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元光十年秋末,戎蠻大軍攻破京城。我的父親,御史大夫應安梁,以一己文人之軀率領殘兵拼死護衛滯留在皇宮的嬪妃和皇子們,最終被亂軍殺死在太和殿前。
我們這些皇室族人、遺臣貴胄,連同在京城三百里外被捕獲的皇帝和太子,由蠻夷士兵鞭打驅趕,徒步往極寒的北方行進。沿途,國土已全部淪陷。
我,應迢音,整整五年,在俘虜營中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皇帝駕崩那天,我們所有人絕食號哭了一整天。再後來,戰俘一個接一個地慘死。
直到那一天,我改裝換面混在男人堆裡的事情被戎蠻人發現。蠻族人嗜殺好色,俘虜過來的女人全部成為了他們的玩物,從沒有例外。
太子死死地擋在我面前,可枯瘦如柴的他哪裡打得過孔武有力的蠻人?我像小雞般被人拎起,任憑如何號啕掙扎,也改變不了衣裳被一雙雙手撕扯開的命運。
就在我絕望死心之際,嗖的一聲,拉扯著我的戎蠻士兵瞬間分開。
只見一支羽箭威風凜凜地插在半步之外。一個暌違多年的身影排開眾人,大步走過來,扯起披風將我收進懷裡。
“梁融……梁融……”我無聲地哭喊著他的名字。
我一直無法理解梁融。無法理解,作為堂堂大魏最尊貴的王爺,他竟喜歡鑽研炸藥火筒;
他曾歡喜地向父親求娶姐姐,兩天後卻跪在養心殿外非要央求皇帝退了這門婚事;
如今,我一身狼狽不堪,他卻死死箍緊,彷彿要將我融進血肉中。
兩天後,太子和我坐進了南下的馬車。
當初國滅時,三皇子梁衍恰好在外,躲過一劫,領兵在中州收攏各路人馬,在南方世家的支持下繼承皇位,建立了南魏政權。
如今南魏熬過貧困和饑荒,決定向戎蠻稱臣納貢,贖回太子。梁融正是此次的特使。
那一晚,隊伍在江北安營紮寨。第二天就要南渡長江抵達中州,我激動得輾轉難眠,迷濛間聽見營帳外傳來腳步聲。
我叫來帳外的小兵詢問,那小兵告訴我:“岐王殿下去了太子殿下的帳中喝酒夜談。”
恍惚間我似乎感受到一絲不妥,雖說不出來哪裡古怪,但我仍很快起身,疾步往太子的營帳趕去。
帳外把守森嚴,見我要闖進去,士兵們當即便攔上來。
突然,帳內傳來杯盞摔落的聲音。我一凜,撥開擋路的刀戟便衝了進去。
梁融正對著帳中的青銅燈靜默出神。
太子彷彿醉了,趴在矮几上,地上是四分五裂的酒杯。似是聽見了動靜,他搖搖晃晃地坐直了身體,蒼白的嘴角溢出一股股鮮紅的血來。
我大驚,連忙奔過去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
“國破……山河在。”太子嗆咳著血沫,眼淚淌了下來,“故都……已淪為廢墟,孤此生……終究無法……再看它一眼了。阿音,求你,帶孤回去……”
說完,太子便斷了氣,死不瞑目。
我放聲大哭,緊緊抱著太子的屍首。梁融過來拉我,被我推搡著拳打腳踢。
“他是儲君!是大魏唯一的希望!”我悲慟欲絕,捶打著梁融的胸膛恨不能登時殺了他,“你是他的小叔叔!你怎麼狠得下心!”
梁融冷靜地箍住我:“殺他的人不是本王,是你未來的夫君。”
見我僵愣住,他緩緩道:“你以為帳外的親兵是我的?大錯特錯。梁衍將親兵派遣在本王身邊,不過是為了確保本王能成功毒殺掉他的皇兄罷了。”
我不相信,絕對不相信。梁衍,先皇下旨為我欽點的夫君,我的小書呆,他絕不可能做出這種心狠手辣的事來!
