣不錯,捉了兩條娃娃魚。我趴到水缸前,向水中伸出手去,卻被父親制止。父親說,娃娃魚會咬人。我驚恐地縮回手,小心翼翼地看著它,害怕它會忽然躍起將我吃掉。

母親又和父親吵架了。母親氣沖沖地跑回了孃家。晚上,父親舉著火把再次離開家時,我哭鬧不休,父親只得帶上我。父親揹著我從山腳走到山頂,再從山頂走到山腳。我早已在父親背上睡著了,不知身在何處。

當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從一塊石頭上醒來時,父親正在月色下就著火把的光亮捕捉青蛙。見我醒了,他喚我過去幫忙。我向來頑皮,捕捉青蛙、知了、麻雀等頗有一手。蹲在地上,瞄準目標,趁那隻專心致志的青蛙目視遠方時,猛地伸出手一把將它按住。它在我的手心裡掙扎,兩條雪白的大腿在空中奮力亂蹬,嘴巴里發出奇怪的喊叫,卻無濟於事。我感覺手心黏黏的。

父親用一根草繩將青蛙綁起來,扔進水裡,另一邊綁在岸邊垂下來的樹枝上。娃娃魚對青蛙有著近乎偏執的熱愛。

青蛙在水中掙扎,一圈圈漾開的水波包裹著它,像一個精巧而美麗的旋渦。蛙聲在流水中旋轉,迴盪,引誘著沉睡者。娃娃魚從洞裡悄悄探出腦袋,肥胖而略顯笨拙的身體在寂靜的黑夜裡潛行。青黑色的身體被夜色掩護。蛙叫聲漸漸尖利,波圈蕩得急迫起來,掛著繩子的樹枝晃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娃娃魚冰冷的雙眼緊盯著青蛙,蓄勢待發。

血腥味在空氣中慢慢飄散,鮮紅的殘血隨著河水流向遠方。父親從漁網裡撈出娃娃魚,將它裝在口袋裡。

我們一家人一度依靠父親狩獵的手藝而生活,然而好運氣不是每天都有的,更多的時候,父親一無所獲,空手而歸。在父親所捕獲的獵物中,我最喜歡的是一種叫作果子狸的動物。它有著一副天生的好面孔,漆黑的眼睛有如在水裡洗過,氤氳著一層黑色的薄霧,慵懶的體態,漫不經心而又靈敏的身姿。

柿子成熟的季節,父親總會在它必經的路上埋伏好套結。多年的獵人經驗告訴父親,果子狸無法抗拒柿子的美妙味道。

苏南 | 狩猎者

三伯曾將父親當作他的獵物。

寒冷的雪天,火塘裡明亮的火焰溫柔地舔舐著水壺。北風從森林中刮過,發出陣陣尖銳的呼嘯聲。我們坐在火塘邊,緊閉的門窗把寒冷的風雪拒之門外。這是父親從山東打工歸來的第五天,我已和久未見面的他熟悉起來。我依偎在他懷裡,身上穿著他從山東帶回來的小花襖。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拉開門,冷風便把雪花吹了進來,我的頭髮被風颳到耳後,露出被凍壞的耳朵。幾片雪花鑽進脖子裡,瞬間便化做一絲涼意。

姑爺爺坐在火塘邊,把一張寫著一串號碼的紙條遞給父親:鎮上的人讓我捎信給你,大魚正四處找你,這是他的電話。

大魚,是我三伯。他的這個小名頗為傳神,流傳甚遠。村裡人多年來只認他的小名。自三媽離家出走後,三伯便帶著堂哥遠走他鄉,幾乎和家裡斷了聯繫。祖母曾多次尋找他,但總是失望而歸。祖母日復一日地等待著,等待她的兒子帶著孫子從異鄉歸來。

父親帶著祖母的期盼去了鎮上。全鎮只有一部電話。電話裡傳來了堂哥斷斷續續的嗚咽聲,父親那顆激動的心一下子墜入了冰窖。父親在電話裡不停地追問著,然而堂哥什麼也不說,只是不停地哭泣。在父親溫柔的安慰下,堂哥終於告訴父親,三伯和人打牌,輸了一大筆錢。債主威脅三伯,再不還錢就剁掉他一隻手。走投無路的三伯,被逼無奈下只能向父親求助。

