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祕的溫州人

老詹小注:20年前,老詹還是小詹,尚且不知天命。那天,總編室主任張小國(現任中宣部新聞局長)問我,國樞,你不是一向對溫州感興趣嗎?正好過幾天有空,陪你到家鄉走走如何?小國是溫州樂清人,腦子特別好使,工作也很出色。我說好呀,有你陪著,啥不操心,何樂不為?到了溫州,滿眼都是新鮮事!我想,咱不能白來一趟呀,乾脆弄篇東西吧?於是,有了長篇通訊《

神秘的溫州人》。據小國說,文章發表以後,在溫州引起較大反響,他一回去,鄉親們見了,總要提起這文章。20年後,老詹回頭看看,覺得文章確實還行,有些特點。不到五十的人,精力十分充沛,加之激情滿懷,寫出文章來,再次也有七成吧!



神秘的溫州人

本報記者 詹國樞 張小國

98初冬,有溫州之行。

此行目的,瞭解溫州人。

溫州人究竟是一群什麼樣的人?他們有些什麼特徵?為什麼在交通並不發達,資源並不豐富甚至還很貧瘠的那麼一小塊地方,會生長繁衍著這麼一群人,把一個原本不起眼的溫州,建設得那麼生機勃勃,充滿活力?

這的確是一個謎。

我們來到溫州,試圖揭開謎底。

溫州怪事多,外地人覺著稀奇,本地人不以為怪。透過樁樁怪事,是否折射出溫州人的某種品質呢?

神秘的溫州人


來到溫州,尚未深入採訪,先睹怪事若干。

怪事一:店鋪遍地開。

溫州店鋪之多,可謂多如牛毛。大街小巷密密麻麻自不必說,來到居民區或機關宿舍,凡是大樓底層,竟然全是店鋪!真個是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有人說得形象,全溫州城,連起來不就是一間大超市嗎!筆者問:為什麼樓下全開店鋪?溫州人反問:為什麼樓下不開店鋪?

怪事二:花錢買剪綵。

溫州經濟發展快,開業開店也多。開業開店,總想請頭頭腦腦出來撐撐門面。請誰最好?當然市領導最好。市領導好請嗎?一般說來,並不難請,但得付出代價:市長剪綵,10萬元至15萬元一刀;副市長低些,10萬元左右;其他領導,依次遞減。錢,剪綵者當然是一文不能裝入腰包的,由市裡統一收取,存為專項資金,用於社會福利事業——據說每年有好幾百萬哩。此事曾被個別媒體歪曲報道,引起上面重視,派人調查,結論是:不錯,有創新,可以繼續。

怪事三:座位提前賣。

溫州要建體育場,惜乎資金不足。怎麼辦?座位提前出售:凡出價若干萬元者,可取得前面若干排座位的優先使用權。即,體育場建成後,無論演出或比賽,這座位就是你的了!票,當然免費給你了!此舉一出,政府籌得款項2000餘萬元,建設資金,差之不遠矣。

以上“溫州三怪",系筆者隨意總結。問諸溫州朋友,朋友說,有點意思。不過,倘若這也算怪,怪事可就太多了。

比如,在溫州,劉德華開一次演唱會,會帶出一大串奇奇怪怪的附加效應:劉德華演唱會指定白酒,劉德華演唱會指定西服,劉德華演唱會指定賓館,劉德華演唱會指定鮮花……

比如,在溫州,個人觀光旅遊能創效益,集體學習開會傳經送寶,也能創造效益。你不是想來溫州考察嗎?旅行社隆重推出“溫州模式考察旅遊",“溫州企業改革取經旅遊",“溫州股份合作制改造考察旅遊"……你的要求滿足了,政府負擔減輕了,我呢,賺錢的目的達到了。可謂一舉三得,皆大歡喜。

比如,在溫州,一個老師常常會同時帶三四個學生,在家吃,在家住,還包課餘輔導學習。家長省了心,老師創了收,又一個皆大歡喜。

類似“怪事",還有許多。外地人覺著稀奇,溫州人見怪不怪。怪事聽多了,看多了,筆者悟出一個理來:溫州人點子多,怪事自然也多。透過樁樁怪事,不正折射出溫州人一種強烈的創新意識嗎?

女個體戶敢到陝北承包30口油井,25歲的青年農民敢包下長沙開往溫州的飛機,溫州人還有什麼不敢幹呢?

