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看樂山丨孜莫格尼,黑竹溝

伴隨著“呼呼”的轟鳴聲,直升飛機慢慢爬升,像雄鷹翱翔在黑竹溝的天空。剛剛還輕湧在我們身邊的蒼翠,傾刻間河流入海般平鋪開來。山谷霧靄四起,峰頂白雲環繞,虛實之間,流水與公路並肩蜿蜒,宛若一對恩愛的彝家夫妻,俯首回眸都有抑制不住的幸福。一個又一個的彝家新寨,依著青山,伴著綠水,像一顆顆珍珠,任公路連接,大地便有了迷人的項鍊。

百姓看樂山丨孜莫格尼,黑竹溝

“古井村!”飛機滑翔。當一排排精緻的小樓房逼近,兩棟低矮的黑木屋子凸顯出來時,我脫口而出。“是的,古井村。”同機的幾個人也都十分篤定。我清楚,讓我們幾個來自天南地北的人,異口同聲確定的正是那兩棟黑木屋子。它們與貼著瓷磚、鑲嵌著玻璃的樓房格格不入,卻像兩枚釘子,深深地釘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裡,掛著村莊的新貌,也串起寨子的歷史。

我又一次回想起峨邊彝族自治縣民宗局水落木沙局長的話來。“無論生活如何變化,寨子如何發展,彝族的子子孫孫,都可以在這裡找到曾經生活的樣子,這是我們的根。”當初新村建設時,他費盡周折才保留下來兩棟,他想把彝族生活的根留住。一瞬間,根這個字眼,在呼嘯的半空之中,像懸空的身體叩問蒼穹,俯首是大地隆起的滿目蒼翠,一想到蒼翠底下盤根錯節的根,就心生敬畏,就想俯下身子,膜拜或是親吻。是的,不管我們飛得多高,都會像枝頭的樹葉,終究會放棄對雲朵的追逐,回到根的地方去。

新村落成後,古井村村民告別了破舊的小木屋子,搬進了窗明几淨的新家。以黑竹溝風景區為中心,輻射四周的彝族村寨,構築起民族風情旅遊線路。彝族民俗展示、手工製作、彝族歌舞等,正以它獨特的魅力,迎接著接踵而至的客人。一家叫“禪驛”的民俗酒店,每天以同樣的熱情,面對著不一樣的客人。苦蕎酒、深山藥材、彝家臘肉等綠色食品也源源不斷地運往山外,成為了彝族同胞走向世界的一張張名片。

百姓看樂山丨孜莫格尼,黑竹溝

像清早推門看見的山水那樣,生活彷彿總是新的。老阿普立立左曲隨兒女也搬進了新樓房,兩棟保留下來的黑木屋子,其中一棟是他的。如今,每天一起床,他仍會到黑木屋子裡,將火塘裡的火燃旺。“他喜歡炊煙在屋頂走來走去的樣子。”他的兒子告訴我們說。我們去的那天,老人家站在木屋門口,雙手合十:“孜莫格尼”“孜莫格尼”……他不懂漢語,說不來你好、歡迎光臨這樣子的話。他仍然用彝家傳統的方式迎接著我們這群山外來客。後來,他就安靜地坐在火塘邊,偶爾向火塘里加點柴,以保持火旺,擦爾瓦幾乎罩住了他的整個身子,頭頂的天菩薩高高擎著,兩鬢垂下的白髮與鬍鬚差不多長,臉上的皺紋舒展,嘴唇輕啟,雙眼透著光,微笑著望著我們。有人說想與他照相,他的兒子轉身用彝語告訴他,他就會樂呵呵地對著鏡頭,所剩無幾的牙齒就會浮現出來。有人問擦爾瓦是手工的吧,他的兒子一邊用彝語轉告他,一邊撩起他的擦爾瓦,他也會伸出粗糙的雙手,幫忙抖開褶皺的部分,讓大家都看見。他始終微笑著不說話,像一池深不見底的水,帶著柔軟的漣漪。

屋子是全木結構的,木的柱子、木的牆壁、木的門窗。經年的煙熏火燎,整個屋子像刷上了一層黑色油漆,泛著幽幽的光。火塘裡升起的煙霧,在低矮的屋子裡轉著圈,像是在尋找出口。火塘所在的房間牆壁上,左右各開著兩扇小門,連接著四個黑洞洞的房間。其中一個是立立左曲曾經的臥室,簡易的木板床上鋪著厚厚的稻草墊子,粘貼著彝族十月太陽曆的牆壁上,繫著銅鈴和羊皮鼓。有那麼一瞬,它們在蠶絲般的煙霧中激盪開來,發出清脆的聲響,伴隨銅鈴和羊皮鼓的敲擊聲,“畢摩”或者“蘇尼”舞動起來,口裡唸唸有詞,時而激昂,時而舒緩……