父親和母親大吵了一架後,帶著僅有的幾百塊錢和一張存摺隻身上路。那張存摺裡裝著父親在暗無天日的礦井裡辛苦工作一整年的收入,裝著一家人熱氣騰騰的日子,也裝著我的學費和祖母的藥錢。可這點錢相較於三伯欠下的賭債,只是杯水車薪。

臨行前,父親鄭重其事地交代我,在家一定要乖,聽母親和祖母的話,要好好學習,做個好孩子。父親說這話時,眼眶發紅,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麼。母親還在生氣,沒有起來送他。

父親走時,天還沒亮,整個村莊被雪花覆蓋,田野被積雪襯得發白。他用圍巾把耳朵和半個腦袋都包裹了起來,回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房子四周,便拿著手電筒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母親還在房間裡哭泣。她在埋怨父親。埋怨父親拿著全家一年的收入走了,埋怨父親不知道和其他兄弟姐妹商量,就這樣單槍匹馬地獨闖襄陽。其實,她心裡明白,父親並無可以與之商議之人。

我的祖母,一生育有七個孩子,五兒兩女。父親是祖母最小的孩子。大姑早已年邁,孫女已同我一般大小,家裡負擔極重,根本拿不出錢來。小姑姑家頗遠,來回耽誤時間,更何況家中十分困難,小姑父又斤斤計較,是半點忙也幫不上的。大伯雖然就住在附近,然而自從他結婚後,日日被大伯母轄制,做不得半點主,就連來家裡陪祖母聊聊天,也要被大伯母罵上半日。二伯和四伯,自幼時起雙耳失聰,不曾成家。在這個最需要親人的時刻,卻無人相幫。這也是三伯遇事以後,第一個求助父親的原因。哥哥姐姐都是這種情況,父親能向誰求助呢?

太陽出來了,地上的積雪慢慢融化。出門時,鞋子上沾滿了泥。屋簷下的冰柱發出嘆息和低語。祖母抱著我去觸摸冰柱。我扣下冰柱,放在嘴裡吮吸,一股冷冽的寒意在身體裡奔跑。冰柱很甜,像我生病時祖母餵我吃的冰糖。

母親在唉聲嘆氣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天。

晚上,大家坐在火塘邊烤火時,祖母詢問母親,清兒怎麼一天不在家?母親終於繃不住了,將父親煞費苦心掩蓋的行蹤全盤托出。祖母一時間悲從中來,坐在火塘旁不停地流淚。我的孫兒啊,怎麼攤上這樣的爹?作死哦,跑去賭錢。火塘裡的火苗仍然閃爍著明亮的色彩,時而在噼啪聲中濺出兩三個打著結的火星。水壺裡的水沸騰起來,壺嘴裡躥出一根濃密的氣柱,白霧一般氤氳在空氣中。屋子裡除了祖母的哭泣聲,只剩下沉默。沉默的氣氛像一碗濃濃的中藥,很遠就能聞到藥的苦味。我不敢作聲,坐在椅子上望著時明時暗的火焰發呆。

次日,母親早早地去了鎮上。她央求小賣部的老闆,幫忙查找三伯的聯繫電話。在一番焦急的等待之後,母親終於撥通那個號碼,可電話裡的人告知她:根本就不認識三伯這個人。

父親回來了,就在母親決定出發的前一天晚上。

月光明亮而清冷,濃密的樹木被月光包圍。父親揹著包推門而入,圍巾包裹著他的半個腦袋和耳朵。他的樣子和走時一模一樣,彷彿這幾天的焦急等待都只是一瞬間的事,彷彿他從來沒有離開過。