2
兩天後,太子的靈柩抵達中州。
城門洞開,滿城縞素,哭聲震天。一身喪服的梁衍帶領朝臣哭迎柩車。
仵作開棺,太子的遺體躺在棺內,神色安詳。
梁衍似難以承受般閉了閉眼,失聲痛哭。
待群臣悲痛稍緩,就開始對這一趟迎回儲君的人進行問責。首當其衝的正是梁融。
太子雖說是染病猝死,但有膽大的文臣,彷彿看到了岐王梁融鴆毒太子的畫面一般,不共戴天地衝上前便要與他拼命!
這場鬧劇最終被梁衍一聲喝止:“夠了!太子屍骨未寒,你們不思如何報家仇國恨,竟要在他的靈柩前內訌嗎!”
柩車入宮,抬進佈置好的靈堂。梁衍打發了哭靈的群臣,堅持由自己守第一夜。就在所有人將要退下之際,他叫住角落裡的我:“阿音,你陪陪朕。”
燭火幢幢,靈堂一片寂靜。梁衍頭倚著棺木,問我:“阿音,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回見面?”
怎麼可能會忘記。
那時大魏還在,京城繁華,我們正年少。那一天,我從古玩街買到一本舊書,那是南陲某個小國的古文字遺本。
捧著這意外之喜,我美滋滋地回御史府,很快就發現有個少年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面。
我命僕人將他趕走,那少年卻不肯挪步,漲紅著臉解釋:“這本書極具史料價值,應該收進皇家的藏書樓。你是御史大夫的千金,要報效國家才是。”
我被他逗得前俯後仰,笑嘻嘻問:“書呆,你最怕什麼?”
他老老實實答:“怕高。”
於是我讓管家把書掛到了府裡最高的杏花樹的枝頭。
小小的梁衍怕得雙腿發顫,卻哼哧哼哧地往上爬,直到從半樹腰上一屁股摔在地上。
後來他的哥哥,太子來了。太子摸摸梁衍的腦袋,向我道歉:“應小姐,衍兒只是太愛書了,不是有意打擾你。”
我又羞又愧,忍不住追到門口,只見梁衍被太子牽著,傷心地垂著頭。太子蹲下來,將小孩背到背上,漸漸走遠。
此時回憶過去,格外令人傷心。梁衍悲不自勝:“從此以後,這世上再也沒有太子哥哥了!”
我攬著他,淚如泉湧。
梁融騙我。梁衍仍是當初的梁衍,是太子摯親的弟弟,是應迢音年少就立志要嫁的小書呆。他不可能會變。
那天我穿過皇宮,在牡丹花叢旁遇見一群容貌姝麗的女子。
“這不是前御史大夫應大人家的女兒嗎?”為首的女子語氣尖銳。
梁衍派來的宮女秋霜悄聲提醒我:“這是戶部尚書周大人家的千金。”
周家,江南數一數二的富庶世家。梁衍當初要在中州立穩腳跟,想必脫不開周家的支持,然而這勢必造成朝堂上南方官員大批崛起,北方失去土地和財富的官員漸漸失聲的局面。
周家小姐必定也與我這前朝官員的女兒的立場相對立,我雖然猜到了這點,卻沒猜到她要說的竟不是這個。
“聽說先皇曾給陛下和你賜婚,可應姑娘身陷敵營五年,誰知還清不清白?陛下若娶了你,豈不是要遭戎蠻人恥笑!”
周氏女似笑非笑:“北邊的官員就是食古不化,心心念念地等著太子殿下回來,好將名不正言不順的陛下拉下寶座,可結果呢?陛下將你暫留宮中,不過是為了拉攏你父親那一支的人脈罷了,應姑娘可別還做著皇后的美夢。”
父親文采出眾,又為國捐軀,是當之無愧的士林魁首,文官們都十分敬重他。
我是他唯一的後人,代表著應氏一族在朝堂的態度,梁衍將我帶進宮中的確可以壓下部分官員對他皇位的質疑。可我不信他會存著這樣齷蹉的心思!
一個連爵位都沒有、小小世家的女兒,就敢在皇宮內毀人清白、妄論國事,可見現在的朝堂成了個什麼烏煙瘴氣的模樣!
我氣極,正要反唇相譏,卻在下一刻看見了立在不遠處的梁融。
3
皇宮留不得,我身無分文,連上客棧借宿一宿的銀兩都沒有,好在梁融還肯收留我。
一天,梁融淡淡問起:“上次的提議,你考慮得如何了?”