神秘的溫州人


瞭解溫州人,自然要和溫州人接觸。第一個進入我們採訪視野的,是一個在外面知名度不高但在當地卻大名鼎鼎的溫州女人。

她的名字叫王榮森。

王榮森,普普通通,貌不驚人,溫州上百萬個體戶中不起眼的一員,竟跑到延安地區承包了30口油井,投資3600萬在黃土高坡搞石油!

這女人是咋想的?哪來那麼大的膽,哪有那麼多的錢?

王榮森過去在溫州做皮鞋生意,生意稍大,便與丈夫老蔡一道,到西安搞服裝批發。一天,回家途中的她掏錢幫助陝西地質學院一位丟了錢包的老師,老師無以回報,向她透露一信息:陝北地區含有地下石油,國家政策鼓勵到此投資,誰要搶先一步,誰就能賺上一筆。

此話當真?

當然是真。你到延安打聽打聽,都在說這事。

王榮森動了心,和丈夫約上這位姓屈的大學老師,租一輛轎車,直奔延安。一打聽,政府確實鼓勵外來資金到貧困地區投資開採石油。不過,一,據地質部門探測,這裡確有石油儲量,但誰也不敢打包票就一定能打出石油。二,至於哪裡有油,在哪裡開採石油,這是承包者自己的事。打一口井,大概要100多萬元。資金自籌,風險自擔。

幹不幹?

當然幹!不但幹,而且要幹就大幹!

王榮森與丈夫合計合計,牙一咬,掏出多年辛苦攢的全部積蓄250萬元,再回老家動員親朋好友集資入股230萬元,一共480萬元全搭進去,在延安地區包下了三口勘探井!

隆隆隆隆,三口井同時開鑽,機聲震得王榮森夫婦渾身熱血沸騰。他們吃在工地,住在工地,同鑽井工人打成一片,泥一身,水一身,分不清哪是老闆哪是工人。

1997年5月12日,一個刻在王榮森心裡永遠抹不掉的日子。這天中午,正在工地打井的丈夫因疲勞中暑被送進醫院,急救幾個小時後,竟再也沒睜開眼!痛不欲生的王榮森趕到醫院,沒能同老蔡說上最後一句話,她哭得死去活來人都變了形,恢復過來的她把王月香的本名改成了王榮森,女人味的名字連同女人的無助與懦弱從此與她告別,她把自己的命運與三口油井緊緊拴在一起!

她已別無選擇,也不打算作別的選擇。

日落月升,深山溝裡,伴著她的是寒風苦雨。

冬去春來,鑽井架旁,陪著她的是鑽起鑽落。

整整一年,1998年5月11日。再過一天就是丈夫去世週年的日子,再過幾天,就是苦苦等待即將出油的日子。正往下開鑽,意外發生了!井下600多米深的鋼管被井壁死死卡住,任憑起重機怎麼加油用力也拉不起來!現場技術人員分析,這是鋼管上的“水利錨"被卡住了,弄不好,整口油井就會報廢!

咋辦、咋辦?王榮森急得臉都白了,她嘴裡喃喃念著,這可是100多萬元的投資,可是鄉親們一分一分湊起來的血汗錢哪!這位硬邦邦從不服軟的女人急得沒了主意只差跪在地上!在旁人提醒下,她趕快小跑著到住地打電話,20分鐘連打十幾個電話向認識的專家諮詢,經過會診,調來幾個千斤頂一起發力,下午4點,終於拉出了卡住的“水利錨"!

王榮森渾身一軟,幾乎癱在地上。

油,第三天就打出來了。三口勘探井都“嘟嘟嘟"往外冒石油了。

王榮森成功了!

成功後的王榮森並未歇息,她又籌資3600萬元,繼續在黃土高坡開發30口油井!

聽完王榮森的故事,筆者深為感動。在此後採訪中,在一個個溫州人身上,我們又一次次感受到了這種非同尋常的冒險精神。

——王均瑤,只念過初中的溫州農民。1991年,25歲的他竟包下了長沙至溫州的飛機,他辦的天龍包機公司,先後承包了溫州飛往全國各地的28條航線!

——季中良,溫州運輸公司下崗職工,剛乾幾年個體,竟到蘭州承包虧損200多萬元的國有蘭州第三毛紡廠服裝廠,當年扭虧,第二年贏利上百萬元!

——葉康松,溫州永嘉縣上塘鎮鎮長,年近不惑棄官為民搞個體,沒多久便前往美國加州闖事業,第二年辦起4家公司,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次年即被評為“加州百名傑出華人"!