坐在火塘邊,他將圍巾掛在椅背上,露出他被凍得發紅的耳朵。祖母連忙去給他熱飯。父親從包裡取出存摺,遞給母親,然而他的臉上沒有多少高興的神色。面對母親的追問,父親大反常態,閃爍其詞,有意岔開話題。祖母見父親這副神色,悲痛欲絕,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三伯和堂哥了。

無奈之下,父親只得告訴祖母真相。

三伯自從搬去襄陽後,日子一直過得十分艱難,入不敷出。眼看年關將近,父子倆的衣食全無著落,堂哥的學費更是無從說起,三伯不知從哪裡聽說父親滿載而歸的消息,就把主意打到了父親頭上。他讓堂哥在電話裡不停地哭泣,並指示堂哥將父親在電話裡的追問朝預設的方向引導,然後告訴父親,三伯欠下高額賭債的謊言。三伯的本意其實只是想從父親這裡騙取些錢財,卻不曾料到父親竟在情急之中跑到襄陽去找他。他的謊言被當面拆穿。

父親沒有料到,昔日一同長大關係親密的兄長,竟絲毫不顧及往日情分和年邁的母親,以身做餌,把自己當作獵物。 蘇南 | 狩獵者

苏南 | 狩猎者

當我和母親到達大姑家時,只聽到一片悲慼的哭聲。

夏日的陽光沸騰而喧譁,刺目的光線讓人暈眩。空氣裡的燥熱和嘈雜躲藏在白色的孝巾裡。孝巾已沾染上淡黃色的汗跡。

側屋裡擺著一口黝黑的棺材。棺材前放著一個年輕男人的照片。照片裡的男人,相貌英俊,笑得神采飛揚。他將永遠停留在那一刻。

九歲的侄女戴著孝巾跪在棺材前,她機械地朝瓦盆裡投去火紙,目不轉睛地望著暗紅色的火焰,聞著火紙被焚燒的味道,感受著膝蓋處傳來的絲絲寒意。我蹲下身把火紙一張張投進瓦盆。火紙瞬間被火焰吞沒,留下一堆灰燼。一個人就這樣走完了破損的一生。曾經鮮活而飽滿的生命,此時就像瓦盆裡的灰燼,帶著置身事外的冷漠藏在棺材裡。

姨姨,我以後再也沒有爸爸了。侄女的眼淚落入瓦盆裡,在灰燼上砸出一個小坑。

這個死去的男人是我的表哥。大姑的第三個孩子。他剛剛過完三十四歲的生日。就在他過完生日的第二天,下礦井作業時,永遠地留在了暗無天日的礦井裡。

多年前一個雨水充沛的夏天,整個村莊都瀰漫在朦朦朧朧的白霧中,溼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彷彿無數潮溼的褶皺在痙攣中滴下水來。在大姑家小住了好幾日的我,因為和鄰居家的小夥伴發生矛盾,不顧大姑的勸說,決定回家。大姑家離我家有十幾裡山路。出發沒多久,天色陡然變黑,豆子大的雨點緊接著噼裡啪啦地砸下來。我的頭髮、T恤、花裙子像被剛剛從水中撈起。雨越下越大,已分辨不清腳下的路。我有些後悔,不該一時衝動就跑出來。

山野寂寂,昏暗的群山陷入恐慌。山路崎嶇,樹木被浸在雨水中。這是雨天,一個沒有傍晚也沒有黃昏的雨天。河裡的水漲起來了,以前用來過河的石墩已被河水淹沒,湍急的水流裡夾雜著泥沙。我站在河邊,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伸出腳去,小心翼翼地進行試探,卻又慌忙把腳收了回來。

正是這個時候,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三表哥披著雨披,穿著雨鞋,拿著傘從身後追來。他俯下身,把我背到了對岸。

一聲鼓響,將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打待屍的師傅們圍著棺材走了起來,銅鑼聲接著響起,歌師唱起了喪歌。

我從靈堂退出,拐進裡面的房間。沒有開燈的房間幽暗而潮溼,就是在這熾熱的夏日也顯得有些陰冷。我剛走進去就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侄女開了燈,對著床的方向說,奶奶,姨姨看你來了。