我一時難以回答。正躊躇著,岐王府卻來了宣旨的太監。來人傳的是梁衍的口諭,他滿面急促,想來梁衍那邊也是急得很。
我匆匆入宮,梁衍正焦急地在金殿中來回踱步,見了我,他心急如焚地衝上前來:“阿音,太子的屍體不見了!”
他的臉又青又白:“難道太子還活著?他其實是詐死,這只是一個局……”
他語無倫次,帝王風度盡失。我皺了皺眉,反問:“你很不希望太子哥哥活著嗎?”
梁衍平復下來,強笑道:“怎麼會?我只是想到哥哥可能還活著,激動得難以置信罷了。”
“阿衍,太子已經過世,他的遺體必定是被人盜走了,你應立即派人去搜尋。”
我溫柔地摸了摸他的側臉,似我們青梅竹馬最甜蜜時,“我要離開中州了。岐王即將上戰場與戎蠻對陣,我會跟在他身旁。”
他急切地想要說什麼,被我以眼神制止了。
“現在的應迢音被人詬病,配不上你的身份。相信不久之後,我能換一種姿態回來,名正言順地站在你身旁。”我說。
宮門前,秋霜已在馬車旁等待。我早已不是當年嬌生慣養的京城千金,梁衍派一個婢女到身邊伺候我實在不怎麼合宜。
似乎看出我心存排斥,秋霜飛快使出一招擒拿,瞬間便制住了趕車的馬伕。見我面露詫異,她面無表情道:“陛下一心為姑娘著想,不會派沒用的人跟著您。”
我心服口服。
戎蠻雖接受了南魏的俯首稱臣,可前不久卻又再次派兵南下。目的無非兩點,藉此恐嚇南魏以再次獲得滾滾不盡的納貢,或是趁著南魏兵弱,一鼓作氣一統中原。
可無論哪點,梁融都不支持求和,一個國家如果習慣了偏安一隅,那麼之後的戰鬥意志只會愈來愈薄弱。
“你精通多族語言,還曾被先皇安排在鴻臚寺擔任聘問,接待異國使臣。本王打算培養一支秘密隊伍,潛入敵營。為避免軍情洩露,希望你能編創一種專門的語言用來傳遞消息。”梁融說出一個驚人的提議。
我的確曾立於帝王身旁以女官身份迎接友邦使臣,不過那更多的是源於先皇得意的炫耀心理:連女人都學識淵博,連女人都能入朝為官,這個王朝多麼開明繁華啊!
梁融的計劃著實很勾人,我克服了重重顧慮,很快隨他離開中州,領兵北渡長江。
第一戰出兵豫郡。沒想到,卑鄙的戎蠻人竟在豫郡給南魏軍隊殺了個措手不及!
只見豫郡城門之上,綁著密密麻麻的人。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些人,我每一個都認識,我們曾一起卑微地苟活在戎蠻的戰俘營中,忍受多年折磨。而此刻,他們被戎蠻軍推到了最前方,充作人肉盾牌!
我找到梁融,劈頭便喊:“不能放箭攻城!”
梁融瞬間沉下臉:“我和將軍們自有決斷,你退下!”
“那是我們的同胞!裡面甚至有女人!你難道連女人都要殺?”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戰俘營的女人們,承受著遠超於男人們的屈辱,她們任人欺凌、不敢反抗,只為了保住男人們和孩子們,國家回報她們的不該是死亡!
梁融徹底被激怒了:“應迢音,你忘了我們背後站著什麼了嗎?是南魏朝廷!是千千萬萬百姓!你想讓他們也經歷一次亡國的噩夢嗎!”
我流下眼淚,哽咽著懇求他:“一定還有別的辦法,求你。”
最終,南魏的數十萬大軍像潮水般退去,在豫郡三百里外安營紮寨。與此同時,梁衍的催戰金牌也一道接一道地從中州快馬傳來。
4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催戰金牌不起作用,梁衍很快帶領精兵親自趕來。
從梁融到最下面的副將,全被梁衍罵得顏面無存。將所有人掃地出門後,梁衍拂袖將書桌上的東西統統掃落!
我跪地請罪:“是迢音逼迫岐王退兵的,陛下要怪就怪罪我吧!”
梁衍神色陰沉:“你什麼時候和皇叔走得這麼親近?住在岐王府,陪他一起上戰場,是不是以後大臣們推他當皇帝,你也要做他的左膀右臂!”