——溫州平陽一位老太太,看到家鄉人外出收購兔毛能賺錢,她也離家出了門。老太太一不識字,二不會說普通話,口袋裡裝兩張紙條,左邊紙條上寫著:我是溫州平陽人,請幫我買汽車票。右邊紙條上寫著:我要收購兔毛,每斤多少多少錢。憑著這兩張紙條,老太太竟走遍大半個中國,成了收購萬元戶!

如此敢拼敢幹敢冒風險,溫州人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下崗待業,不找政府;颱風肆虐,不找政府;160萬人外出闖世界,也不找政府。溫州人說:自己的事情,幹嘛找政府?

神秘的溫州人


到溫州採訪前,曾看到反映溫州職工下崗的報道。報道說,由於溫州市場發育較快,各種非公有制企業很多,所以在溫州不存在職工下崗問題。即使有下崗職工,由於工作機會較多,他們也從不找政府。

事實果真如此嗎?

“溫州是有下崗職工,每年有好幾萬,而且。溫州的職工下了崗,確實從不找政府。"市政府的官員告訴我們,“但是,溫州下崗職工為什麼不找政府?原因並不全是因為這裡工作機會多,而是因為溫州人自主意識強,從來就沒有找政府的習慣。也正因此,這些年,市工商局正為無法貫徹國家有關下崗職工的優惠政策而發愁呢。因為很少有人來打聽,來申請。"

提到溫州人的自主意識,人們說起了四年前那場颱風。

1994年夏,一場前所未有的颱風,席捲浙江沿海。狂風肆虐,把海邊的小船衝到了市區街道;海水倒灌,連機場跑道也淤積了幾十釐米的汙泥。溫州全市房屋倒塌數萬間,人員死亡1000多人!面對大自然的空前劫難,數萬無家可歸的溫州人紛紛想辦法投親靠友,自我救助,竟沒有一人來找市政府要房子、要救濟。

短短不過三個多月,溫州全市已煥然一新,再也見不到大自然肆虐的痕跡!

在市政府出版的年鑑上,我們看到,近些年,溫州外出打工做生意當老闆的已達160萬人,其中出國50萬人。遠到巴西、美國、意大利,近到日本、韓國、菲律賓。單是法國巴黎就有8萬溫州人!而在國內,雪域高原拉薩也有2萬溫州人。真可謂“哪裡有市場,哪裡就有溫州人,哪裡沒有市場,哪裡就有溫州人去開拓"。

“你們到國外去,想沒想過碰到困難怎麼辦?想沒想到找政府或者大使館?"

“自己的事,幹嘛找政府?"前些年獨往法國闖天下、現已擔任法國華僑華人總會主席的楊明豪爽一笑,“我們溫州人有個特點,自己的事自己幹,不靠別人。我看有的人到外國謀生,一下飛機,心裡頭就空落落的,很不習慣。沒有組織,不知該咋辦了。這樣的心態,怎麼成得了事!"

前不久,溫州一家媒體在街頭作了一項隨機調查,調查的題目是:假如你碰到困難,你是首先找別人還是靠自己?

98%的溫州人回答:靠自己。

溫州人特殊的稟性,並非一朝一夕形成,它與當地特殊的移民傳統、地域文化和生存環境,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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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創新、敢冒險、能自主——當我們以此三條作為溫州人的特點並就教於當地學者時,他們大都表示首肯。學者們認為,這些年,溫州之所以能在中國改革開放中一次次小領一時之風騷,之所以能變得這麼快,變得這麼好,與溫州人所特有的以上三種品格大有關係。

仔細想想,我們搞改革開放,搞市場經濟,不也正需要這麼一種善創新、敢冒險、能自主的精神嗎?誰能在這些方面領先一步,誰就能在實踐中棋高一著。

溫州這些年的突飛猛進,充滿活力,實在是勢所必然。

筆者進一步深問:為什麼溫州人會形成這麼一種獨特的稟性?為什麼同在浙江,甚至同在浙南,一出溫州,別的地方就大不一樣了呢?