床上躺著一個身形消瘦的女人。橘黃色的燈光,照在她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花白的頭髮上。那白髮,如野草般蓬鬆,刺眼。奶奶,姨姨看你來了。侄女說完這話就出去了。她還要在棺材前哭靈。

這個默默地躺在床上的女人是我的大姑。她剛剛失去了正值壯年的兒子。我走過去把她從床上扶起來,一股難聞的腐爛味道在房間裡瀰漫開來。她靠坐在床頭,粗糙的手緊緊地拉著我。

哀傷的喪歌從靈堂傳來。大姑示意我把門關上,彷彿這樣就可以逃避失去兒子的現實。喪歌從門外隱隱約約地傳來:孩兒出世娘懷抱,日夜啼哭娘不眠。左邊尿溼換右邊,右邊尿溼換左邊……大姑看著我,眼淚唰唰地朝下落。

她一開口是喪歌的調:我苦命的兒喲……

大姑邊哭邊使勁地拍打著自己的雙腿,似在控訴上天的不公。其實,大姑的雙腿早已沒有了知覺,多年來只能在床上度日。當年那個做事風風火火的大姑,沒有被命運善待。她行走如飛的日子,被徹底遺留在時間的廢墟里。

事實上,在大姑癱瘓不久,我曾遇到過她。那是個秋日的午後,空氣裡還有些燥熱。路過鎮上的橋頭時,我看見了大姑。她滿頭大汗地坐在地上,頭髮已被汗水打溼,黏黏地趴在頭上。她的腰間別著一個裝有藥盒的方便袋,屁股下墊著一塊略顯厚實的木板,衣襟上滿是泥土和汙垢。她先撐起左手,按在地面上,然後藉助手臂的力量,挪動雙腿,又撐起右手,向前移動。因地面凹凸不平,細碎的石子稜角分明,她原本粗糙的手已佈滿血汙。我不知道大姑為何獨自一人出現在這裡。我的幾個表哥呢?曾經是鄉村郎中的大姑父呢?他為何讓大姑自己來抓藥?

這個已癱瘓多年的婦人,歪倒在床頭,號啕大哭,詰問著命運的無情。誰也不曾料到,這個受盡磨難的家庭,再次受到命運無情的打擊。

前年春天,剛過完年,二表哥就揹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家。十來天后,他進礦井作業時,因電線忽然脫落,觸電而亡。他留下一子,一年後隨表嫂改嫁,去了一個遙遠的城市,幾乎和大姑再無聯繫。傷心欲絕的大姑,整日以淚洗面。沒過多久,父親告訴我,大姑因傷心過度導致雙目失明。從此,大姑生活在永無止境的黑暗裡,再也看不到一點色彩,見不到一點光亮。

苦難並沒有結束。半年之後,小表哥被檢查出糖尿病。這種以目前的醫療水平還無法治癒的疾病,讓千瘡百孔的家庭雪上加霜。而小表哥的大女兒,自十歲起就停止了發育,已經十五歲的她,和八九歲的孩童一般高。

身為母親,目睹了孩子們接二連三的不幸,早已萬念俱灰。多次求死的大姑,被一次次救回。

命運早已洞悉這個家庭所有的苦難,卻不曾手下留情。曾經龐大的家族在經歷了接二連三的打擊後,開始慢慢枯萎,走向沒落。

苏南 | 狩猎者

葳蕤的草木上泛著柔軟的綠意,艾蒿散發出濃烈的馨香,金黃色的陽光在蔥蘢的樹上跳躍,村莊已經被綠色包圍。膝蓋上被蹭破皮的地方開始火辣辣地疼,我坐在地上看著核桃樹上的人影。

幾乎整個八月,四伯都穿著相同的衣服鞋子——灰色的T恤,黑褲子,破了洞的解放鞋。現在,解放鞋在核桃樹下等他。他一隻手抱著樹幹,一隻手奮力揮動著竹竿,核桃砸向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整個八月,他都揹著我去山上打核桃。

栗子樹投下來一片潮溼而又尖銳的陰影。青色的慄包渾身長滿了刺,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折慄樹枝。我想吃慄包裡還沒成熟的栗子。