我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來,下意識為梁融辯解:“王爺志不在皇位。他若一心想搶奪天子之位,五年前我求他隨軍保護你時,他就不會答應,後來也不會在中州扶持你做皇帝!”
梁衍連連冷笑:“好!好得很!朕的皇位真是多虧了你們的賞賜啊,你給我滾!滾!”
我被他狠狠推開。望著他臉上暴戾的表情,我幾乎要認不出這是支撐著我熬過五年俘虜生涯的心上人。我那淡泊清遠的阿衍呢?
我衝出大帳,撞進一個人懷裡。
梁融扶穩我,抬手要擦去我臉上的淚痕,被我大力揮開:“他不想做皇帝,你為什麼要把他推上皇位?是你讓他變成現在這樣的!是你!”
他無言以對,我哭著跑開。
如果梁衍不想登基,那麼梁融再怎麼逼迫,他也絕不可能答應。造成現今的局面,梁融並無過錯。我心裡明白這一點,卻依舊怪到他頭上。
也許我內心深處知道,梁融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的情誼。
傍晚的時候我平復心情,去梁融帳中找他道歉。誰知,戍守的士兵卻在我的逼問之下,支支吾吾地交代:“王爺帶人去豫郡營救人質了。”
我大駭,問明去向之後,帶上樑融曾交給我的數十個親兵,跨上馬背便要去追。
剛出營沒多遠,嗒嗒的馬蹄聲追了上來,秋霜騎在馬上,鄭重道:“不管姑娘去哪裡,奴婢都必須隨同保護您!”
天降大雪,情況緊急,沒時間再猶豫,我讓秋霜緊緊跟著,別走丟了。
豫郡周邊多山多丘陵,地勢險峻。梁融不可能貿然救人,必定會利用地形和時機巧救人質。
果然沒多久,前方的夜色中便傳來轟隆的馬蹄聲。我讓所有人潛伏,待辨認出對方是南魏的兵馬之後,才從樹叢後現身。
來的果然是梁融帳下的騎兵,可人群中卻不見梁融的身影。原來他們兵分兩路,梁融僅率五百人馬去襲擾豫郡城北面,剩下的人則趁亂將人質先一步劫走。
片刻間,追兵便來了。
戎蠻一向將俘虜視作豬狗,即便被劫走,也只派了約兩個營的兵力來追擊,這反倒讓我們把他們殺了個措手不及。
梁融領兵追來時,這場戰役即將落下帷幕,他指揮著人馬將殘餘敵軍砍殺乾淨,見到另一旁的我後,眉峰皺起,卻終是緩和了語氣:“稍後還有一場大戰,你待在我身邊,別亂跑。”
雖然梁融只帶了五百騎兵,卻輕兵急馳,在豫郡北面的山林間來回奔踏,點火敲鼓,一番虛虛實實迷惑敵人。
戎蠻人以為南魏大軍將至,根本忘了被綁在南城的俘虜。梁融又從地道潛入豫郡城內,擒賊先擒王,摸進將軍府把主將綁了來,戎蠻人頓時軍心大亂。
一個戎蠻大漢被五花大綁捆在他馬背後,梁融一摘下那人口中的布頭,那人便氣急敗壞地大罵起來。
梁融聽不懂嘰裡咕嚕的戎蠻語,我卻越聽表情越微妙。梁融十分敏銳:“他罵什麼?”
我與梁融對視:“他說他是戎蠻的十三王子,叫你快放了他。”
梁融失笑:“被本王擒到,他這個王子註定要命喪南魏了。”
不久之後,派去前方道路掩埋東西的士兵完成了任務,梁融一聲令下,所有人紛紛上馬,策馬狂奔。
大批追兵洶湧而至,火把染紅了山林,殺聲震天。千鈞一髮之際,只聽爆炸聲震耳欲聾地響起,亂馬嘶鳴,慘叫聲此起彼伏。
梁融面容凜冽,一劍指天,嘶吼:“殺!”