剛走進房間,眼睛便不由得眯起來。很快,有人受不了厚重的煙火氣息,幾步跨到門口,揉著潮溼的眼睛長長地喘息。那個時候,黑竹溝縱橫交錯的溝壑裡,薄薄的霧氣也正在迴旋攀升,與這座歷經歲月磨礪的小木屋子相似,一起披上了神秘的色彩。而穿行其中的我們,就像那些在薄暮中行走的樹木,或細嫩、或遒勁、或蒼老……構築成瞬間和永恆、渺小與蒼茫,成為人神共居、自然和諧的宏大背景。水落木沙局長抬了抬掛在鼻樑上的眼鏡說,像這樣的木屋子,必須要有人住,得有煙火氣息,否則很快就會腐朽爛掉。透過弧形的玻璃鏡片,他的眼圈有一層不易察覺的紅暈。

百姓看樂山丨孜莫格尼,黑竹溝

立立左曲的兒子為我們準備了滿滿一大盆子土豆和一大盆子苦蕎粑。撥開土豆裂開的皮,露出蓮藕般的身軀,輕輕咬一口,舌尖上一層細細的沙,一位同行的朋友說,那是一種滿嘴都是澱粉的感覺。苦蕎粑薄薄的,卻鐵鐵實實,吃上一口,先是有種微微的苦,慢慢一種細甜芳香滲出來,最後是草木的味兒,有如撲面而來的黑竹溝的氣息。

第二天,我走進了黑竹溝的深處。白辛、癭椒、楓楊、刺楸、扁刺錐……各種各樣的樹幹,從灌木叢中挺出來,小的一兩個人可以抱住,大的三五個人才能環繞,它們各得其所,又彼此依附,在半空中締結成遮天蔽日的綠蔭。從灌木叢到綠蔭之間錯落的空間裡,佈滿著薄薄的霧氣,即使陽光四射,也總有水滴不停地滑落下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靠近,又像似有什麼在遠離。潮溼的空氣,造就了黑竹溝的植被,軀幹都長滿了長長的、綠聳聳的青苔,像生長在這裡的熊貓、狗熊、野山羊,都擁有一層厚厚的皮毛。幾簇濃密的霧氣背後,總有一些水桶粗的藤蔓相互纏繞。風吹霧動,宛若巨蟒橫在眼前,冷不防一兩聲猴子的啼叫,加上有神秘消失的軍隊、再也沒有回來的獵狗、總也飛不出去的信鴿……林林總總的傳說,讓這個被譽為“中國百慕大”的原始森林風景區更加神秘,令人毛骨悚然。

依著一棵華西楓楊休憩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它就是老阿普立立左曲。在天地間被放大的屋子裡,他緊繫著腳下的土地,牢牢的把根守住;他撐起巨大的綠蔭,托起蔚藍的天空、雲朵、陽光和鳥鳴;他小心地隱藏起自身的斑駁,流露出一種與生俱來的自在和滿足;他堅守著自己的語言體系、生活習慣,像風中暗暗浮動的綠毛青苔,便有了一個民族的自我和神性。

百姓看樂山丨孜莫格尼,黑竹溝

一隻蜻蜓從珙桐樹上滑落下來,停歇在我身旁的野棉花上。野棉花正開著白色的花朵。黑竹溝的流水彷彿聚集萬千的野棉花,在清風中抖動著一匹布的影子。直升飛機又一次起飛,朝著黑竹溝的深處飛去,那身影越來越像一隻蜻蜓。也許這並不是巧合,多少年前,當人們懷揣著飛翔的夢想,根據飛鳥的特性,萊特兄弟發明了飛機,帶人翱翔於藍天,俯瞰著煙火人間。而我卻固執地認為,來時乘坐的空客,長長的身軀,兩旁伸展的機翼,更像安靜停歇在我身旁的蜻蜓。在一日千里,瞬息萬變的大千世界中,擁擠而繁忙的都市生活讓人疲於應對,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尋找寧靜,迴歸自然,追尋著負氧離子、鳥鳴花香、草木氣息……就像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彝漢群眾,開始將密林深處的樹木伐下來,藉助著流水放下去,途經大渡河,換作大米、油鹽、衣被等生活必需品。多年後的今天,他們集體放下斧頭,呵護著青山綠水,仍然靠著這片博大的森林,生生不息。

孜莫格尼!我聽到世界發出最親切的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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