我把慄包放在石板上,用腳使勁踩著。石板上浸入了青色的汁液,可慄包軟塌塌地躺著,沒有一點裂開的跡象。我撿起石頭,惡狠狠地砸著,刺已經刺入我的手指。我感到疼,開始大聲哭泣。四伯的視線依舊停留在青色的核桃上。他沒有理我,因為他生活在一個寂靜無聲的世界。他聽不到我的哭喊。

我的四伯,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人。他一生都揹負著“聾子”的外號,儘管他勉強能聽到一點聲音。

他的聾並不是先天的,而是祖父的耳光帶來的惡果。人們輕視他,把他當傻子看待。這麼多年來,他早已習慣了人們的輕視。

其實,他一點也不傻,反而相當聰慧。從來沒有上過學的他,能自己認表,自己數錢,甚至還能擺弄手機。他曾把一隻壞掉的手錶拆開,卸下細碎零件,然後重新安裝,令人驚詫的是,手錶竟被他修好。但是這樣的修理天賦,並不能讓人們對他刮目相看,人們依舊輕視他。

火燒雲在村莊上空燃燒的一個傍晚,堂姑忽然回來了。她帶來一個好消息,四伯有成家的機會了。

她們村的一個女人,丈夫去世了好幾年,近日放出風聲,準備再婚。雖然這個女人比四伯要大上六七歲,且有兩個孩子,但這對一直未能成家的四伯來說不失為一個機會。堂姑和父親商議好後,就帶著禮品去給四伯提親。那個女人收下禮品後,提出和四伯見上一面的想法。

堂姑領著四伯上門去了。誰知那個女人見到四伯後,十分惱火,一口咬定堂姑是在侮辱她。原來堂姑為了促成這樁婚事,只說四伯輕度耳聾。沒有料到四伯的耳聾那麼嚴重,說話時需要走到他跟前大聲喊才能聽明白。那個女人把禮品扔到了門外,連帶著說出了很多傷人的話。

後來,四伯還動過幾回成家的心思,但都沒能成功。漸漸地,他就斷了這個念想。

我最後一次見到四伯,是前年冬天。那時,我已遠嫁。我和丈夫回家過年,剛下車就看到四伯拄著柺杖,一瘸一拐地過來迎接我們。他的喜悅溢於言表,但由於腿傷未愈,走起路來疼痛難忍,因此喜悅的表情便摻雜了一絲痛苦。他迎上來,看著我咧開嘴笑了。他先探出左腋的柺杖,把全身的重心放在右邊,這才艱難地挪動左腿,接著挪動右腿。如此循環往復,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刃上。

四伯跟隨父親在山東打工多年,多少次生死關頭都被他僥倖避過。而這次,礦井裡的工友放炮時,遠遠地喊了一聲,他因為耳聾沒有聽到,躲閃不及,被飛出的石塊砸中,腦袋破了個洞,雙腿多處粉碎性骨折。醫生說,四伯以後可能會成為植物人。

躺在病床上的四伯安靜地閉著眼,像一個廢棄的穀倉。

甦醒後的四伯,再次面臨挑戰。醫生說,四伯的雙腿很難恢復,可能終生都得生活在輪椅裡。

四伯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老闆卻很少露面,最後因沒人繳費,醫院不得不停藥。父親在醫院全職照顧四伯,兩人吃了上頓愁下頓。後經父親多方奔走,才拿到一點賠償金。但一點賠償金就能買斷一個人的雙腿嗎?幸運的是,四伯的腿雖然未能恢復到以前健步如飛的樣子,但基本上能夠慢慢行走了。命如草芥的人啊,自然會像草芥一般匍匐著頑強地活著。