岐王素來在兵器火藥上鑽研甚深,之前便是派人在道路中央埋上了自己獨制的火藥管,戎蠻人猝不及防,被炸個正著。
敵軍人多勢眾,梁融顯然並不打算戰至最後,橫掃了一片戎蠻人後,便合攏兵力,快馬往南魏大營回奔。反倒戎蠻人陷在山坳裡,行動滯緩,一時半會兒難以追上。
東方漸白,鏖戰了一夜,士兵們卻並不疲憊。
我早知道梁融絕非輕易認輸的人,但並未料到他竟能將一場夜襲戰打得這麼漂亮。
“應姑娘!”一旁的秋霜喚我。
我轉過頭去,陡然間看到一片陰影飛快落下,尖銳的殺氣直往我腦袋劈下!
電光石火間,一個人影卷著我側倒,我的肩膀被砍中,霎時劇痛。那人帶著我滾落下馬,摔下一旁的山崖。
只依稀聽得山崖上秋霜一聲斷喝:“我奉的皇命,誰敢攔我!”
然後,一支羽箭破空而下,抱著我往下滾的那人悶哼一聲,來不及為他擔心,很快地,我們摔進了山崖下的溪澗裡,失去了意識。
5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梁衍會派人害我。我同樣也沒有想到,梁融會捨棄性命救我。畢竟,我們之間的關係那麼複雜,早已說不清到底誰欠誰更多了。
此刻,梁融發燒陷入昏迷,喃喃地念著什麼,即便吐字模糊,也能清楚辨別出“阿音”這兩個字。
我將臉埋進他滾燙的胸膛,泣不成聲。既然仍對我有意,既然說好了要來娶我,為什麼卻要食言,相中了我的姐姐?
梁衍與我兩小無猜,可連他都不知道,我曾與他以外的另一個人情投意合。
我們相識在草綠露未晞的初春,梁融點燃的火藥筒驚嚇到我的馬,害我跌進了草叢裡。這並不是多麼美好的相遇,我狼狽不堪,他蓬頭垢面……
可再沒有比我們聊得更投機的人了,我們見解相同,心意相通,無話不談。
那時草長鶯飛,我們一起在郊外賽馬,一起去逛廟會,一起看山茶花開,在月下廊前相擁著感受春山寂寥情意綿綿。
他會學彈我愛的曲調討我歡心,我會熬夜翻看有關機械、兵器和火藥的書籍,只為替他出謀劃策。
後來他說要娶我,我沉默了很久,決定坦白。
梁融聽完之後,表情變幻莫測。
我掏出那塊代表著身份的翡翠,交給他:“與我定親的那人家裡很有權勢,你若還願意要我,就想辦法來提親,不管有多少困難,我也會陪你一起面對。你若不願意,就算了。”
那一晚,我對著燭火孤坐了一夜,對人生即將到來的波折,既害怕又期待。我想,我這樣背棄梁衍,被過路的神仙們看到,也要認定我水性楊花,該遭天打雷劈的。
可我選擇無權無勢的梁融,他們會不會覺得我至少不慕權貴,於是賞我們半生的良辰美景花好月圓呢?
我胡思亂想,我焦急等待,最終等來陛下賜婚岐王和應氏長女的消息。
梁融就是岐王。老天給我開了個莫大的玩笑!他是梁衍最小的叔叔,大魏最尊貴的王爺,怎麼會為了兒女情長而染上品行不端的汙點,被天下人恥笑呢?
我心中痛楚難當,只能一遍遍自欺欺人地說服自己:反正我也沒那麼喜歡他。
聖旨傳到應府的當天,姐姐就與人私奔了。原來她早已和近衛軍中的某個將軍私定終身,兩人聽到賜婚的風聲後很快離開了京城,北上逃婚。
皇帝龍顏大怒,岐王梁融跪在養心殿求天子撤銷婚事。
如此敗壞皇家顏面的事情,天子怎會答應,梁融跪了整整兩天才讓皇帝鬆口。
然而還是來不及了。姐姐與那位將軍逃到幽州,正碰上戎蠻人揮兵南下,這一對有情人雙雙戰死在幽州的守城之戰中。噩耗傳回來之後,應府大亂。
我沒有時間去恨梁融。因為,梁衍被皇帝派遣出京去統籌勤王大軍,不日便要動身。他從無征戰經驗,我很擔心。
我唯一想到可以幫忙的人,只有梁融。他身手了得,又熟諳兵家謀略,再沒有人比他更能讓我放心。
那個秋風蕭瑟的傍晚,我攔住了岐王府的儀仗。
見到我的那一瞬間,梁融的目光猛利得彷彿要掐斷我的脖子。
“梁衍是你的侄兒,”我硬著頭皮說,“你去保護他,只要你去,我們之間的仇債一筆勾銷……”
梁融冷笑,好似恨不得殺了我:“應迢音,本王從未遇到過比你更不知廉恥的人,將人捏在手心耍著玩的感覺很有趣嗎?”