存在決定意識。專門研究溫州經濟和溫州人的馬津龍、葉正猛、戈悟覺、李丁富等學者認為,溫州人獨特稟性的形成,有以下三方面原因。

一是移民傳統。

自古以來,溫州人就不斷遷徙,頻繁流動。三國時期,這裡曾是吳國的流放之地。南宋以來,溫州又有大量人員移入遷出。據史書記載,溫州歷代取得殿試資格者,祖籍南方者佔六成,祖籍北方者佔三成,而真正屬本地籍者,尚不足一成。移民們因生活動盪,居無定所,自然形成了無拘無束、獨立思考、敢冒風險和不滿足現狀的品格。

二是地域文化。

溫州古稱甌越,是著名的永嘉學派學者葉適的治學之地。葉適等人“農商並舉、義利並重"的觀點,與“重農輕商、重義輕利"的儒學主流觀點直接相悖,不但在當時影響很大,而且長期影響溫州人的思想和行動。溫州人善經商、講實惠可謂由來已久,遠近聞名。舉凡有利且有商機,嗅覺靈敏的溫州人往往不惜代價而爭趨之。

三是生存環境。

溫州地處浙南,土質貧瘠,人均土地不足0.3畝,生存環境比較惡劣。正因此,求生存、求溫飽的壓力,多年來始終像石頭一樣緊緊地壓在溫州人心頭。用他們的話說,我們不冒險、不創新、不自己為自己作主是不行的。不那樣做,就沒得好日子可過了。與之相映成趣的是,就在不遠的杭嘉湖平原,一些當地農民一輩子沒出過遠門也不打算出遠門。他們說,天下沒有比我們這裡更好更富足的地方了,為什麼要大老遠跑到外面自討苦吃呢?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特定的歷史傳統加上特定的地域環境,形成了某個地區某一類人群特定的精神稟性——這樣看,應該是符合辯證唯物主義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溫州人其實並不神秘。

毋庸置疑,溫州人也有短處和不足。能否冷靜客觀地認識自我,揚長避短,是溫州能否長期保持活力的關鍵

神秘的溫州人


採訪即將結束,我們與被採訪者一起,探討這麼一個問題:溫州人究竟有哪些短處不足。

議論及此,人們把它概括為三。

其一,過於自負,難以容人。

有例為證。在以低壓電器聞名全國的溫州柳市鎮,目前專門生產低壓電器的“企業集團"尚有20多家。這20多家企業不但產品種類相同,而且檔次也大體相同。同室操戈,為何不捏成拳頭,形成合力呢?鎮領導告訴我們,不是不想促進聯合,但無論怎樣做工作,就是不聯合!為什麼?因為都不想被別人“吃"掉,寧當50萬元的董事長,不當500萬元的副總經理!柳市如此,其他以生產鈕釦、西服、皮鞋為主的集鎮也是如此。企業不但多,而且小、雜、分散,都想挑一攤,都不想聯合。人們分析,這大概也是溫州人自主意識太強的負面效應。

其二,重利輕義,錙銖必較。

重利輕義,當然並非所有溫州人都如此,筆者到溫州,恰恰隨時感受到一些朋友令人感動的友誼。但就廣義而言,溫州人在商品意識強的同時,也時時表現出重利輕義的傾向。商品經濟,固然需要在交易場合權衡利弊,錙銖必較,但將這一準則推而廣之於一切領域,難免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這樣的人不但難以與人合作,也是難以走向更高境界和更廣闊天地的。

其三,注重感性,理性不足。

溫州人很善於發現商機,捕捉商機。他們那種近乎天然的商品意識和創新意識,與一般人相比,確實格外發達也格外靈敏。然而,在注重感性並屢嘗感性甜頭的同時,溫州人的理性思維其實並不發達甚至是欠缺的。這表現在:一、溫州的絕大多數企業家文化程度並不高,一般只有中學程度,甚至小學尚未畢業;二、他們的市場取向大都是短平快,現得利,想長想遠想大的並不多。與此相應的物化表現則是,溫州產品大都為服裝、皮鞋、鈕釦、打火機之類手工製作的小商品,科技含量高者也有,但不多。在知識經濟已然叩門,高科技發展如火如荼的今天,溫州人在文化、知識和理性方面的不足便愈加顯現出來。

以上短處不足,溫州人並非自己不知。如對於知識和理性不足問題,溫州一些有遠見的企業家已經有所認識並正採取措施。他們一面調整產業產品結構,增加科技含量,以增強企業未來的競爭力,一面努力提高員工和自身文化素質。前不久,正泰集團與上海理工學院合辦了正泰學院,準備在幾年內對企業職工和領導普遍進行一次強化培訓。精益集團董事長鄭元忠40歲時高薪聘人打理企業,自己脫產進校門,成了溫州大學外貿專業年紀最大的學生。遺憾的是,這樣冷靜清醒的溫州人,目前為數不多,而只有當更多的溫州人也冷靜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不足並行動起來時,溫州才能更好地揚長避短,溫州也才能在未來的競爭中更長久地保持活力。

溫州人有理由又一次讓人刮目相看。

溫州人走好。

溫州走好。

(原載1998年11月19日《經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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