四伯坐在院子裡,安靜地看著我們聊天。看著我們大笑的樣子,四伯的臉上也浮現出笑意,但笑容裡更多的是疑惑和痛苦。

丈夫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邊,詢問他:四伯,你的腿好點沒?還疼不疼?他疑惑地看著丈夫,只是點著頭嘿嘿笑。我提醒丈夫,說話聲音要大,聲音小了他聽不到。丈夫這才大聲問他,四伯,你的腿好點沒?還疼不疼?他說疼得厲害,話剛一出口,就帶著濃濃的哭腔,眼淚唰地一下落了下來。丈夫拉開他的褲腿,查看他的傷勢,大大小小十幾道傷疤覆蓋在他的腿上,像一條條醜陋不堪的蚯蚓在他的腿上蠕動。我不忍再看,急急地避進屋裡。

院子裡的人散了,笑聲也散了。他疲倦地坐在院子裡,倚著牆。冬日的陽光顯得慵懶而蒼白。他在陽光下打著瞌睡,腦袋一歪一歪的。

去年春天,父親忽然打電話給我,你四伯去世了。父親的聲音裡有難以自抑的悲傷。

母親告訴我,天氣寒冷,連日來大雪封山,四伯睡覺時,把炭盆端進了門窗緊閉的臥室。年僅五十歲的四伯因煤氣中毒身亡。

四伯一生無兒無女,死後沒有後人哭靈、摔盆,只能由妹妹臨時代替。

苏南 | 狩猎者

現在,講完這些故事,我忽然想起父親是如何把一隻試圖逃跑的果子狸重新捕獲的往事。

傍晚時分,天色晦暗不明。母親在廚房裡做飯,父親坐在院子裡的槐樹下乘涼。停電了,母親點燃煤油燈。屋子陷入一片橘黃色的光亮中。我感到睏倦不堪,母親卻不許我睡覺,因為今天是中秋節。我揉著眼睛大聲哭泣。父親將我抱起柔聲哄我。我念叨著,狸子,狸子,要看狸子。

父親進屋,將剛剛帶回來的口袋打開一個縫隙。我趴在口袋邊沿,細細地看著它:它蹲在口袋裡,全身緊繃,柔軟的灰褐色的毛髮豎立,警惕的目光逼視著我。我伸出手準備撫摸它。忽然,我好像被什麼東西撞翻在地,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等我一臉驚恐而又茫然地爬起來時,果子狸已躥上了房梁,用它那黑夜般的劫後餘生的眼神看著我。

父親早已從牆上取下打好的套結,抓在手裡飛快地在肩膀上方甩著圓圈兒,猛然一把扔了出去,套結正好套住了果子狸的脖頸。果子狸掙扎著盲目地向前奔跑,然而四條腿早已沒了章法。它動得越厲害,套結收縮得越緊。不一會兒,套結就牢牢地套住了它。它蹲臥在房樑上,鋒利的爪子緊緊地抓著房梁,身體隨著它緊促的呼吸起伏不平。父親搭好梯子,把它從房樑上抱下。負隅頑抗的果子狸在父親的手上、臉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記憶沿著一條繩索向前攀爬。

許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我看著青蛙在我手心裡掙扎,然後親手把它送進了娃娃魚的腹中,而娃娃魚也沒有逃脫父親的追捕。

苏南 | 狩猎者

蘇 南,本名周賽男,90後,湖北房縣人,現居南京。作品散見於《中國校園文學》《山東文學》《山西文學》《邊疆文學》《草原》《奔流》《文苑》等刊物。作品曾入選《全國高校文學作品排行榜》《中國年度精短美文精選》《新世紀湖南詩歌檔案》等選本。

近期好文推薦

(向上滑動查看內容)

王雁翔 | 故鄉的味道

程文勝 | 一個士兵的徒步方陣

程文勝 | 孤獨是生命的光

田 瑛 | 未來的祖先

王雁翔 | 誰的憂傷在風裡呼嘯

傅建文 | 重回邊地(6)

王雁翔 | 漂在城市的大哥

劉亮程 | 先父

祝 勇丨國家藝術

程文勝 | 中山北路桐絮飛

王 敏 | 薩家灣305號的記憶

傅建文 | 戰爭記憶(上)

王 凱 | 春天的第一個流言(上)

苏南 | 狩猎者苏南 | 狩猎者

監 制:王雁翔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