即便將我奚落得面紅耳赤抬不起頭,梁融終究還是保護梁衍上了戰場。再後來,京城失守,大魏滅國,我在敵營苟且偷生。
這麼多年過去,過往已點點散去。
6
梁融背後受了秋霜一箭,燒了一夜才轉醒。而我已收斂好所有情緒,條理清晰地與他說明周圍地形,分析回軍營的路徑。
聽完之後,梁融問:“你有沒有受傷?”
我不答,而是換了個話題:“梁衍當初派你北上贖回太子的時候,交代過要將我贖回來嗎?他有沒有說別的,比如……就地將我也一起殺了?”
梁融遲疑了一瞬:“當初,朝廷要派出的特使另有其人,是我將任務硬搶過來的。”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我是先皇下旨為梁衍定下的王妃,五年時間,誰知道我在戎蠻遭到了怎樣的對待?
若我活著回南魏,梁衍無論如何都必須娶我為後,然而這不僅極可能被戎蠻人恥笑,也會喪失與南方世族聯姻以獲取支持的機會……
我不是沒有察覺到蛛絲馬跡,只是一直不願相信罷了。可今時今日,事實昭然若揭地擺到了眼前。若不是梁融,我早就和太子一樣魂歸離恨天了。
“我很後悔當年答應你去保護梁衍。如果我沒有答應,至少能把你從京城救出來。”梁融垂下眼睛,“所以,我不會容許任何人再傷害你。”
我鎮定地裝作沒有聽到,攙著他往出山的道路走,只有藏在袖中的手顫抖著出賣了心底的情緒。
料想梁衍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取我性命,半天后,我們從容地回到大營。意外的是,士兵們看梁融的目光卻頗有些奇怪,排斥中帶著憤恨。
等回到大帳,我們才得知一個驚人的消息——救回來的俘虜全死了!
據軍中傳言,那些俘虜從豫郡逃跑出來,為了方便於是穿著戎蠻人的鎧甲,結果被岐王帶著親兵撞見,誤認之下將他們悉數亂箭射殺了!
怎麼可能,事實明明不是這樣的!
可如今岐王帶出去的親兵已全被梁衍問罪遣送回了中州,沒有人能站出來解釋,外人只會以為岐王將罪責全部推給下屬,自己卻位高權重不受牽連。
“真是一招狠棋,詆譭你的名聲,把軍心全部攬到自己那邊,又砍掉了你的親兵,以後數十萬大軍誰還會聽你號令?”我怒急攻心。
溫文的梁衍竟會變成現今殘忍的模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無論如何,我還是會帶兵打仗。”梁融似乎毫不介意,見我難以釋懷,他嘆息,“阿音,你可知道,沒有國家的人是沒有根的。”
“太子至死也要我們將他送回京城埋葬,並不只是難忘故土。他在期盼著,終有一日能看到我們打回京城,收復河山。南魏不能長久地偏安江南,不將戎蠻人趕回塞外,我決不會停止戰鬥。我要給你,以及你的子孫後代,給千千萬的大魏百姓一個可以安心棲息的家園。”
我的眼眶溼潤起來。國難當頭,如果南魏朝廷都能像梁融這般捨棄私利,萬眾一心,何愁不能復國?可惜,天下熙攘皆為利往,連梁衍都已經不顧叔侄情誼了。
豫郡城內的十三王子已經被擒獲,戎蠻人雖很快替換了主將,但在與梁融的對戰中仍是落在了下風。數日之後的攻城大戰,戎蠻落敗棄城逃往四百里外的譙郡。
在大魏滅國後的第五年,南魏正式收復了豫郡。
梁融的計劃是大軍一路往北推進,然而就在這時候,已經返回中州的梁衍卻傳來聖旨,宣岐王回朝商討罷戰求和事宜。
茲事體大,我陪著怒火中燒的梁融一起返程。入宮前,我握住梁融的手,輕聲說:“我不喜歡中州。你快些回來,帶我回戰場。”
梁融黑亮的眼中劃過一絲光芒,他解下腰間的佩劍,放進我手中,嗓音低沉而充滿感情:“我把我從來不離身的劍交給你,這樣你就不怕我會拖著不回來了。”
我握著劍,紅著臉點了點頭。
7
我在岐王府裡耐心等待著梁融,直到暮色四合,有客登門來訪。
周家小姐依舊華貴翩然,瞥了眼我身旁的劍,她嘲笑地揚眉:“你還在等岐王?可惜,岐王已經回不來了。”
我愣住了:“你什麼意思?”
她得意揚揚道:“岐王擋了陛下的路,陛下礙於他在軍中的威望和地位,遲遲沒有下手。如今有了戎蠻十三王子帶來的消息,自然再沒有遲疑的理由。”
我的心漸漸發涼。她沒有撒謊的理由,何況,梁衍連太子都能殺,又怎會因梁融而心慈手軟?
“據說當年陛下登基時,遠在北方的戎蠻王為動搖南魏國本,強逼先帝立下詔書,宣稱陛下竊取皇位,皇位的繼承人應是太子,太子若有萬一,則由岐王繼位。你說,陛下知道了這件事,還有不殺岐王的理由嗎?”
彷彿沉進無盡的冰雪中,我全身的血液都結成了冰。周氏女還在說著什麼“岐王已死,陛下下一個要解決的就是你……”可我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天塌地陷,世界崩裂,我設想了那麼多未來,沒想到我等的那個人卻不會再回來了。
怎麼騎馬衝進皇宮,怎麼揮劍劈開擋我去路的御林軍,怎麼被踹倒在地,怎麼一次次爬起又倒下,我完全不記得了。
我只知道,我終於見到了梁融。
他靜靜地躺在素白的床榻上,仍像我們初見時俊朗非凡,可蒼白的面容卻了無生機。
我親吻著他冰涼的唇,心痛得幾乎要一瞬間裂開。
其實,我一直在欺騙自己。明明心裡只有他一個,明明在得知他要娶姐姐時恨得發狂,明明支撐著我熬過五年敵營苦難生涯的是他,不是梁衍,可我卻死守在過去的回憶裡,不願露出半分馬腳。
我有這麼多的話瞞著他,有那麼多的愛意沒有讓他知道,為什麼等到決心要坦白時,卻再沒有傾聽的那個人?
身後是誰在說著話:“皇叔已經死了,阿音。雖然你沒有做皇后的資格,但朕可以不計前嫌,依舊納你為妃。有朕寵著你,周家的女兒做了皇后之後也不敢傷害你……”
我哈哈大笑,殷紅的血跡濺在梁融的臉上,被我小心地擦拭乾淨。
梁衍察覺到不對,上前扳過我的肩,隨即顫抖著大喊太醫。可我一心求死,只怕華佗在世,也無用了。
周家小姐來找我說了那麼一番話,又交給我一枚毒藥,不過是怕我入宮為妃,擋她的道罷了。可她不知道,梁融死了,我也會心甘情願地去死。
毒發得很快,血腥味瀰漫,眼前一片昏暗,我用盡殘餘的力氣推開梁衍,然後,抱緊懷裡冰冷的梁融,微笑著閉上眼。
五個月後,南魏帝后大婚。
鼓聲喧闐,月上中天。年輕的皇帝孤身站在花園裡,回憶起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是在秋高氣爽的御花園中,他遇見了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皇叔。對方拿出一塊瑩綠的翡翠,問他:“本王常年不住在京城,不清楚這是哪家千金的東西。阿衍可認得出?”
翡翠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在一瞬間明白了他心愛的姑娘這幾個月為什麼常常魂遊天外,心神不屬。
他裝作想了想,說:“我記得上個月命婦女眷們入宮,我在母后宮裡見過一個女子佩戴這枚翡翠。那是御史大夫應府的大千金,小名阿音。莫非叔叔相中那名女子了?”
小皇叔神秘一笑,感慨:“本王以前常常寧願捨棄一身權勢,可現在才覺得,若能憑藉權勢搶來自己喜愛的人,也沒什麼不好。”
望著對方的身影悠然遠去,他的指甲狠狠嵌進拳心。
權勢確實沒什麼不好。如今的他手持夜光杯,大權在握。
良辰美眷,花好月圓,真正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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